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体育老师用手指着舒畅说:你,过来!
舒畅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体育老师说:做十个仰卧起坐吧。
舒畅有些怯生生地问:老师,我今天先回家问一下我爸爸,明天再报名好吗?
体育老师温和地笑笑:没关系,你现在先参加体能测试,回头你爸爸不同意再对我讲。
舒畅有些犹豫,李冬梅却一步跨到体育老师面前毛遂自荐:老师我来做吧,我愿意报名。
体育老师把李冬梅打量了一番,说:好,你不要做仰卧起坐,你就沿操场跑三圈吧,三圈正好有八百米,看看你跑多少时间。
李冬梅是一个身材矮胖的女孩,李冬梅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走在刘湾中学校园里,脚步总是显得过于迟缓,就象一个过早发福而显臃肿的妇女背着一袋米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李冬梅沿着操场开始了八百米的长跑,这一边,体育老师对站在原地的舒畅说:你就做十个仰卧起坐吧,不要担心,做完了不想报名也可以。
舒畅这才躺在一张草绿色的海绵垫子上,双手交叉抱住了脑袋。体育老师叫了一声:开始。舒畅便“呼啦呼啦”地做起了仰卧起坐,十个仰卧起坐很快做好了。体育老师掐了秒表,看了看时间,惊讶地叫起来:你的腹肌很好啊,初一女生当中没有一个比你好的。
舒畅听说自己的腹肌是初一女生中名列前茅的腹肌,有些自鸣得意起来。体育老师跨出长腿,一步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胳膊上下左右摆动几下,又拉开她的手掌看了看,然后说:回去对你爸爸讲一声,你要参加我们的女子足球队,你的条件这么好,不搞体育可惜了。
舒畅第一回发现自己居然还有体育天才,体育老师的话让她既满怀自信又不知所措。只是她觉得很奇怪,参加足球队为什么要看胳膊和手掌?应该捏捏小腿肚子或者观察一下脚腕什么的才对。
十分不幸的是,李冬梅跑了三圈到达终点时,体育老师发现因为秒表用来替舒畅记仰卧起坐时间而没有为李冬梅掐下八百米的时间。但老师毕竟是老师,他看了一眼秒表,十分镇定地对李冬梅说:你的八百米成绩还不到及格线,你是不能参加足球队的。
李冬梅很伤心地丢下舒畅,一个人怏怏地走了。李冬梅沮丧的样子让舒畅更体会到加入足球队并不是十分容易的,成为一名女子足球队员是很荣耀的事情。舒畅决定,回家一定要说服爸爸同意她参加足球队。
说服工作似乎并不困难,虽然舒老师并不支持舒畅加入足球队,但舒老师是一名美术教师,一向比较开明,他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只是向舒畅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参加足球队可以,但不能影响学习,每门功课如果低于九十分,就自动退出足球队。
舒畅爽快地答应了,她以为,参加足球队就是玩,以前放学后是和隔壁邻居毛头、阿三他们玩,现在放学后就在学校操场上玩,只是这种玩叫“训练”,体育老师也不再叫老师,叫教练。训练比玩枯燥,但训练又比玩有荣耀感,玩是阿猫阿狗都可以参与的,足球队却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加入的,那是要通过教练测试的,测试不合格,那还是要回家和毛头、阿三他们玩的。所以,舒畅感觉自己能成为全校一千多名学生中仅有的二十多名女足队员之一,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荣誉。
舒畅果然开始了刘湾中学女子足球队的训练,体育老师就是她们的教练。参加过一段时间的基础体能训练后,教练开始分派场上位置。舒畅和沈娟娟被叫出来,专门有另一位教练帮她们训练拣球、抱球和扔球,原来舒畅是被当作守门员招进足球队的,怪不得教练选她的时候专摆弄她的胳膊,看她的手掌。
不久以后,舒畅作为刘湾中学女子足球队队员,参加了不少友谊比赛和全县联赛。在舒畅的记忆中,力挽狂澜、勇扑点球这样的经历也为数不少,但都如小时候的任何一次玩耍一样过后即忘,倒是每次去少体校比赛,中午的一餐饭,一直令她无法忘记。那时候,刘湾镇人的餐桌上还是清汤寡水、少有荤腥的。少体校是培养体育人才的地方,所以在伙食上总是要超过别处。浓油赤酱的红烧鱼,油炸桂花肉又香又酥,虎皮鸡蛋一份菜里就有两个,还有那种装在大铁皮桶里随便喝的榨菜汤,里面能找出很多切得粗壮之极的肉丝……每次比赛赢了,教练就会带她们去“新川点心店”里吃一碗小馄饨,漂着葱花蛋皮丝浮着一层猪油的大汤小馄饨味道鲜美无比。相比之下,比赛倒成了点缀,少体校的一餐午饭和比赛后的小馄饨,成了更重要的节目。当然,小馄饨是必定要赢了才有的,于是这比赛的输赢,也因了小馄饨的缘故显得重要起来。
刘湾中学也有男子足球队,比起女足来,男足反而有些英雄气短、苟且偷生的意思。男足的比赛成绩一贯不如女足,初中男生终究未发育完全,远没有同龄的女生看上去健壮勇猛,因此,男足经常是被女足取笑挖苦的对象。一般的体育比赛都是女孩子做男孩子的拉拉队,但刘湾中学一改传统,女足比赛的时候,尽是男孩们在场边摇旗呐喊。教练还经常让男足与女足打比赛,说是为了提高女足的水平。这种时候,男足队员们就象是女人国的小男人,一个个委琐佝偻着身子,倒是滋长了女足的霸气,一场比赛下来,女生们的呼喊声相骂声压遍了整个球场。想来教练是有些重女轻男的,在长期与男生角逐中成长的刘湾中学女子足球队,过关斩将,连连击败对手,获得了又一届联赛冠军。
在舒畅们的眼里,男子足球队队员是活泼机灵有加、英俊帅气不够。只有一个叫万兵的初三学生,男足里踢前锋的,很突兀地长到了一米八十左右,嘴唇上有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胳膊很粗壮,穿着短裤奔跑在球场上,小腿上的黑毛随文拂动。那时候,舒畅们就在边上撇着嘴很是不屑地说:真恶心。
谁都说万兵恶心,直到有一次几个女足同学聚在一起说贴己话,不知道谁问了一句:你们说说,男足队员里,你们最喜欢哪一个?
凌霞是初二的学生,胆子最大,脱口而出:“我最喜欢万兵!”
舒畅想,每次说万兵腿上毛很多真恶心的时候,凌霞是叫得最响的一个。
接着,张之华说:“我也喜欢万兵!上次友谊赛的辰光,我不小心撞在他身上,他还扶了我一把呢。”
沈娟娟也说:“我喜欢万兵!男足里别人都象小男孩,只有他不象,他已经发育了。”
发育这个词汇让舒畅有些难为情,但沈娟娟说得那么自然,一点也没有羞涩,舒畅就想,大概读了初中,议论一下关于发育的问题,也是正常的了。问到舒畅喜欢谁,她心里想,足球队的男生,哪个也比不上穿香港西服的刘剑波,可是三位女生硬逼着她说,她犹豫了一下,说:你们都喜欢万兵,我也喜欢万兵吧。
三位女生轰地一声笑了,说:又不是选举班干部,我们讲万兵,你也讲他啊?
四早恋
刘湾镇是个弹丸之地,一条街只需五分钟就走到了头,半小时就可以把镇上的每个角落都兜遍。刘湾中学的女子足球队员们,就这么在周末放假时三两一作堆地嗑着瓜子把整个刘湾镇逛得烂熟无比。瓜子是沈娟娟家自留地里种的,她从家里悄悄拿出一兜从圆脸盘向日葵上剥下来的种子,带到舒畅家后,舒畅把瓜子放在锅里炒,直炒得屋里飘满了喷香的焦火气息。瓜子炒熟了,女孩们平均分配装进衣袋,然后,每个人携着鼓鼓囊囊的口袋出门了。
凌霞问:今天去哪里白相?
张芝华说:去海边吧。
沈娟娟不同意:海边太远了,还没走一半路,瓜子就嗑完了,回来的时候就没劲了。
舒畅总是几个女孩中最缺乏想象力的,她说:去小学里玩滑梯吧。
沈娟娟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以为你还是小学生啊,去小学里玩,还不被人家小学生笑话?
舒畅居理力争:以前小学里没装大滑梯,我们一毕业就装滑梯了,要是不去滑一滑,就太吃亏了。
凌霞说:小学里的看门老头很凶的,他不会放我们进去的。上次我和妹妹一道去滑滑梯,看门老头把我妹妹放进去了,他说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死也不肯放我进去。
凌霞在几个女孩中年龄最大,这时候,大家就把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凌霞便以她远远超过舒畅们的成熟头脑思索片刻,然后,她红润饱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我们去万兵家白相吧。
万兵的爷爷是个花匠,万兵家有一个著名的花园,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万兵的爷爷还给花园起了一个名字叫“百草园”。语文课本里有一篇鲁迅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舒畅对“百草园”这个名字印象非常深刻。想象中,万兵家的百草园一定和鲁迅家的百草园一样种了两颗树,一颗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当然,如果在园子里仔细找,兴许还能挖到何首乌。过去,舒畅也曾在路过万兵家的时候,看到过用很高的竹篱笆密密圈起来的百草园。只是篱笆实在太高太密,即便是趴在上面从缝隙里看进去,也只能依稀看到绿葱葱茂密的草丛和隐约嫣红的花的影子。越是看不清楚,就越想看个究竟。所以,万兵家的百草园一直是舒畅梦寐以求却始终未有踏入过的地方。
凌霞的提议首先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大家一致认为万兵家是值得一去的地方。可是万兵的爷爷很爱护他那些花草,从不让陌生人随便进去。怎么才能进到百草园里去呢?凌霞胸有成竹地说:只要万兵在家就能进去。
于是,四、五个女生一路嗑着瓜子向着镇北的万兵家走去。五月暮春时节,太阳热情地照在女孩们身上,没走几步就出汗了,手心里捏着的一把瓜子也变得潮湿起来。走了十来分钟,万兵家就在眼前了。一眼看去,竹篱笆上竟爬满了层层叠叠的蔷薇藤,深绿色的藤叶间点缀着许多红色的花儿,有的正灿烂开放,有的还是花苞。蔷薇组成的花墙后面,万兵家的那间老屋,隐约露出青黑色的瓦顶。
凌霞整了整有些显小的红格子棉布罩衫,在三个女生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地向着篱笆墙边的黑木门走去。舒畅看着凌霞的侧影有些发愣,她发现凌霞挺起的胸膛上,有一轮高耸突翘的影子,红色罩衫掩盖下的身体,竟象个成熟的女人。舒畅悄悄伸出手,迅速在自己胸前摸了一把,随即惭愧地发现,自己的胸前尽管似乎也有两座小山,但与凌霞比起来,那简直是佘山与北高峰的比较。舒畅去过松江的佘山,也去过杭州的北高峰,所以,舒畅十分自然地把自己和凌霞的胸脯比作了佘山和北高峰。
现在,挺着北高峰般的胸脯的凌霞已经走到了黑色木门前,她转过头来看了看另外三个翘首以待的女孩,舒畅轻轻对她喊道:凌霞,侬敲门吧,要是来开门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子,侬就快逃。
凌霞却对着舒畅们面露自信而神秘的微笑,她举起手来,在门上“笃笃笃”地敲了几下。片刻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万兵那颗黑色短发的头颅从门里钻了出来。女孩们高兴地“呼啦”一下冲了过去,团团堵住了门口。万兵吓了一跳,他问凌霞:怎么这么多人?
凌霞羞涩一笑:她们想看看你们家的百草园,好不好啊?
万兵脸上有些尴尬。
舒畅有些担心:你爷爷在吗?他不会骂我们吧?
万兵本是有些犹豫,被舒畅一问,便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我爷爷最宝贝我了,我带人来看百草园他是不会骂的。我爸爸姆妈带人来,他倒要骂的呢。再说,下午我爷爷不在家,他去茶馆店里听书了。
舒畅们便欢呼起来,凌霞站在一边,低头看看几个女孩,又仰头看看万兵。凌霞比舒畅她们个子高,但比万兵还是矮了不少,所以,凌霞看舒畅们的时候是低头看的,看万兵的时候就要抬头看了。并且凌霞看舒畅们的眼神是有些不屑的,看万兵的时候,她那双大眼睛里,就充满了挚热而潮湿的光芒。
万兵把大门开直,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女孩们鱼贯而入。舒畅走在最后,她发现万兵伸手请她们进门的动作很潇洒,象某一部电影里的男主角,就是想不起来是哪部电影。舒畅想,万兵一点也不象个初三的学生,他简直就是一个大人了,只有大人才会做这么潇洒的动作,只有大人,才会这样请他的朋友进他的家门。这么想着,眼前一亮,只听见沈娟娟她们已经叫起来了:真漂亮啊,好多花啊!
院子里,还有一道弯拱型的月亮门,门楣上写着“百草园”三个字,门里,大片灌木和花草郁郁葱葱地铺得满满当当。几丛大丽菊正开着硕大鲜艳的花,月季花也一嘟噜一嘟噜地竞相怒放着,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在五月的阳光下闪烁着绚丽的光彩。
女孩们一头钻进月亮拱门,淹没在了花草丛中。沈娟娟找到了一种叫“酸梅子”的草,三片嫩绿的圆叶芽,放在嘴里嚼,嚼出一股杨梅一样酸酸的味道。大家就跟着一起嚼酸梅子草,直嚼得满口青草味儿。舒畅找到了一颗含羞草,用手指轻轻一碰,张开的叶子忽然就缩了起来,过好一会才缓缓伸展开。女孩们就围着含羞草用手指头碰,就象围着一个孩子挠她痒痒,看着含羞草咯咯笑着缩起身子又展开,展开又缩起。几个女孩玩得忘乎所以,全然忘了凌霞去了哪里,也忘了主人万兵在哪里。
不知什么时候,阳光被一片云遮住了,天色阴暗了下来。舒畅想,现在几点了?是不是该回家了?凌霞呢?万兵呢?这么想着,舒畅便站起身来,走出月亮拱门。她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不见万兵和凌霞的影子,她想,这两个人大概在屋里吧。她走到正屋一侧的厢房门口,门关着。她踮起脚尖探头往窗户里望去,这一望,她便看到了一幕令她万分惊惶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