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畅看到万兵抱着凌霞躺在厢房里的一堆干草上,并且万兵的嘴巴紧紧贴着凌霞的嘴巴,两个人的鼻子也挤在一起不分彼此。两张嘴巴和两个鼻子纠缠在一起,就分不清哪个鼻子是万兵的,哪个鼻子是凌霞的了。
舒畅赶紧缩回脑袋,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该不该敲门,让她不甚明白而又万分好奇的是,万兵和凌霞的嘴巴鼻子贴在一起,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男人和女人谈恋爱时的“香鼻头”?“香鼻头”就是这样的吗?
刘湾镇人把接吻叫“香鼻头”,舒畅看到的那一幕,的确是凌霞和万兵正在“香鼻头”的场面。
从百草园回家后的那段日子,舒畅脑海里常常浮现出一对男女躺在草堆上“香鼻头”的画面,这想象让舒畅恼恨不已,但又欲罢不能。并且十分尴尬的是,再和凌霞万兵他们一起参加训练时,舒畅再也不敢正视他们了。好似她与他们的眼睛对视后,他们便会一眼看穿她偷看他们“香鼻头”了。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舒畅看到凌霞从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眼睛哭得红通通的。下午训练时不见凌霞的影子,舒畅问沈娟娟:今天凌霞怎么没有来?
沈娟娟说:你还不晓得啊,凌霞和万兵谈恋爱,被老师找去了。
舒畅这才发现,男足队员中,的确没有万兵的身影。
沈娟娟继续说:昨天凌霞和万兵训练完后没回家,躲在教室后面香鼻头,被老师捉住了。
舒畅追问:那怎么办,会不会贴白布告啊?
沈娟娟说:白布告是肯定要贴的,大概足球队都不让他们参加了。
舒畅说:参加足球队倒是无所谓的,就是凌霞回家要被她姆妈打死了。
沈娟娟却说:被她姆妈打是无所谓的,可她以后怎么做人呢?要是我,就喝毒药自杀。
舒畅吓了一大跳,赶紧问:到哪里去找毒药啊?
沈娟娟说:毒药很好找的,你家里有老鼠药吗?还有热天里打蚊子的那种药水,一喷蚊子就死了。
舒畅说:我们家住在四层楼上,没有老鼠的。不过我们家到了夏天,蚊子就很多,我姆妈老用一个喷桶“噗呲噗呲”喷药水灭蚊子的。
沈娟娟说:对啊,就是那种药水。蚊子被喷到了就会死,人要是一喝,肯定也会死的。
被沈娟娟这么一说,舒畅也觉得事情是十分严重的。这让舒畅越发后怕起来,不久以前,她们几个女生还一起讨论过最喜欢哪一个男足队员的问题,凌霞、沈娟娟、舒畅都说喜欢万兵。幸好当时舒畅没有说出喜欢的不是万兵是刘剑波,要是让人知道她喜欢刘剑波,够不上喝灭蚊药水,也该被妈妈痛打一顿了。幸好现在是万兵和凌霞香鼻头,要是香鼻头的是自己和刘剑波,那看起来只能喝灭蚊药水了。细想下去,舒畅越来越替凌霞担心起来。要是她真的喝了灭蚊药水,她就会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死了,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现在,眼看凌霞就要喝灭蚊药水死了,舒畅却爱莫能助、无能为力,这实在是一件悲哀之极的事情。
一个礼拜后,学校的宣传栏里果然贴出了一张白色布告,上面赫然写着凌霞和万兵的名字,还有诸如“早恋”、“记过处分”之类的字眼。那几天,舒畅不断寻找机会从初三那排教室门口走过,走到凌霞她们班门口,搜寻着凌霞的身影。十分幸运的是,她发现,凌霞并没有死,也就是说,她没有喝灭蚊药水,她好好地坐在教室里呢,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凌霞再也没有来参加过训练和比赛,她退出足球队了。
五入团
初中三年级第一学期,班主任把班干部分别找到办公室里谈了一次话,谈话结束后,几乎所有的班干部都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舒畅也写了,格式是老师教过的,内容也是老师教的。过了几天,高中部的老团员们来班里上了一堂团课,听完团课,舒畅就被老团员们胸前的那枚一分硬币大小的团徽迷住了,这可不是真的一分硬币,这是一个色彩艳红、闪烁着光芒的徽章,这枚小小的徽章不是每个人都能戴上的,在同龄人中,越早戴上就越是一件荣耀的事情。于是,争取第一批戴上团徽成了舒畅近阶段的人生目标。
舒畅还记得,小学二年级入少先队时,她也轮上了第一批。之所以能第一批戴上红领巾,舒畅认为那是因为她运气好,或者说,是妈妈和班主任胡老师的私人交情好。妈妈在刘湾镇棉布店工作,店里只要有卖剩下的便宜零头料子,总会给胡老师留一块,胡老师身上穿的衣服几乎都是用那些零料做的。第一批戴红领巾的同学有五个,倪芊芊的妈妈是裁缝,胡老师从舒畅妈妈那里买了料子,就送到倪芊芊妈妈那里,一个礼拜后,胡老师就能穿上倪芊芊妈妈做的新衣服了;钱静的妈妈是医生,胡老师一家人看病都找她,胡老师一家人都没病的时候就找钱静的妈妈开药,什么黄连素、克感敏、安乃静,这叫有备无患;姜佩的爸爸在肉庄里工作,每个礼拜六胡老师都到他那里去买肉骨头,姜佩爸爸卖给胡老师的骨头总是带着很多肉,胡老师家里炖的骨头汤看起来就不象骨头汤,倒象是肉汤了;至于颜小琼的妈妈,是刘湾小学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的孩子还会差到哪里去?这么比下来,舒畅的情况就不算特殊了,但舒畅还是略觉无趣,戴红领巾宣誓的那天,她的心情竟没有一丝兴奋和激动,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时候,声音也不是很响亮,有些滥竽充数的意思。放学回家后,舒畅问妈妈:要是不给胡老师留零头布,胡老师会让我第一批戴上红领巾吗?
妈妈说:戆小人,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小朋友谁不是跟你一样?
舒畅就气愤了:我每天最早到学校去开教室门,放学锁门最后一个走,你不帮我开后门我也能第一批戴红领巾的。
妈妈也有些生气了:你这个小人,一点也不懂事,亏你还少先队员呢。
妈妈这么一说,舒畅就沉默了。妈妈批评她的理由十分牵强,甚至有些自相矛盾,舒畅又说不清妈妈到底错在哪里,就不想再争论了。只是这件事情,一直是舒畅的一块心病。
现在要入团了,舒畅很希望自己也能赶上第一批,并且是货真价实的第一批。可入团显然要比入队难一些,自从写了入团申请后,积极分子们都争着做好事。班长顾君带着一群男生到车棚里给老师擦自行车,每个星期擦两次,广播站“哇啦哇啦”一表扬,全世界都知道顾君做好人好事了。文艺委员张哓丽从家里带来一大袋旧布片,说是给值日生擦玻璃窗和桌子。张哓丽的妈妈在服装厂工作,服装厂里破布多得象雪片,随便拣。文艺委员张晓丽的行为显然有些越权,值日生工作属于卫生委员舒畅的职责范围,可谁又规定文艺委员不可以关心卫生工作呢?再说,舒畅的妈妈在布店工作,布店里的布是不能随便拿出来做抹布的,所以,舒畅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劣势。宣传委员刘剑波每个星期五下午留在教室里出黑板报,学校的规定是一个月出一期,刘剑波却每个星期都出,而且刘剑波出的黑板报每次评比都得奖。当然,穿香港西服的刘剑波是舒畅的偶像,舒畅认为,第一批入团的名单里肯定有刘剑波,若是自己能和他一起入团,那就好了。可事实情况不容乐观,第一批团员的竞争十分激烈。关键时刻,舒畅希望自己也能为学校、班级,或者同学们出点力,做点有影响的好事,但苦于想不出究竟可以干些什么,因此而郁闷不已。
星期天下午,李冬梅来找舒畅玩。她兴高采烈地撞进舒畅家时,看到舒畅正一脸愁容地发着呆。李冬梅问:你身体不好吗?面孔这么白。发烧了吧?不对,发烧面孔应该是红的。
舒畅忧心忡忡地说:冬梅,我想第一批入团,我要做好人好事,可不晓得做什么。
舒畅从不对李冬梅隐瞒什么,李冬梅是舒畅的好朋友,她是一个学习成绩中等的同学,也不是班干部,不管哪一方面,李冬梅与舒畅都有一些差距,她不可能威胁到舒畅在班里的地位。况且,李冬梅对舒畅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只要是舒畅的荣誉,在李冬梅看来,等于是自己的荣誉。和一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差的人交朋友,便不存在较量和对比,所以,舒畅愿意向李冬梅诉说一些心里的秘密。
李冬梅把朋友的荣誉当成自己的荣誉,当然也把朋友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她建议说:你到街上去等着,也许有人会掉钱包,你就拾了去交公。
舒畅说: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啊。
李冬梅再提建议:那就找一个五保户,帮人家去挑水洗衣裳。
舒畅说:我又不认得五保户。
李冬梅提了第三个建议:那干脆这样,我们去挖荠菜,明天一早把荠菜送到学校食堂,好人好事做了,关键是要让老师晓得。
李冬梅的第三条建议让舒畅动了心:这个办法好倒是好的,不过食堂会不会要我们的荠菜啊?
李冬梅十分有把握:肯定要的,不花钞票买的,为什么不要?而且班主任也在食堂里吃中饭,要是他吃到了我们送去的荠菜,一定会把你做的好人好事记得很牢的。
舒畅觉得李冬梅的分析很有道理,便提上竹篮,拿上小刀,和李冬梅一起出了家门,向镇外的大片农田走去。傍晚时分,两人提着两篮子新鲜荠菜回家时,舒畅入团的信心已大增。李冬梅说:明天一早我陪你到食堂门口,你自己送进去,我在外头等你。
舒畅说:你陪我一起进去吧,要是人家问我是谁,我怎么好意思说啊。
李冬梅显然比舒畅更老到:你一个人进去才好,好人好事是你做的,我和你一起进去,功劳就变成两个人的了,这样不划算的。
李冬梅对人情世故的通晓,让舒畅十分佩服。虽然荠菜不仅仅由舒畅一个人挖,但李冬梅甘愿做幕后英雄成就朋友的入团大业,舒畅也就心怀感激地接受了建议。第二天,舒畅在李冬梅的陪同下来到了学校食堂门口,然后一个人进了伙房。几分钟后,舒畅出来了。李冬梅问她:他们问你是哪个班级的了吗?
舒畅摇了摇头。李冬梅又问:他们问你叫啥名字了吗?
舒畅还是摇了摇头,李冬梅便痛心疾首地说:哎呀,人家不问,你应该自家讲的呀。
李冬梅虽然学习成绩没有舒畅好,但她比舒畅成熟。在这件事情上,舒畅显然缺乏经验,好事做了,却没有留下名,受表扬也是不可能的了。为此,舒畅感到十分困惑,书上老说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可怎么全中国人都知道那些好事是雷锋做的呢?
但是,第一批入团名单中还是有了舒畅的名字,那是因为舒畅充当了刘剑波的助手。
为了参加全校黑板报评比,刘剑波在班里招募画画能手。刘剑波的字写得很好,画画就不是很出色了。舒畅的爸爸是美术老师,美术老师的女儿,总还是有一些遗传因子的,所以,舒畅被刘剑波点了名留下出黑板报。那期黑板报参加评比得了一等奖,刘剑波也发现一个可以与他合作的画画人才,他请舒畅每个礼拜五下午留下和他一起出黑板报。于是,舒畅的名字,与刘剑波一起被老师多次表扬。
每次出黑板报,刘剑波总是把写字和画画分工好,然后两人分头工作。教室里没有别人,两人也不说话,只听到粉笔在黑板上碰撞的“哒哒”声。有几次,舒畅画好了报头,等着刘剑波写完正文再补花边,她就这么远远地站在后墙边,傻呆呆地看着刘剑波穿着西服的挺拔背影。西服来自他香港爷爷的馈赠,这种特殊的装束刘湾镇上没有第二个。这个长着细长眼睛的男生总是表情严肃,走路时踏着归正的步子,双臂轻轻甩动,西装下摆挥洒出好看的线条,神气得不得了。现在,这个男生就在自己眼前,每个礼拜,他们都有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尽管他们什么也不说,但舒畅还是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快乐。这种快乐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是带着点羞怯,带着点酸楚,还带着点骄傲的快乐。
入团仪式那天,舒畅们握着拳头,跟在高中老团员后面朗朗宣誓。一位高三的女团员在舒畅的左胸口佩了一枚金红色的团徽,舒畅终于实现了首批入团的愿望。梦想实现了,可她却发现,入团这件事情,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般令人骄傲和激动。她又一次想起了小学二年级入队时的往事。舒畅对比了许多回,终于发现,自己和李冬梅一起挖荠菜送给食堂,和当年妈妈给老师留零头布料,性质是一样的。这种对比实在有些残酷,愧疚感完全掩盖了快乐,也掩盖了入团的庄严和神圣。当然,刘剑波拯救了舒畅,他让舒畅拥有了首批入团的条件,他也让舒畅认可自己的团徽并不是因为送给食堂荠菜而得来,为此,舒畅对刘剑波充满了感激之情,本来就对他印象不错,现在,这不错里,又多了一些倾慕和崇拜了。
第一批入团的全部是班干部,他们不约而同地买了糖果请全班同学吃,舒畅当然不能例外。李冬梅看起来比舒畅更高兴,好象入团的是她自己。她陪舒畅一起去食品店买糖,在这种事情上李冬梅向来特别有主见,她指着杂货店柜台里的两种糖果说:要么买大白兔奶糖,要么买花生牛轧糖。
李冬梅很领市面,一指就指出了店里标价最贵的两种糖,都是冠生园的老牌子。
晚上自习课时,新团员们纷纷发糖。班长顾君发的是话梅糖,虽然也是冠生园的牌子,但话梅糖是硬糖,硬糖显然没有软糖身价高。文艺委员张晓丽发的是维生素C硬糖,除了赤膊粽子糖以外,维生素C硬糖是价格最便宜的一种。只有舒畅发的是最贵的大白兔奶糖。刘剑波没有发糖,他很有创意地发了鱼皮花生,这让舒畅多少有些不服气,因为大多数同学都对鱼皮花生表现出更浓厚的兴趣,而以价格来说,舒畅的付出是最多的,为了保证班级里人人吃到一颗大白兔奶糖,舒畅预支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