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方式的更新也如它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在一个以“与时俱进”、“与国际接轨”为主旋律的时代里,我们真的是要扛一扛传统的闸门了,即便不是为自己也得为下一代……
我们的CPU要不要升级?
“父母在,不远游。”
“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
“书中自有黄金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安贫乐道。”
在美国就读研究生院时,还兼职做《中国概论》课的助教,组织一次几十个学生的讨论课。教授把这门课安排得实实在在,上下五千年从青铜器一直讲到上海的浦东开发,学生要读要看的不仅包括了古代禁书《肉蒲团》还有大型革命史诗《东方红》乃至当代电影《顽主》,这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要消化上一阵的,更不用说我还得用有限的英语深入浅出地把它们解释清楚。
而且,班上的学生大都是三四年级的本科生,已基本练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他们提出的问题常常叫我穷于应对。更麻烦的是,班上还坐着多一半的从香港、台湾地区来的华裔学生,时不时要对我的正统论述大胆置疑。上面列出的这些我们中国人世代传袭的教训,就都曾在我的课堂里引起过困惑和争论。一个“胆大包天”的学生干脆就拿我开刀,直截了当地当众问我:如果你不想生儿育女,你会为了所谓的“孝”违背你自己的意愿吗?
在那种时候,我真的很尴尬。那是一群就读常春藤名校、壮志凌云的年轻人,在我满怀热情地宣扬我为之自豪的中国文化时,却不得不应对他们的挑战。尽管我本人也不尽认同那些造就了我们的文化传统,但在耳濡目染中早已塑造成型的思维方式,若不遇到这样的外来冲击,我也是轻易不会去主动检点的。事实上,在海外的日子里,这样的冲击几乎无时不在,并且在很多时候.根本不是一个入乡随俗就能对付过去的。
记得1997年的时候,电子邮件在国内还是用者寥寥,那年底我第一次回国探亲时,我的一个朋友听我EMAlL长EMAlL短的,还不无抵触地扬言说,什么E不E的,我才不用那鬼玩意儿呢。等隔了几年再回去,却见我这个朋友已经CPU、服务器什么的说得一套一套的了。数码时代就是有这么个好处,后来者反而更容易居上,中国IT业的从无到有、齐头赶上世界先进水平就是一个明证,就更不用说花样迭出每每令从国外回去的土人大跌眼镜的手机技术了。
可是,在向发达国家学习先进的知识和技术、与世界接轨的同时,我们的思维方式是不是也在同步地升级换代呢?毕竟,要更新我们自身的cpu,却不是像换一张芯片那么简单。
人文格言
All progress means war with Society.所有的进步都意味着与社会的战争。
——George Beznard Shaw
1.传统与创新TRADITION vs.INNOVATION
海燕:
按照萧伯纳“所有进步都意味着与社会的战争”的逻辑,思维的更新就更意味着与传统的战斗了,因为思维的更新也正如它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对于咱们背负着5000年文化传统的中国人来说,这场战斗就要更艰苦些了。
关于打破传统,我先跟你讲一件我的亲身经历。我在的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是建在一座小山上的,山脚下是纽约上州“五指湖”之一的Cayuga湖,站在校园里就能湖色尽览。夏天的时候,看到湖面上帆影点点,不禁心动:我能不能也去体验一下?把电话打到湖畔俱乐部,畏畏缩缩地问人家您看,我想学帆板冲浪,可是我没有多少水上运动的经验,您看可能吗?“Why not?(为什么不能?)”没想到人家回答得毫不迟疑,我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我是说,我一丁点儿经验也没有。
“You have courage,don you?(但你有勇气,不是吗?)”
虽然他一个No我可能就死了这条心,可这时候只有硬着头皮说Yes了。就这么着,我在Cayuga湖上过了一夏天的冲浪瘾。
这件事,我只当是玩儿,自己没觉得怎么着,可等我带了一身黝黑回到校园,却在我的“导师爷爷”那儿引起了强烈反响:“You went windsurfing?You did?(你去冲浪了,你真的去了吗?)”出乎我的意料,他随后逢人便讲,他从来没有想像过一个中国来的女生会自己跑到湖边声称她要学windsurfing!他甚至把我的冲浪照片要去,摆在他办公室的窗台上。有一次,当他把写好的推荐信交给我时,还特别冲我挤了挤眼,“I mentioned wind stlrfing again.(我又提到冲浪了。)”我忍不住问他,这究竟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他伸出食指轻缓而坚定地说:“That is something.(这确实别具意义。)”
说起我这个古稀之年的导师Dotson教授,还有一件值得一记的事情。刚入学时,班上组织了一个在教授家的聚会,玩到兴浓,大家跳起了Disco,我在班上已属大龄,又多少忌讳着别破坏了咱中国妇女应有的端庄形象,所以未入舞池半步。Dotson注意到了我,特意过来询问,“我太老了!”我不假思索地拿年龄搪塞,他吃了一惊,登时侧头斜过眼来,说了句:我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
说完,就自己随着音乐扭走了,留下我孤立墙边,更是不自在了。
海燕,要说咱们跳Disco疯玩儿那阵子,也没想过要对中国妇女的形象负责呀,到了海外,我反倒自觉自愿地背起这个包袱,却还是被人嗤之以鼻,你说我冤不冤啊!
没想到,我的一次课外体育活动,却令这位不知老之已至的美国爷爷刮目相看,这不能不说是我的一个意外得分。到后来,在我的选课单上又看到一门不务正业的“品酒课”时,Dotson更是笑将起来,说,“I should say you are really an exderi—mental Chinese woman(我得说,你真是个什么都想尝试的中国女人)”,然后,爽然签字放行。在我的毕业评语里,他说我是院历年来最出色的毕业生之一,叫我觉得实在是溢美了,毕竟自己没能像咱们通常夸奖好学生的那样,交出一份全A的成绩单。
我想,我打动他的,除了不出他所料的中国式勤奋外,大概就是这么点无拘无束的别出心裁吧,可能在他的印象中,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性要拘泥的陈规墨矩实在太多了,只要有一点突破,就值得大加赞赏。
其实,海燕,要我说,打破陈规墨矩并不难,因为一旦称其为陈陋,就差不多是令人难以容忍了。入乡随俗更是容易,就像用汉语你可以说“我娶了个姑娘为妻”,到说英语了,你只需说“Imarried a girl”就行了,不必拘泥于原意再加上个“to be mywife”,不然的话,不仅哕嗦,还有可能误导,叫人家以为咱中华民族还在妻妾成群的封建社会里蒙昧着呢。所以,说到传统与创新,我担心的倒不是传统对咱们的负面禁锢,反倒是我们对“上下五千年”的自豪乃至迷恋,因为它会像一个黑洞,你一不留神就被它吸了去而不知身处。对这一点,人在海外感受就更明显,因为那种自豪感在膨胀的时候,就会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真真切切地横亘在我们与异域文化、甚至只是与一个异族人的一对一的交流中。
在康奈尔,我曾经选修了一门政府系开设的课程,叫《中国当代政治与社会》。课是导师亲自为我选定的,我没有偷懒的主观动机,课本身又是阅读量极大的讨论课,对于外国学生其实是很难啃的。即便如此,潜意识里我可能还是期待着探囊取物,至少没有像对待《日本现代政治》课那样如临大敌,毕竟它要讲的是咱自己国家的事。结果呢,大大出乎我的预期,这门课几乎成了我整个求学史上的滑铁卢。而究其原因,说祸起这种自豪感也不为过。
我得承认,我是带着咱中国人的民族自豪走进课堂的。尽管教授据说是这个领域的学术权威,我仍觉得我和其他几个中国学生坐在那里,本身就形同挑战,隐隐地有一种要赢的冲动。而且,我们几个还总是下意识地坐在一起,与来自政府系的其他学生们隔桌而坐,俨然形成对峙之势。不知是不是这种心理暗示的缘故,一遇到中美双方你言我语对话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涌起“用血肉铸起我们新的长城”般的斗志。
有一次,讨论到中国盛行的关系学,才第一次发现中国人的“关系学”在英语里至少是政治学语境里的毋庸翻译的,足见其影响力之大。可还没等我为之自豪,却在他们师生的言辞里听出了轻薄的意思,好像我们礼仪之邦的人际关系无不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暗藏功利居心,我几乎要拍案而起了,居然还比坐在旁边、英语科班出身的一位同胞迟了些。随后,交火激烈起来,我语言上又不占优势,就更插不上话了,只好抱臂一旁,不时以摇头冷笑助阵,心想,俺祖上请客送礼的时候你们美国佬还不知在哪儿叫人当猴耍呢?俺都懒得跟你们这帮蛮夷之后理论。这么一想,气倒是顺了不少,可后面的课上,我连为了得印象分假装着积极发言的心气都没了,只在一边闷着,像是跟谁怄气,这样一来,倒是也不用担心为发言时英语不够用而汗颜了。当然,最后的成绩差到了足以叫我后悔选了这门课,只在今天回想起来,才觉出些另外的收获。海燕,千万不要因我过于坦白了,而觉得这是在讲笑话,如果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我们做过见过的许多事是不是比这还可笑得多?
我之所以说,要警惕这种“上下五千年”自豪感的陷阱,还因为我们的落足,往往更容易发生在听别人赞美咱们的传统时,这种危险,因为是在你浑然不觉时发生的,反而比我刚刚说到的防卫性的自豪感更具杀伤力。说到这,海燕,我又不得不自抖家丑了。
在美国大陆开车旅行的时候,经常会被汽车俱乐部的导游手册带到一些名人故居或是历史遗迹什么的,说是名人,异乡客也是莫名其妙的,再说那故居遗迹充其量也过不去300年,所以叫我们这些炎黄子孙总难免觉出花了冤枉钱。不过,好处是,钱上的损失总能从那种大巫见小巫的满足感里找补回来。
有一次,带我的父母出游,车过肯塔基州,进到了一处据说是一位开国英雄的故居,其实不过是一栋两层小楼,里面摆放了些同样简单的起居家什。带我们参观的,是一个风趣的老人,起先他爱指着些小物件说,别小看了它们,可都是有上百年历史的,我老爸听了总忍不住笑,老妈不懂英语,我们解释给她听,她也忍不住笑,美国人听出了门道,很快就转口说,当然,这样的古董在你们中国人家里可能比比皆是。对这样的奉承总不能说不吧,除了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在脑子里还真快速地搜寻了一下,却也没回想起在自己家里曾亲密接触过什么祖上传下来的物件。从故居出来后,老爸直摇头,心疼地说:“花了几十美金,就看了这些破烂儿。”相比之下,老妈倒是想得开:“嗨,没白来,至少知道跟他们比,咱还有几件文物呢。”听那口气,我不禁揣摩,难道家里的什么旮旯里还藏着双我祖祖姥姥的小脚绣花鞋不成?
我有一个美国朋友,他在中国呆过几年,还专门到街头餐馆里洗过碗,说是为了弄清他爱吃的川菜是怎么做出来的。所以,在我们平常的交谈中,我不时得动用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才罩得住他,他一听不懂了,就故作委屈地嘟囔,我背后又没有五千年的历史,还故意把五字拖得很长。我有时恼了,就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较劲呢,五千年历史不是明摆着的吗,又不是我编了唬你的?!
他居然也振振有辞,反问我,你就没想过你为什么张口闭口总要提你们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吗?你自己说,你这究竟是自豪还是自卑?海燕,说真的,我当时被他气得鼓鼓的,可事后一细想,也觉得他不无道理,虽被洋鬼子这么扎了一针,总有些不服气,却没脾气。
海燕,说心里话,如果能让我重来一遍的话,我一定会带着一种更开放的心态去面对外面的世界,我会不再用自豪掩饰自卑,我会对传统保有更深的警惕。只可惜,传统这东西,也许就好比是庐山,人在山中时,总是看不清它的真面目的。单从这个意义上讲,我都很庆幸自己有机会走出国门,在与其他文化的碰撞中,重新审视传统、修正心态。海燕,我不惜讲出这些自己的糗事,其实是希望能引起你的重视,能为飞飞提早做准备,让她在走向世界时尽量少走这样的弯路,成为真正脱颖而出的新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