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旷野呼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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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绝望与虚无(2)

对于我们的理性来说,原罪的观念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因为一一我希望现在已经阐明了这一点——理性的统治和自主权利只是建立于罪孽之上。假如人能即便使圣经的真理实现于刹那问,那幺,理性立刻就会失去自己的自主权:它不再是独立的立法者,反而转扮成顺从执行者的卑微角色。不过,最伟大之谜和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正是隐匿在这个如此异于我们的意识“假如”之中。这一“假如”依赖谁?

我们是否能自由选择?如果我们希望,我们是否能接受圣经真理,如果我们不希望,是否能否定呢?在此克尔凯郭尔回答说:不,不能。与他一起回答的还有被从思辨哲学诱惑我们的“大众”中驱逐出来的人的最紧张的内心体验。第一个人的堕落替我们决定了一切,罪孽替我们决定了一切。我们的自由,就是创世主赋予人生命时与人分享的那种自由,处于昏迷不醒、瘫痪的状态之中。虚无这个可怕的怪物控制了我们。我们知道,我们切身地感到这是虚无,即子虚乌有的东西,但终究不能与它进行斗争,仿佛这不是软弱无力的虚无,而是万能的虚无。不但如此,根据某种荒诞和噩梦般的辩证法,我们全力以赴巩固虚无的统治和强大。我们自己把它变成必然性、伦理、永恒性和无限性。我们的知识、我们的良心不是外在,而是内在地(假如可以这样表述的话)被它迷惑住。我们不能怀疑它奢望的合法性,甚至当它向我们提出最可恶的要求时:我们也把疑惑看成是矛盾。可虚无却使我们惯于认为,只要没有矛盾,什么恐惧都可以接受。当黑格尔断言,蛇没有欺骗人,善恶知识之树的果实成了一切未来哲学之根源——他是真诚的,说了真话我们的“哲学”(也就是思辨哲学)开始于亚当的堕落。

我们认为受虚无控制、渗透的“现实”,是真的“实际的”、永远正确的、不可更改和合乎愿望的。它不论带来什么都应该接受,都应当容忍,都应当喜爱,才能在这现实的世界里真正谛视到最高智慧。然而黑格尔算什么!甚至像尼采这样谨小慎微、不甘守旧、思维敏锐的思想家,他也向现实“弯腰鞠躬”。他的哲学加冕了“amor fati”(命定之爱):他告诉我们,不仅要接受——而且我们应当喜爱必然性,必然性之所以是必然性,因勾它排除了任何斗争的可能性。看来,尼采的果敢精神是无限的。他的《善恶的彼岸》、他的《权力意志》都召唤人去求得最终解脱——但是他面临“认知”真理时就软弱无能了:开始屈膝鞠躬了。

赏心悦目的知识之树的果实迷惑了他的意志,他用追求暴力的意志去换取对必然性的俯首听命、爱和奴隶般的虔诚,并且引以为豪。他完全如路德所说:“Homo superbit et somniat,se sapere,se sancttjm et ius—tum esse(人忘乎所以,梦想自己无所不知而且既神圣又正直)”。受虚无支配的人认为自己是知道善恶的人,是虔诚忠实的,甚至也不怀疑,他愈是坚信自己的知识和虔诚,虚无囚禁他的锁链就愈是牢不可破。

这是对知识的无条件信赖。知识拥有颠扑不破、不受任何人支配的真理,伴随对之信赖的是确信凭自己的力量能够(只要愿意的话)实现清廉的生活,并如我所说,在我们的眼前,先把虚无变成必然性,然后变成伦理,再后是永恒性和无限性。最明显的就是尼采,他在欧洲思想的全部历史上第一个把苏格拉底看成是颓废派亦即堕落之人。

但是要知道,为多神教的神所赞颂的苏格拉底之智慧,完全归结于“amor fatI(命定之爱),尼采以此炫耀而自傲,就像是自己的至高无上的功绩。多神教的神不能不赞颂苏格拉底;因为他自己也被迫屈服于必然性:如上所述天命的权力辖制了凡人和神祗。现实既很少属于神,也很少属于人。它由虚无支配,虚无不需要它,也不让那些最需要它的人去追求它。虚无使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在离去,一切都在消逝那样,俯首听命于古代“知识”早已阐发的“生与死”的“法则”。现实为时间所把持,时间独霸了它,因此现实就没有给人留下任何东西:过去的已经没有,未来的也还不存在,可在还未来临的未来和已经沉入过去的忘川之间所扼制的现在,也正在变为幻影、幽灵、影子,就像丽琪娜·奥尔森变成阴影一样。或说得更好听些,当克尔凯郭尔企图接近她时,她变成了诗歌虚构一样。世界上的任何人也毫无办法去反对由万能虚无所确立的永恒存在“法则”:所有的人都像索·克尔凯郭尔一样软弱无能,只是谁也没有意识到并且也没有畏惧自己的软弱无力。这里智慧的人和愚蠢的人、学识渊博的人和不学无术的人之间是没有差别的。况且,智慧的人和学识渊博的人比愚蠢的人和不学无术的人更为孱弱不堪和无力自卫。因为智慧和知识不仅看到了一切存在的脆弱性和瞬时性,而且懂得也只能这样,别无它途。因此,一切将永远如此,对此愚蠢和不学无术的人们却不会疑神疑鬼。

这就是由人类知识带来并由人类智慧所表现出来的基本和不可动摇的真理。认知启示我们,无处可以逃避虚无。智慧赐福于由知识启示给它的真理:不需要逃避这一真理。也不需要与其进行争辩和斗争。需要的是接受它,喜欢它,推崇它。神祗都在歌颂它,那么人就应当随声附和神祗。

这也就是苏格拉底到爱比克泰德的古希腊人的“存在”哲学。包括伊壁鸠鲁在内的所有流派都运行在德尔斐之神称之为最有智慧者的轨道中。古人早就确信——普洛提诺也重复这一点,“本源是理性,只是理性”,入的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不与理性和睦共处。正如我已经谈到的,每当克尔凯郭尔精疲力竭时,他就回首眺望苏格拉底,而当他在回顾时,极度的恐惧又笼罩着他,担心他的全部不幸都与不会和不愿喜爱及赞美理性的惠赐相联。确实,也不能否认,在某种意义里,苏格拉底的“真理”和“智慧”暂时还是给他带来了某种轻松和慰藉。苏格拉底好像在保护他免受黑格尔和思辨哲学之害。或许多亏了苏格拉底,他才领悟到:“不理解黑格尔”已经不是那种洗不掉的耻辱,因为黑格尔与其包罗万象(后来克尔凯郭尔讽刺地谈到黑恪尔体系不完全是包罗万象的),大慨会遇上苏格拉底这种类似诡辩论者的哲学理沦的严厉方法。苏格拉底保护他抗拒蒙斯特,无沦蒙斯特的生活还是其说教,在苏格拉底的嘲弄面前都不能站住脚。甚至在他与丽琪娜·奥尔森的冲突里,苏格拉底火概也会支持他的立场。要知道,她像蒙斯特和黑格尔一样,在生活里既没有遵循为理性揭示的真理,又没有遵循紧随真理而来的善。苏格拉底若没有提示,那也支持了克尔凯郭尔的想法:就连在年轻人快乐的无忧无虑和无所挂念之下也总是隐藏着沉睡的绝望,有经验的人用一定的巧妙方式会轻而易举地唤醒它。(克尔凯郭尔的一一切有教益的话语(读者在前几章中已有所了解)都信赖苏格拉底及其“知识”。每当某种力量强制克尔凯郭尔在读圣经时“不去注意奇迹”,而聚精会神于“真理”和“善”。蛇就这样在创世纪里怂恿亚当“不去注意”生命之树,并且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知识之树上。每当这时,克尔凯郭尔有意或无意地在寻求“基督教之前世界历史上超群绝伦”的人的帮助。苏格拉底是他必须要的,没有苏格拉底,他既不能思维,又不能生存。然而他同苏格拉底已不能共存了。有一点不容置疑,在苏格拉底的魔力完全笼罩住他的那一瞬间里,从他的灵魂里挣脱出绝望的呼声:“这剥夺我荣誉和骄傲的是什么力量?难道我失去了法律的庇护?”当然,他不会就此止步。他“辩证的大无畏精神”,被他称之为自己的辩证的大无畏精神的东西,使他继续前进:他直达界限,从那儿他看到了,他的经验不仅发生在人类身上,而且还发生在上帝身上;上帝也被剥夺了荣誉和骄傲,上帝也失去了法律的庇护。)他瞧着受折磨的儿子,却被忠诚性所钳制,不能动弹。这剥夺上帝荣誉和骄傲的是什么力量?一切都是爱,一切都是仁慈。作为凡人,他只能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恐惧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