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旷野呼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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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绝望与虚无(1)

就连人们视为最美丽、最迷人的东西之中也隐藏着绝望,甚至连妙龄美女亦不例外,尽管她洋溢着和谐、温柔、和颜悦色。

克尔凯郭尔

“人忘乎所以,梦想自己无所不知而且既神圣又正直。”这里隐蔽着最大的危险,它是存在的一切恐惧之根由。知识是如何诱惑了并继续诱惑人的?人又如何会把“虔诚性”和“神圣性”奉为“Summlm bonum”(最高的幸福)和“至上的幸福”?问题的提出是最自然的,也是合情合理的。然而正是面临这一问题,人们才能也应该对这种问题的徒劳枉然而疑窦丛生。当克尔凯郭尔开始探询《圣经》故事中关于陷于罪恶的意义时,他也不得不清除故事中所有在他看来不符合或者侮辱那些关于可能和应当观念的成分。这些成分在他的意识中是现成的。

他不理解,《圣经》故事为什么要引入蛇。确实,也不可能理解:没有蛇就会产生许多近乎情理和可理解的东西。然而令人惊异的事情是:克尔凯郭尔只是在口头上否认蛇,或者确切点说只是有条件地否认蛇。

实际上,他有关陷入罪孽的一切看法都是以假定它是某种外在、异己甚至敌视人的力量作用于人的结果所支撑的,假定这里发生了某种神秘莫测的暗示。原罪发生于人的身上,当人的自由瘫痪时,即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中,它也就自行表现出来。这就意味着:人在自由状态里任何时候也不会用生命之树的果实来换取知识之树的果实。但是要知道,《圣经》之蛇只是那种思想的形象表达而已:它的作用仅仅在于迷惑人,束缚人的自由。对我们的理解力完全不可思议。在《圣经》里规定的罪孽和知识之树的果实之间的联系亦是如此。假如我们带着我们习以为常的尺度和标准来看待这一点,我们必须否认的不仅仅是蛇,而且(在更大程度上)还有善恶知识之树。令人难解并与我们认为蛇是有理性:的和可理解的相反,尽管蛇是一切动物中最狡猾的动物,却能如此欺骗人并在人的命运中扮演着那种决定命运的角色。不过,善恶知识之树的果实能够毒害我们始祖的灵魂并且把他引向堕落的思想更少可能,也更多地使我们大家的精神本质感受凌辱和厌恶。

要知道恰恰相反:善恶知识之树的果实应当使始祖的灵魂得以清洗、改善、升华。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所有研究《圣经》传说的人都准备在其中寻觅任何东西,除了其中《创世纪》事实上已讲述的东西之外。

人们懂得陷于罪孽就是不服从上帝,就是耽于肉体的诱惑。但是无论谁也不可能并且不愿意假设罪孽之根,也就是认知里的原罪和区分善恶能力就是堕落,并且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怕和最有害的堕落。

其实,无论《旧约》还是《新约》,即使没有陷于罪孽的故事也逐渐使我们百思不得其解。阿摩司先知说:“遵守教规者以信仰为生。”

保罗信徒的结论则说(其实甚至不是结论,而是解释):“一切非信仰皆有罪”。只是在我们赞同接受受知识之树的果实所诱惑的第一对人,以此葬送了自己和一切人时,才会给我们稍微启开了自己神秘莫测的意义。当然,我们有权提问,谁会妨碍我们,如果我们完全抛弃《圣经》并且把《圣经》归于不能满足现代文明要求的书之列?但是根据《圣经》,知识不仅不是并且也不可能是真理的本源——根据《圣经》,真理存在于知识终结之处,存在于摆脱知识的自由主宰之处。抑或说:知识是使人弯腰屈膝并不让他伸直腰的重负。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普洛提诺已经感受到这一点,或者说这一点是经过一些朋友传给他的。

诺斯替教信徒之书就是通过朋友传到他这儿。有一切根据假设,正是诺斯替教徒按照他们在古希腊哲学派别里掌握的“知识”“修改”了圣经,并且在其中唤起了“升腾于知识之上”这一不可遏止的渴求。然而在地球存在的漫长世纪中,我们与理性暗示给我们的真理是如此之深地结合在一起,以致我们无法想象,没有它们怎么可能存在。日常经验固定不变和经常不断地证明了,各种各样的不幸等待着放弃了理性指导的人。这已尽人皆知;关于这一点毋须赘言,并且克尔凯郭尔从未试图对读者隐瞒,理性在我们的经验世界是无限的统治者。不过,要知道哲学渴求超越经验存在的界限。曾提醒我们防备理性的仇敌的柏拉图教导说,哲学是“死亡的练习”,研究哲学——就意味着“准备去死并且灭亡”。难道在死亡面前,在我们的可见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交界处,理性继续保持自己的统治和自己的权力?我们听克尔凯郭尔说过(未必谁会反驳这一点),有理性的意识经受不了死亡和疯狂所讲的故啊。然而那为什么,为了何种需要去保护和爱惜它,按照它的要求奉之为神灵?假如它始终不放过我们,尽管自己已无能为力,仍继续奢望成为人类命运的主宰者,那么这不意味着,它不是恩人,而是我们的死敌,“ma bellela qua rion occisal 101TInon ptest vivere”(但野兽无从杀灭,人则不能永存)。理性亦即人和神的敌人,这是不可想象的最大的悖论。并且最可怕和折磨人的东西,就可能是孤独、无力自卫的人遇到的命运:“qltam aram parabitsibi qui majestatem rationis laedit!”(“侮辱伟大的理性的人为自己准备了什么样的祭坛!”斯宾诺莎语)假如理性不来指导,假如理性不来拯救,假如理性拒绝为我们服务——那该怎么办?当克尔凯郭尔说什么拒绝理性就是最伟大的痛苦时,他一点儿也没有夸大其辞。我只是补充点,恐怕未必会有一个人自觉自愿地接受这种痛苦。

应该认为,克尔凯郭尔推测第一对人的那种本能的恐惧是对可能失去理性指导的恐惧。蛇利用了这种恐惧,以便诱惑人去领略知识之树的果实。大概,更正确地也更接近圣经的说法是,这一恐惧是诱惑者传授给第一个人的,由恐惧而开始了罪孽。克尔凯郭尔的第二原理是:这一恐惧是对虚无的恐惧。这是对陷于罪孽的彻然大悟。诱惑者只能支配纯粹的虚无,上帝从虚无中用创造行为创造了宇宙和人类,但是虚无没有上帝,就不能超越自己微不足道的界线,并且在存在中也不能具有任何意义。不过,如果上帝的万能能从虚无中创造世界,那么人类的有限性就和由蛇传授的恐惧把虚无变成了无所不毁、无所不灭的巨大力量。虚无不再是子虚乌有,也不复是不存在,它变成了存在,它耸立着,它以其微不足道深入一切存在之中——尽管它的存在是毫无必要的。虚无原来是神秘莫测的循环往复。我们亲眼目睹它首先变成必然性,然后是伦理,最后是永恒。它不仅钳制住人类,而且还钳制住造物主本身。不能采用通常的手段与之斗争:无论用什么也打动不了它并且无论如何也不能控制它——每当感到危险临近时,它都把自己隐匿于不存在之下。从我们的观点看,上帝比人更难与它进行斗争。上帝厌恶强迫,虚无却不厌恶任何东西。它只有依靠强迫,除了突然的、毫无必要的存在的强迫,它就一事无成。

虚无把存在的谓语都攫为己有(再说一遍,并非它所愿望),就好像谓语果真不可分离地永远属于它。理性的使命规定理性应阻止虚无的不合法的攫取——理性拥有矛盾律;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即所有原则中最坚不可摧的;此外还有同样强大的充足理由律。但是,理性却缄默不语:它不敢或者无力行动。虚无迷惑住了所有的人和物:世界似乎酣睡不醒,呆然不动或者甚至垂死消逝。虚无转变为某物,而又渗透于全部某物中。理性,就是我们人类的理性,教会了我们发现我们身上最美好的东西(parmelior nostra),它把我们与上帝相似,却又漠不关心、无动丁衷地观察这-切的发展过程,并在虚无取胜之后几乎自动地转到它的一边(要知道切现实都足合理的),并且迄今为止继续捍卫虚无所征服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