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录取通知书
刘湾镇的夏季夜晚,每家的窗户都是漆黑的。屋里闷热不堪,人们搬了躺椅竹塌放在门口场地上乘凉。那些裸露着的黝黑或粉白的大腿胳膊,总是吸引着蚊子们百折不挠、义无返顾的探险活动。这样的夜,是邻里之间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小道消息的好时候,孩子们多半缠着大人讲鬼故事,所以,在蒲扇拍着腿脚的声音和手掌击打蚊子的脆响中,总还有一些因听到了鲜为人知的男盗女娼而发出暧昧压抑的“吃吃”笑声,或是听了鬼故事的恐怖情节而情不自禁的尖叫声。
今夜,舒家屋里却不如隔壁邻舍那样暗着灯火,戴眼镜的舒老师坐在凳子上,十二岁女孩舒畅站在一边。舒老师发出低沉的男中音:畅畅,你就要做中学生了,要帮姆妈多做家务事。读了中学,更要努力学习,争取做三好学生。
蚊子们在光芒四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有几只撞到了舒老师的脸上,舒老师身手敏捷地煽着自己耳光,蚊子们应声落地。比起舒老师的脸来,舒畅的小腿更肥嫩美味,蚊子们更青睐于她裸露在外的腿脚。可舒畅却站得很直,童花头低垂着,眼睛始终盯着脚上的拖鞋,也不弯腰去拍盯在她腿上的蚊子。拖鞋有什么好看的,两根塑料搭袢交叉,五个脚指头全露在外面,和普通的拖鞋没有任何区别。可舒畅就是低头看着拖鞋,眼皮也不抬一下。
舒老师便安慰女儿:畅畅,爸爸姆妈一点也没有怪你,虽然你没有考进重点中学,但刘湾镇中学的教学水平也是不低的,通过自己的努力,以后还是可以上大学的。
舒畅瘪了瘪嘴,眼里“吧嗒”一下掉出了两颗泪豆豆,随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今天,舒畅收到了刘湾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是用很薄的白色宣传纸做的,几行油印字迹漆黑浓厚,单薄的白纸显得不堪重负。通知书拿在手上又薄又轻,完全不能叫通知书,至多只能叫通知单。前年,隔壁阿三的哥哥王杰收到县中的录取通知时,他妈妈拿着那张大红帖子在整个楼面八户居民的家门口一一显摆过去:你们看啊,重点中学就是不一样,通知书都做得象结婚喜帖呢,啧啧啧,用手摸摸,真是厚扎!
居民同志们围住王杰的妈妈,把众多的脑袋凑成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状,通知书顿时被淹没在充满羡慕、赞赏乃至怀疑和妒忌的眼光中,同时,羡慕、赞赏乃至怀疑和妒忌的话语此起彼伏、层出不穷地从众多嘴巴里发出,使这参观县中录取通知书的场面显得颇为热烈。红帖子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从王杰姆妈白皙肥胖的手里传到了刘家好婆枯瘦发黄的手里,又从毛头姆妈捏着咸菜的手里传到了阿菊姐姐适才还在搓洗着衣服的手里,一圈传阅下来,红色的通知书上便撒了几颗海盐粒,抹了几缕肥皂沫,甚至还沾了从林家阿伯嘴里叼着的大前门香烟上掉下来的一陀烟灰。通知书几经蹂躏,最后成了一张五味俱全的硬纸片。未来的县中小秀才王杰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张小板凳上,脸上的表情过早地显示出成年人的矜持和稳重,他沉静地端坐于周遭的赞美声中,夕阳落在他严肃的脸上,让关注着他的邻居们确认这个孩子将来定会出人头地。
那时候,舒畅正在读小学四年级,一年后她也将考中学。舒畅希望自己能考上重点中学,为什么要上重点中学,她自己不甚明确原由,只觉得大红通知书拿在手里的感觉实在是满足之极的。还有,王杰坐在屋门口看着四邻们议论着公房里出了一个小秀才时的表情令舒畅十分着迷。王杰的脸色不黑,也并不白净,许是肚子里有蛔虫,那张长方脸上总有些隐约的白色虫斑。可这张花斑脸此时却透出充足的红光,一双平时有些木纳的眼睛里闪烁着点滴湿润和晶莹,看上去便有聪慧和英俊的神色流露而出。
刘湾镇上的孩子们对大学的梦想总是从考取县中开始,县中那张录取通知书成了进入大学的预录取证书,因此王杰那张焕发着红色光芒的虫斑脸让舒畅崇拜不已,县中的大红烫金录取通知书,也成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是现在,舒畅收到的却是一张白色的刘湾中学录取通知单,她嘴角一撇,就开始哭了起来。舒畅的爸爸舒老师半是玩笑说:哎呀,这张通知单拿来生煤球炉子倒是很好的,又脆又干爽,点得着火啊!
舒老师这么一说,舒畅哭得就更厉害了,直哭得隔壁阿三跑过来看热闹。阿三叫王伊,是王杰的弟弟。阿三和舒畅是同班同学,他也没有收到县中的录取通知,但阿三不哭,阿三站在舒畅家门槛上咬着一根黄瓜说:我才不要去县中读书呢,去那里读书,袜子衬衫都要自家汰,我阿哥说了,县中食堂里的饭很硬,小菜很难吃的。
阿三也没有考进县中,这让舒畅感觉自己还不算太没面子。
二报到
去刘湾中学报到那天,舒畅发现其实这个本地的普通中学还是很不错的。校门很大,校园也挺漂亮,三排整齐的青砖平房隐没在水杉林中,二层小楼是办公楼,周围种满鸡冠花和冬青树。居然还有一个教室门上挂着“实验室”的牌子,舒畅向来觉得“实验”这个词汇是很神秘的,小学时,老师让大家做过一个实验,拿一支钢笔在头发里使劲磨啊磨,直磨得头皮发烫,赶紧把钢笔帽戳到一堆细小的纸屑上,那些小纸屑就吸在钢笔上了,好一会儿也不掉下来。老师说,那是摩擦生电的实验。舒畅还在电影里看到过穿白大褂的科学家做实验,他们面前的桌上总是摆着很多瓶瓶罐罐,里面的水是五颜六色的,往瓶子里滴进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水就会变了颜色,蓝的变成紫的,白的变成红的,好玩得要命。舒畅一直梦想有朝一日能做那样的实验,看到刘湾镇中学的实验室,舒畅便肯定,在这里,一定能做和电影里一样有趣的实验,那可比“摩擦生电”有趣得多了。
还有一间教室门上挂着“音乐室”的牌子,舒畅趴在窗口往里看,发现里面有一架很大的黑色风琴,比小学里的那架黄色风琴大好几倍。中学和小学就是不一样,校园大、课桌椅大、连风琴也大。小学时,每次上音乐课,老师总是问:哪几位同学到办公室去把风琴抬来啊?一群男生争先恐后地站了起来,一会儿,五六个人把一架黄色风琴“哼唷哼唷”地抬进了教室。能被老师抽到去抬风琴是很光荣的,舒畅很想乘抬风琴的机会摸一下那些黑白相间的琴键,可是光荣的任务老师都让男生们干了,舒畅从来没有轮到过,为此她一直很不甘心。现在,舒畅看到中学里的风琴居然这么大,大概十个男生也抬不动。风琴太大了,必须要一个专用教室供同学们来上音乐课,挪不动琴,就挪人。
直到中学开学后上了第一堂音乐课,舒畅才知道,那架很大的黑色风琴其实叫钢琴。
舒畅在刘湾中学里参观了一圈,然后走到宣传栏前,在一排写满名字的大红榜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正要转身去初一3班教室报到,就感觉有人在她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记:嗨,舒畅,我和你一样,都分在3班了。
舒畅回头看,原来是小学同班同学,五短身材略显肥胖的李冬梅。李冬梅用自己肉嘟嘟的手很是亲热地拉起舒畅的手,走向水杉林中的第一排青砖瓦房。初一3班在第三间教室,门口已经排起了队伍,舒畅排在末尾,她想,这些人以后都是她的同班同学了,大部分脸都是陌生的,仅有几张依稀熟识。排在舒畅前面的是一位高个子男生,舒畅认得他,他就是小学隔壁班的领操员。领操员常常穿着刘湾镇上很少见的时髦衣服来上学,人人都在穿咔叽布两用衫的时候,领操员的时髦衣服当属凤毛麟角,很是引人注目,舒畅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从他身上的深蓝色香港小西服开始的。
小学时,舒畅就听老师说,领操员身上的衣裳是从香港来的。有一次,舒畅到办公室去拿作业本,她看到隔壁班的圆脸矮个子班主任乔老师正捧着一把颜色鲜艳的糖果分给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乔老师说:我们班的刘剑波爸爸上午到学校来,送我一包香港水果糖,来来来,大家尝尝。
舒畅走到自己的班主任胡老师面前,胡老师看了她一眼,把办公桌上的三颗水果糖一把掳进了抽屉,然后把一叠语文课本交给舒畅:把本子发掉,词语抄写四遍,明天交。
舒畅是语文课代表,舒畅抱着一叠本子走出办公室时,听到乔老师的说话声继续着:刘剑波的爷爷解放前去了香港,一直没有消息,最近联系上了。你们看刘剑波身上的衣裳,就是他爷爷从香港带回来的,穿起来神气得不得了,象以前的小开。
舒畅一脚跨出办公室,乔老师的声音就听不清楚了,可是胡老师办公桌上的那三颗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却留在舒畅脑袋里不肯消失了。并且从此以后,舒畅对隔壁班的领操员格外注意起来。每天早操时间,穿深蓝色西服的男生在司令台上做着归正的示范动作,甩动双臂的时候,近似燕尾的西装下摆挥洒出好看的线条。他细长的眼睛在朝阳下远远的闪烁着光芒,小小的男生已有了不苟言笑的面容。当然,他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刘剑波。舒畅只是一个幼小而不识世故的小女生,但她却记住了那个初显俊朗才气的挺拔身影。
现在,舒畅看到领操员刘剑波与自己成了同班同学,心里便有些兴奋。她跟在领操员身后,随着队伍的前进缓慢移动着脚步。八月底的天还很热,刘剑波没有穿深蓝色西服,白底条纹衬衣的背影离得很近。舒畅忽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她尽力拉开与刘剑波的距离,脑海里却是那三颗包着鲜艳闪亮的玻璃纸的香港水果糖。一种很奇怪的想法突兀出现:胡老师看见我进办公室就把水果糖掳进了抽屉,是怕我吃掉吗?老师不说让我吃,我怎么敢吃呢?要不就是胡老师怕让我看见了,不给我吃不好,可是香港糖就三颗,要是给我吃了一颗,她自己就只剩下两颗了,胡老师一定是想把糖带回家给她的孩子吃,所以她就干脆把糖藏进了抽屉。可我还是看见了,那么漂亮的糖,要是胡老师真的给我一颗,我是吃还是不吃呢?那可是香港的糖啊,不知道味道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么想着,舒畅就随着队伍进了教室,坐在讲台边的中年男老师一脸严肃地收学费、开发票、发新书。舒畅把通知书交上去,老师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叫舒畅?
舒畅点点头。老师说:明天开始正式上课,今天下午一点半临时班干部开会。下一个。
舒畅退到一边,默默想:我是初一3班的临时班干部了?担任什么职务呢?不可能是班长,千万别让我当卫生委员,要当就当文娱委员。
小学的时候,舒畅当了五年卫生委员。老师说:舒畅,侬屋里相离学堂近,侬就当卫生委员吧。舒畅接过班级教室的钥匙,兴高采烈地投入到了卫生委员的辛勤工作中。舒畅一当就当了五年卫生委员,开门锁门的工作一天也没有落下过,谁让她家离学校最近呢。现在进了初中,舒畅又一次成了班干部,她想,最好能当文娱委员,当了文娱委员,就有更多机会摸那架黑色的大风琴了。
舒畅和李冬梅一起走出校门,李冬梅语带醋意说:为啥一进中学侬又是班干部啊?为啥不让我当班干部呢?中学里的老师又不认得侬,侬的额角头上又没有写着“班干部”的字。
舒畅便有些亏待了李冬梅似地说:下午开会的时候我对老师讲一下,要是让我当卫生委员,我就推荐侬。
李冬梅一听,面上顿露喜色:舒畅你对我真好,以后我们就是最好的好朋友了。
用一个班干部的职务换一个最好的好朋友,这是不是划算?要是卫生委员,那就换一个好朋友吧,要是文娱委员,就舍不得让给李冬梅了。舒畅就是这么想的。直到下午临时班干部开会,舒畅才知道,她想当文娱委员的梦想又一次破灭了。老师在新生材料里对每个人的历史已了如指掌,舒畅还是担任卫生委员,文娱委员是由一位叫张晓丽的同学担任。令人高兴的是,刘剑波也是班干部,他是宣传委员。舒畅有些为难了,如果提议让李冬梅担任卫生委员,文娱委员又已有了人选,那她就什么委员也不是了。刘剑波也是班干部,她若不是,就很没有面子了。这么一想,上午对李冬梅的承诺,一到下午,舒畅就不再想去兑现了。
三女子足球队
进入初中后的第一堂体育课,舒畅就被选进了女子足球队。那天下课后,体育老师放走了男生,把女生留了下来。体育老师站在烈日下对女生们大声喊道:同学们,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女孩子踢足球的?
“没——有——”全体女生整齐尖锐的回答声使覆盖着斑驳草皮的操场上飞腾起一片蓬勃的尘埃。体育老师接着喊道:很好,我就知道你们没听说过。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男孩子可以踢足球,女孩子也可以踢足球,这充分说明了,在新社会里,男女是平等的。
九月的烈日照射在女生们脸上,二十多张白嫩的脸皮盖了一层油亮的汗。虽然被烈日暴晒是很热的,但女生们还是感到了由衷的骄傲,好似女孩子能踢上足球,足以说明她们这群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已经实现了妇女翻身解放的伟业。
体育老师继续说:同学们,我们刘湾中学的女子足球队在去年的全县中学生联赛中获得了冠军,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也是我们女同学的骄傲。我希望,我们初一的女生能踊跃报名。好了,现在我们开始测试体能。
李冬梅轻轻捅了捅舒畅:你报名吗?
舒畅摇摇头:我不晓得啊。
李冬梅说:听他们讲,参加足球队可以不上下午的自修课,因为要训练。还有,经常要出去比赛,比赛的日子是不用上课的。
舒畅说:那我要问问我爸爸的,不上课,我爸爸大概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