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庆元党禁期间,由于体现时代精神之精华的理学被禁,学子们无所归依,社会风气遭到严重破坏。“比年以来,士大夫不慕廉靖而慕奔竞,不尊名节而尊爵位,不乐公正而乐软美,不敬君子而敬庸人,既安习以成风,谓荀得为至计。良由前辈长老零落殆尽,今之负物望、协公论者不聚于朝廷,后进晚进议论无所宗主,正论益衰,世风不竞。”面对这种情况,魏了翁上疏说:“嘉定以来,虽日更辙,然后生晚学小慧纤能,仅于经解语录揣摩剽窃,以应时用,文辞剽浅,名节堕顿。盖自始学,父师所开导,弟子所课习,不过以哗众取宠,惟官资、宫室、妻妾为计;及其从仕,则上所以轩轾,下所以喜悦,亦不出诸此。”为此,他请求说:“愿陛下毋以书生为迂腐,毋以正论为阔疏,敷求硕儒,开阐正学。”通过他的努力,理学不久便兴隆了起来。
与魏了翁相呼应,真德秀则主要致力于朱熹之学的改造与提炼,以便更适于“正君心”的需要。他用颇具神秘性和权威性的“天”来取代朱熹的“理”,提出“德性天与”的命题,并用“穷理持敬”的修养方法来教导皇帝。他自作《大学衍义》呈进于皇上说:“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大学》,……《大学》一书,君天下者之律令格例也,本之则必治,违之则必乱。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之教,为人君立万世之程。”幸运的是,理宗总算接受了他的说教,并称赞说:“《衍义》一书,备人君之轨范焉。”从此,理学家苦心编制的内圣外王之道,算是被封建统治者明确接受了。
可是,在普天之大归于一人的封建社会,皇位只是家传的法宝,皇帝是老子天下第一,做不做内圣的功夫只是他个人的事,别人管不着。所以,所谓的“大学之道”,对于为所欲为的封建统治者来说,多半只是哗众取宠的摆设而已,这顶本为统治者准备的金箍咒,最后被不折不扣、甚至变本加厉地套在广大劳苦群众的头上,成为华夏百姓沉重的精神枷锁。
当然,由于理学受到统治者的提倡,使一些确实践履大学之道的真儒有可能跻身于朝廷,这对整个国家和民族还是有好处的。所以后儒称赞说:“乾淳诸老之后,百口交推,以为正学大宗者,莫如西山。”“党禁开而正学明,回狂澜于既倒,盖朱子之后一人也。”
真德秀用天来代称朱熹的理,颇有点董仲舒以天压君的味道。他说:“天地赋我以此形,与我以此性,形既与禽兽不同,性亦与禽兽异。何谓性?仁义礼智信是也,惟其有此五者,所以方名为人。我便当力行此五者,以不负天之所与。”“帝王当尊者莫如天,所当从事者莫如诚。……夫天道甚明,不可欺也;天命惟艰,不易保也。昧者徒日:‘高高在上,不与人接。’而不知人君一升一降于事为之间,天之监视未尝不一日在此也。”“为人君者,但当恪守一敬,静时以此涵养,动时以此省察,以此存天理,以此遏人欲,工夫到极处,即所谓致中致和,自然天地位、万物育。”真德秀倡导的所谓“正学”,不过如此而已。
任何高雅的学术,一旦到了反动统治者手里,必然会变得庸俗不堪。
理学成为官方思想之后,马上就成了利禄小人的玩具。魏了翁指出:“自比岁以来,不惟诸儒之祠布满郡国,而诸儒之书家藏人诵,乃有剽窃语录、袭义理之近似,以眩流俗,以欺庸有司,为规取利禄计。此又余所惧也。”为此,他特别强调,如果只看先儒解说而不读《六经》,“不到地头亲自涉历一番,终是见得不真;又非一一精体实践,则徒为谈辩文乘之资耳。”他要求,学者不应“于卖花担上看桃李,须树头枝底见活精神也。”
后来,他干脆转而尊信起心学来。他说:“心者,人之太极,而人心又为天地之太极,以主两仪,以命万物,不越诸此。”“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根于理者为仁义礼智之性,禀于气者为血肉口体之躯,而心也者,理之会而气之帅,贯通古今,错综人物,莫不由之。”“此心之外,别有所谓天地神明者乎?抑天地神明不越乎此心也。”“人与天地一本也。天统元气以覆万物,地统元形以载万物,天地之广大,盖无以加也。而人以一心兼天地之能,务万物之体,以成位乎两间,以主天地以命万物,辟阖阴阳,范围造化,进退古今,莫不由之,其至重至贵盖若是。”魏了翁提倡心学,本来是要救正理学的流弊,并矫正士习的。可是他这样一来,势必造成心学的逐渐滋盛,反而加快了理学的衰落。这个二难的事实说明,由于封建政治本身的腐败,新儒家的理论救正已经很难奏效了。
在蒙古人人主中原的元代,有三位大儒颇得后人称道,那就是许衡、刘因和吴澄。世称许衡与刘因为“北方两大儒”,是“元之所籍以立国者”。刘因本为金人,祖上世代业儒,元灭金、宋后,他眷恋金朝文物,视为亡金遗血,屡作哀文,悲恸之极。因为其思想感情一直与元蒙格格不入,所以虽曾被荐入朝,却不到一年即借故辞归,四十六岁便离开了人世,因而其影响远不及许衡。比许衡稍后,吴澄在南方直承宋学端绪,被誉为“正学真传,深造自得”。因此,后儒又有“南吴北许”之称,二人实为元代初中期的理学代表。
许衡(1209~1281)字仲平,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又称鲁斋先生。自幼好学,因家贫无书,每当听说别人有书时,必前往求观,即便在蒙人灭金的乱世中仍嗜学不辍,待河内安定后即开始讲学授徒。二十九岁时,蒙古贵族在河内取士,许衡入选为儒。宋元鼎革之际,南宋的理学逐渐北传,赵复“传正脉于异俗,衍正学于异域”,被誉为“人元开道统”
的功臣。姚枢获赵复所传程朱之书,隐居苏门(今河南辉县西北)讲学。
许衡当初所学,不过是金朝“落第老儒”的旬读之学,待从姚枢那里获读并抄录《伊川易传》、《四书集注》、《小学》等理学著作后,便对弟子们说:“昔所授受,殊孟浪也,今始闻进学之序。若必欲相从,当悉弃前日所学章句之习,从事小学洒扫应对,以为进德之基。不然,当求他师。”
众弟子元不欣然,许衡“遂悉取向来简帙焚之,使无大小,皆自小学入。”
他自己“亦旦夕精诵不辍,笃志力行,以身先之。”就这样,许衡终于成了有元一代的理学宗师。
面对蒙古人的异族统治,许衡的夷夏观已比前儒有很大进步,他赋诗说:“直须眼孔大如轮,照得前途远更真。光景百年都是我,华夷千载亦是人。”他根据《中庸》“素夷狄行乎夷狄”一语,理直气壮地说:“见在夷秋,便当行那夷狄所当行之事。”从而积极地投入到元王朝的政治生活中去,成为推动元朝统治者“行汉法”的中坚人物。元世祖召许衡入朝,任命为集贤殿大学士和国子祭酒,他欣然应召,并对忽必烈说:“考之前代,北方之有中夏者,必行汉法,乃可长久,故魏、辽、金历年最多;他不能者,皆乱亡相继,史册具载,昭然可考。使国家而居朔漠,则无事论此也。今日之治,非此奚宜?夫陆行宜车,水行宜舟,反之则不能行;幽燕食寒,蜀汉食热,反之则必有变。以是论之,国家之当行汉法,无疑也。”据此,他书奏“时务五事”,包括立法、用贤、修德、爱民、以及重农桑、设学校、定民志等内容,颇得重视。于是,他又历考古今制度,“援唐宋之故典,参辽金之遗制,设官分职,立政安民,成一代王法。”对此,后儒评价说:“夷狄之俗,以攻伐杀戳为贤,其为生民之害,大矣。
荀有可以转移其俗,使生民不至于鱼肉靡烂者,仁人君子尽心焉。况元主而知尊礼公(许衡),而以行道济时望之,公亦安忍犹以夷狄外之,固执而不仕哉!”
身处宋元鼎革的历史时期,许衡在坚持理本论的同时,尤其强调了随时通变的辩证观念。他指出,宇宙就是个生生不息的大历程,“造化万物,日新无敝”,人们应该以变为常,“遇变而通之”,以达于“自然之数”。
他说:“天下事,常是两件相胜负,从古到今如此,大抵只是阴阳刚柔相胜。但胜者不能止其分,必过其分然后止;负者必极甚然后复。各不得其分,所以相报复,到今不已。”又说:“日月行有度数,人身血气周流亦有度数,天地六气运转亦如是也。”“天地间为人为物,皆有分限。分限之外,不可过求,亦不得过用。暴殄天物,得罪于天。”
关于治心与践履,许衡也有些独特的说法。他认为,“人心虚灵,无槁木死灰不思之理。”“人之一心虽不过方寸,然其本体至虚灵,莫不有个自然知识,惟知故能思。”同时,“人禀天地之性为明德,本体虚灵不昧,具众理而应万事,与尧舜神明为一。”“明德虚灵明觉,天下古今无不一般,只为受生之初,所禀之气有清者,有浊者,有善者,有恶者,得其清者则为智,得其浊者则为愚,得其美者则为贤,得其恶者则为不肖。若得全清全美,则为大智大贤,其明德全不昧也,身虽与常人一般,其心中明德与天地同体,其所为便与天地相合,此大圣人也。若全浊全恶,则为大愚大不肖,其明德全昧,虽有人之形貌,其心中暗塞,与禽兽一般,其所谓颠倒错乱无一是处,是大恶人也。若清而不美,则为人有志而不肖;若美而不清,是为人好善而不明。”
总之,“天下之人,皆有自己一般的明德,只为生来的气禀拘之,又为生以后耳目口鼻身体的爱欲蔽之,故明德暗塞,与禽兽不远。”为了“明明德”,使本心重放光明,须作持敬、存养、省察的修养工夫。“为学之初,先要持敬。”“静时德性纯全要存养,动时应接事物要省察。”同时,“学问思辨,既有所得,必皆着实见于践履而躬行之。”
此外,许衡也是一位非常杰出的教育家,他受命主持太学,为元朝培养了大批治国之才。“数十年间,彬彬然号称名卿士大夫者,皆出其门下。”他教学以“明人伦”和“为国用”为宗旨,而以《小学》和《四书集注》为主,认为精通此二书,“他书虽不治可也。”在官立学校中以朱熹所编《小学》和《四书集注》为正式教材,便始于此,后来它成了元、明、清各代官私学校教育的定则。许衡的教学方法,亦很有特色。他说:“大概人品不一,有夙成者,有晚成者,有可成其大者,有可成其小者,且一事有所长,必一事有所短,千万不同,遽难以强之。故教人者,不止各因其材,又当随其学之所至而渐进也。盖教人与用人相反,用人当用其所长,教人当教其所短。”他教学尤强调少而精,并要求学以致用。遇难解处,必引证设譬,使人人通晓而后已。“尝问诸生,此章书义,若推之自身,今日之事,有可用否?大凡欲其践行,而不贵徒说也。”同时,他极善寓教于乐,创造了许多方法来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取得了良好的教学效果。
由于许衡的努力,程朱理学成了元朝的官方哲学,并成为在整个元代社会占支配地位的统治思想。全祖望说:“有元立国,无可称者,惟学术尚未替。”这个功劳应归于许衡。
元代中期,在许衡之后堪称理学大师者,当首推吴澄。
许衡之为有元一代的理学宗师,其理学修养只是通过间接的方式“私淑”程朱而来,他的工作主要是向元蒙宣传、推广和普及理学,他无愧为一位程朱理学的忠实信奉者和杰出实践家。与许衡不同,吴澄本为南宋人,他自幼即通经传,“知用力于圣贤之学。”十五岁便读朱熹的《大学章句》,十六岁拜程若庸为师。程若庸是饶鲁的弟子,而饶鲁则为朱熹的高弟及女婿黄干的门人,所以吴澄乃是朱熹的四传弟子,得其正传。吴澄二十七岁时蒙亡国之耻,忽必烈派程矩夫到江南求贤,他被荐于京师,虽历任江西儒学副提举、国子监丞、翰林学士、经筵讲官等职,却也是“旋进旋退,官止于师儒,职止于文学”,多数岁月身处陋乡,“研经藉之微,玩天人之妙,”以指点山中后学为业。所以,与许衡的“粗迹”之学相比,吴澄得“正学真传,深造自得”他才是程朱理学在元代当之无愧的继承者和发展者。
吴澄(1249~1333)字幼清,抚州崇仁(今属江西)人,因其所居数间草房被同门程矩夫题名为“草庐”,人们又称草庐先生。吴澄十六岁即已“厌科举之业,慨然以豪杰之士自期。”他所谓的豪杰,其实是指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