象北宋诸大儒一样,他不仅仅以学圣贤之学为满足,而是要自做圣贤。他曾努力践履圣贤之道,觉得“豁然似有所见,坦然若易行,以为天下之生我也,似不偶然也,吾又何忍自弃于是?”他曾颇有深意地说:“程、朱夫子十七八时,已超然有卓绝。……今愚生十有九年矣。”于是作《道统图》,以朱熹之后的道统自居。他把儒家的历史按顺序分成上古、中古和近古--"i"Dg~,每一阶段又有元、亨、利、贞四个小段。他说:‘‘道之大原出于天,神圣继之。尧舜而上,道之元也;尧舜而下,其亨也;洙泗邹鲁,其利也;濂洛关闽,其贞也。分而言之,上古则羲皇其元,尧舜其亨,禹汤其利,文武周公其贞乎!中古之统,仲尼其元,颜曾其亨,子思其利,孟子其贞乎!近古之统,周子其元,程张其亨也,朱子其利也。敦为今之贞乎?未之有也。然则,可以终无所归哉?”显然,他是以贞自任了。他用豪杰之士来说儒家的圣贤,认为孔子之学曾被杨、墨之学所淹没,孟子生当其时,独愿学孔子,而卒得其传,可谓“旷古一人,真豪杰之士!”孟子之后,千有余年,“溺于俗儒之陋习,淫于老佛之异教,无一豪杰之士生于其间。”直到北宋,才出了周、张、程、邵几位豪杰,朱熹是南宋的豪杰。“以绍朱子之流而自任者,果有其人乎!”他要继朱熹之后做元代的豪杰。
吴澄在仕之日不长,主要以校定五经和授徒讲学为业。早从朱熹二传饶鲁开始,其学已“多不同于朱子”。吴澄曾师事主张“和会’’朱陆的程绍开,因此也有调合两家之意。一方面,他推崇朱熹的格物、诚意说,认为“朱子于道问学之功居多”;另一方面,他又推崇陆九渊的尊心之说,认为为学之要在于心,而陆九渊则以尊德性为主。他说:“问学不本于德行,则其弊必偏于言语训释之末,故学必以德性为本,庶几得之。,,有人甚至以此而视吴澄所治为陆氏之学。然全祖望说:“草庐之著书,则终近乎朱。”吴澄晚年有《五经纂言》问世,其《三礼纂言》实际上完成了朱熹的未竞事业。汉代以来,三礼‘‘残章断简,无复铨次”,在五经中号称难治。朱熹曾与吕祖谦订其篇次,欲为校订注释,却终于未能完成。朱熹曾打算以《仪礼》为经,取《礼经》及诸经史杂书所载有及于礼者附其下,以成《仪礼经传通解》,却只留下一个“草创之本”,临终嘱咐黄干完成,黄干虽曾用力其中,却没有完成。直到吴澄,才积数十年之功,发朱熹未尽之意而成书。学者们认为吴澄疏解三礼,继往开来,为治礼学之最著者。此外,《五经纂言》中的《易纂言》亦颇见功力,有丰富的哲学思想。吴澄表示,他对此书“用功至久,皆自得于心,有功于后世为最大。,,吴澄认为,太极本是“全体自然”,可称为理或天,其赋予万物者可称为命,物受以生则为性,具于心则又为仁,理、命、心.、性、仁本来为一,那就是全体自然的太极。体悟天理须以尊德性为本,要从自己身上实学,反求诸己方可。吴澄还有以象数学为基础的宇宙论,认为天地日月和人物的形成皆本于一气。所谓一气,是清浊未分的混元太一,太一之上是太极。太极无象状,无增减,寂然不动,是至尊至贵无以复加的宇宙本原。太极寓于阴阳之中,含动静之理,主宰太一之气,化生二气五行以至天地万物。从太一、二气、五行以至于天地万物皆因阴阳的交感而导致矛盾运动,整个宇宙就是一个不同物质层次之间相互转化的永恒过程。吴澄一生以讲学为主,“出登朝暑,退归于家,与郡邑之所经由,士大夫皆迎请执业,而四方之士不惮千里,蹑屐负籍来学山中者,常不下数千数百人。”在元明交接之际,吴澄无愧为一位承前启后的理学宗师。
有元一代,除了许衡和吴澄外,元末还有一位非常重要的理学大师,名叫许谦,后儒把他和许衡并称为“二许”。《增补宋元学案》说:“程子之道,得朱子而复明;朱子之道,至许公而益尊。”由此可见他在理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和吴澄一样,许谦之学也出于黄干,但属于另一个传承系统。
南宋末年,黄干任临川令时收了一位弟子,名叫何基,他教导说:“为学须办得真心刻苦工夫,随事诱掖,始知伊洛之渊源。”临别时,他又说:“但熟读四书,使胸次浃洽,道理自见。”何基告别乃师后返回浙江,隐居于金华北山的盘溪,“研精覃思,平心易气,以俟义理之自通,”终于有所心会,遂开金华一脉,人称北山学派。何基终生不事科举,“闭关方喜得幽栖,不将一步出盘溪。”但他名声在外,闻而来学者“次弟汲引,而愿执经门下”,于是执教乡里,而王柏登其门。何基说:“某少受学勉斋黄先生,授以紫阳夫子之传。”但他“未尝立异以为高,徇人而少变”,《宋史》称其“绝类汉儒”。王柏字会之,号鲁斋,南宋金华人,“幼孤失学,颠倒沉迷,浸浸乎小人之归矣。一日幡然感悟,弃其旧习,杜门谢客,一意读书,屏绝科举之业,克去禄仕之念,日夜探讨洙泗伊洛之渊源,与圣贤相与周旋于简册”,遂开一代新风。王柏“相与周旋”的圣贤,实指何基。与何基之柱守古训不同,王柏极富怀疑精神,“质问难题,或一事至十往返”,致使何基“文集三十卷,而与王柏问辩者十八卷”。王柏多次任教于丽泽书院,晚年犹受聘主讲于天台上蔡书院,弟子众多,而金履祥为高。
金履祥(1232—1303)字吉文,号次农,家居兰溪仁山之麓,人称仁山先生。年十八而中待补太学,二十三岁受业于王柏,并从登于何基之门。以宋之国事不可为,乃绝意进取,执教于严陵(今浙江桐庐)钓台书院。元蒙灭宋,深怀亡国之痛,作《广箕子操》,以抒胸志。不仕新朝,乃携妻避居金华山中,后以讲学、著书终其年。金履祥不仅博学多识,对天文、地理、礼乐、田乘、兵谋、阴阳、律历有很高造诣,而且治学极善由博返约,“不为性理之空谈”,全祖望说他“尤为明体达用之儒,浙学之中兴也。”
金华许谦(1270~1337)字益之,自号白云山人,九岁时国亡家破,遂侨寓借书,刻苦攻读。三十一岁就学于金履祥时,乃师已年届七十,门下弟子数十,而许谦独得器重。许谦为北山学派的最后传人,与其师祖合称“北山四先生”,虽隐逸不仕,而声名自溢,从学者翕然。远而幽、冀、齐、鲁,近而荆、杨、吴、越,莫不有寻访之士。他垂师四十年,著录弟子千余人,“四方之士以不及门为耻,缙绅先生之过其乡邦者,必即其家存间焉。”而三先生之学,卒以大显于世。许谦晚年,“独以身任正学之重,远近学者以其身之安否为斯道之隆替焉。”后儒誉他为“朱熹之世嫡。”
许谦幼时记忆力超人,其母口授《孝经》与《论语》,“入耳辄不忘”。稍长,即制定计划,将经史子集四部之书昼夜诵读。及受业金履祥,尽得其精华,并受其影响,于书无所不读,对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食货、刑法、字学、音韵、医药、术数及释、老之说无不极深研几,穷其畸奥,却唯对朱熹《四书集注》推崇备至,曾说:“学以圣人为准的,然必得圣人之心而后可学圣人之事。圣人之心,具在《四书》,而《四书》之义,备于朱子。”《元史》称,“何基、王柏、金履祥殁,其学犹未大显,至谦而其道益著。’j这与他既有宽广的知识面,又得理学正传有关。许谦的治学方法尤其非同一般,他极重自我检讨,每天夜间必将当天所为记录在册,辑为《自省编》,如果有的行为不便记录,他就誓不去做,这不仅使他人格醇正,而且恰当地实践了强调内省的先儒箴言。,他擅长诗文,可如果不是有益于发挥经义,或者对世教有所帮助,便不肯轻易下笔,这就使他的诗作极为清醇且富于哲理。许谦虽然服膺朱学,却并不柱守一家,而兼受陆九渊的本心之论。他说:“心妙众理”,“此心即有此理”,“天者理之所出,心者理之所存”,“格物之理,所以推致我心中之知。”这种和会朱陆的倾向,显然是欲对朱学的流弊有所矫正。于此可见,由理学向心学的过渡,自有其内在的必然逻辑。
在理学思想方面,许谦的许多论说颇为精当。他说:“夫太极,理也;阴阳,气也;天地,形也。合而言之,则形禀于气,而理具于气中;析而言之,则形而上、形而下,不可以无别。”“理为之体,而气为之用也。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其所生物者气也,其所以生物者理也。”“太极生阴阳,而太极即具阴阳之中;阴阳生五行,而太极、阴阳又具五行之中,安能相离也?”于此可见,许谦对象数学有极深的领悟,并把其中的精义融人了他的理学思想。因为许谦精通术数,所以其辩证思想也高出朱熹一畴。针对《太极图说》的不当之处,他说:“易以阴阳之消长概括事物之变化,《图》明阴阳之流行,而推原生物之根本。《图》固所以辅乎《易》也,惟以两仪为天地,则大不可明。《易》之两仪为天地,则四象、八卦非天地所能生;以《图》之两仪为天地,则五行亦非天地所可生也。…‘太极之中本有阴阳,其动者为阳,静者为阴,生而具生,非可以先后言也。
一元浑沦,而二气分肇,譬犹一本析之为二,而半同形,何先后之有?”
“动静开阖,往来屈伸,只是两端而已,故圣人定阴阳之名;然消必不能遽长,暑必不能遽寒,皆有其渐,故不定五行之名。五行之名既立,则见得造化,或相生以循理,或相制以成物,错综交互,其用无穷矣。然而,阴阳生五行,而五行又各具阴阳,亦不可指其先后也。”此外,许谦还极善用诗句来表达“气流物化”的辩证思想:“大化运甄陶,众汇归冶锻,譬彼阴阳流,屈伸理相继。”“林间十亩地,坐笑观枯荣;白云与流水,无心谁能争?”“一叶异颜色,元气已不贯。是中毫厘差,遽尔生死判!”
等等。
关于心性修养和知行工夫,许谦亦不乏妙语。他说:“人之所得乎天,原明德之所从来。虚灵不昧,解明字;具众理,应万事,解德字。虚灵,正说;不昧,反说。惟虚故灵,虚是体,灵是用;惟虚灵故不昧,故能具众理。虚灵不昧是体,具众理是用;惟其具众理,故能应万事,具众理是体,应万事是用。又分看,惟虚灵,故能具众理;惟不昧,故能应万事。”
“气禀是内根,物欲是外染。气禀浊驳有微甚,则物欲所染有浅深。明明德,是要变化气禀,清除物欲。气禀已一定,物欲则日增。用功者,但要随时随事,止遏物欲使不行,开廓气禀使通畅。是皆开发吾本有之光明所能至。”又说:“人之于道,不过知行两事耳。知者,智也;行者,仁也。”
而在行的问题上,他又强调择善而从,动则中理。他说:“古今之德皆可师,而制行不同,不可拘一定之师,在于择其善而已。天下之理虽善,而随时取中,则又不可拘一定之主。所以,参会考比之者,又在于此心之克一而已。盖古今之德,或柔或刚,或正直或清,或和或无为,或勤劳,在我不可拘一定之法,必择善者从之。”“善无定主。均一事也,或施之彼时则为是,施之此时则为否;均一节也,或用之此事则非,或用之彼事则是,所谓时中是也。”总之,“于接物之际,动皆中理。”“动与天理合,而天自然归之。”
朱元璋推翻元蒙的统治、建立明王朝后,为了加强皇权,在用内阁制取代丞相制的同时,又强化科举制,规定以八股取士,专以四书五经命题试士,“一宗朱子之书,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明成祖朱棣命胡广等儒臣纂修《五经大全》、《四书大全》及《性理大全》,亲自作序,颁行天下,“使天下之人获睹经书之全,探见圣学之蕴,由是穷理以明道,立诚以达本,修之于身,行之于家,用之于国,而达之天下;使家不异政,国不殊俗,大回淳古之风。以绍先王之统,以成熙雍之治。”在皇帝的亲自倡导下,朱熹的理学一时兴盛到了极点。
然而,由于行政手段的干预,破坏了学术的正常发展,其流弊也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当日儒臣奉旨修四书五经大全,仅取已成之书,抄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无非盗窃而已。”上面如此,下面亦然。“有明学术,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更为严重的是,“世之治举业者,以《四书》为先务,视《六经》为可缓。以言《诗》,非朱子之传义弗敢道也;以言《礼》,非朱子之《家礼》弗敢行也。推而言之,《尚书》、《春秋》非朱子所授,则朱子所与也。言不合朱子,率鸣鼓而攻。”其败坏士习如此!
其结果,“士以为爵禄所在,日夜竭精敝神而攻其业,自《四书》一经外,咸束高阁,虽图史满前,皆不暇目,以为妨吾之所为。于是,天下之书不焚而自焚矣。”除此之外,试风尤其败坏,“今日科场之病,莫甚乎拟题。且以经文言之,初场试所习本经义四道,而本经之中,场屋可出之题不过数十。富家巨族,延请名士,馆于家塾,将此数十题各撰一篇,计篇酬价,令其子弟及僮奴之俊慧者记诵熟习,入场命题,十符八九,即以所记文抄誊上卷。《四书》亦然。发榜之后,此曹便为贵人,年少貌美者多得馆选,天下之士靡然从风,而本经亦可以不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