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惧怕手术,不想再掉进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只是吃药,试图控制病情。可是,染疾的细胞依然不断吞噬着她的躯体和血液,最新体检复查结果出来,她必须再度面临手术,可她坚持拒绝金属器具进入她的身体,她亦不准备再作徒劳的挣扎,云南援教考察是一个契机。也许,远离熟悉的人群,她会坦然自爱,不必为曾经蒙羞的不齿之举愧疚,她愿意洁净而来,洁净而去。
可是真的到达此地,看到山谷里的学校和那些孩子们,她便开始思索。他们已知道种植香蕉和药材可以换来金钱,但这些金钱还不够换取他们接受教育的权利。人们从城市走进这里,然后又离开这里,把贫穷当作观赏的风景,去看一处落后地区的人们困苦的生活,而后唏嘘着慨叹自己的幸运,或者仅是给予他们一些好看的本子和笔,以微薄的施舍博得他们的感激。城市里来的人,给他们带来的不是信心,而是侵蚀和凌辱。
与来时的初衷截然不同,本是援助教学的前站考察,想借此滞留,是因为确知自己将在疾病中苟且残生。与其这样,不如作一次悲壮的选择,勇气的来源,仅是为另一种更巨大的恐惧。可是现在,意义已完全不同,这荒蛮土地、寂静山谷,这懵懂孩童质问的眼睛,不容她以私情为借口,他们如此纯真热忱,她便不可欺蒙他们。
犹如洪水中巨大的蚁阵,因辅助别的蚂蚁泅渡而做了摆渡桥梁的那一只,死得其所,亦无人记得它。但是,蚁阵迁徙,牺牲者之后,总有更多的存活者。生息代代,即是如此,正常之极。
她找到了一个新的理由,且这理由让她更为坦荡淡定。苦痛生命于她,许已不多时日,而那些孩子们,却生生代代在这深藏的山谷里度过。决意已定,不再更改。就这样,便也无所畏惧。一切都很好,不是吗?
十六
夜已深,滇南边境小城一片沉寂。刘苏依然娓娓诉说:也许,在红河州的瑶族山寨里,我的病会痊愈,你放心,一切,我会自己安排好。谢鹏,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回上海后替我向我的校长汇报,并且帮我办妥正常支教手续。如果你不答应,我也没有异议。任何手续,于我这样一个面临生命终极的人来说,都是多余。
刘苏说完,竟已满脸生辉,似不是疾病中人。谢鹏始终沉默倾听,内心唏嘘不止,面目却冷静:刘苏,既然决心已下,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会帮你办妥上海的手续,你还得保重自己,我定期给你送来药品,好不好?现在,你该好好休息,不要过于劳累。
穿越马路,走进旅馆,上楼梯,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门口道别。
虽已夜深,但无睡意。刘苏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掏出一本病历卡,上面是三年来,她的所有病历记录。厚重的病历卡最后一页,是这次来云南前医院的最新诊断,上面留有某一位医生潦草的字迹:宫颈肿瘤,恶性,经淋巴及血管扩散,晚期……
往事并不遥远,却已接近了结。黑瘦男孩的身影依然未曾长大,他轻敲她的玻璃窗:刘苏,刘苏,我屋里的灯泡坏了,到你家做功课好吗?
灯火一盏,无猜两小,埋头书本。夜深,亦不知归去,男孩趴在桌上睡着了,黑发的头颅枕着一本绿色封面的《生物学》,口角有微笑流露而出。他比她年长一岁,只是她早入学一年,于是,他们便念着相同的书,做着相同的功课,少小相伴成长,身心渐趋成熟,恋情自然萌生。
他母亲的乖戾孤僻并未阻止他们的相互靠近,弄堂里的最后时光,他们迅速碰撞。爱因持久孕育而生,她终于在没有任何悬念的进展中,成了他青梅竹马的小恋人。可他们确知母亲的障碍,从小便看到,母亲拒绝与一墙之隔的邻居发生任何纠葛,哪怕一个眼神,一个招呼,似怕他们剥开她的内心隐秘,又似怕他们夺去她藏匿至久的珍宝。可他依然背叛母亲,少年躲过母亲的严厉看管,走向无以折回的路途。
成人的世界何其复杂,刘苏至今不知真情。只在那个夏天的夜半雷雨之后,再也看不到曾经给予她浪漫承诺的男孩。他回到了他的母亲身边,归附于母亲的旨意。她并未与她母亲结怨,或者,家庭的渊怨她是无从获知。可他如何这么轻易即能放弃?原来决绝的本性早已存在,如她母亲所说:他从小调皮,怎么能做医生呢?也想不到走动走动,这小孩子,谁家养的,就会象了谁家的人,总是少了点良心。也或者,更如母亲的另一种解释,他母亲在她住院期间已向她的家人宣布,如若她不与他断绝关系,她将以死相告。
若用良心解释,他亦是无过错。为一种良心,背叛另一种良心。只是,他用坚硬的胸怀拥抱住她,与她一起憧憬着为逃匿而选择的未来生活时,她总是对梦想中的美好信以为真。他抱着她,很紧很紧,骨骼尖锐而未充分发育成熟,话语亦是稚嫩:妈妈不答应,我们就悄悄地逃走,等大学毕业了,我们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对,就去云南,我开诊所,你教书,刘苏,好吗?
憧憬总是把可能遭遇的挫折遮蔽,回忆起来,亦充满甜蜜和美好,伤痛也被掩盖。而现在,她发现,她已不再责怪于他,少年时光,她的眼里只有一个他,他的爱,便是所有的爱;他的抽身而出,便能把她击落到深渊。走出自我闭锁的世界,她才知晓,原来,他只是一个最为普通的男子,世界有多么大。爱没有过错,只因为年轻,那时候,他们无所适从。
刘苏,来啊,快过来!男孩呼唤她,她便立起蓝白格子棉布裙子的身影飞翔起来,她象一只蝴蝶风筝,瘦小的躯体便是风筝的内核。她纵身飞向他,他却如一枚钝重的芒果,骤然扑落。他砸伤了她,痛彻心扉。疼痛延续,竟已成就镇定冷静的成熟胸怀。不再恐慌,不再忧戚,只为曾经起飞的目标,再作一次努力的飞翔。仅此,足够。
刘苏拿出纸笔,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书写时,似回到了少年时光,走笔之处尽是平和与欢喜:
伊杰,我在云南河口给你写信,我们曾经说过,要到山里去教书,开诊所,我已先你一步到达。这里真的很美,冬季依然如春,瓜果遍地,即便是最穷困的学校,也可以在山坡上种植香蕉和药材。空气如此清新,没有一丝尘土,若你在,一定会为这里的天空吃惊,我们的弄堂里,哪有这样碧蓝透明的天?伊杰,我感到很快乐,梦想实现,不是因曾经卑微私小的感情,我发现,现在,我才刚刚长大。也许,成长因跳跃过一个必经的台阶,基础毕竟虚弱,便需要回到起点,重新开始。那就开始吧,在这里,我会努力走好每一步,哪怕是短暂的数步。愿你一切都好,我很好,真的,很好。
她并未打算寄出这封信,仅是收藏,为纪念这个豁然坦荡的夜晚。
刘苏决心已下,便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路途中,明天就去职业中学,那个有着好听的名字的女生,对,她叫白黎,她先要找到她,并且骄傲地告诉她:我留下来了,是终生。
也许,她那双漆黑湛亮的眼睛里,会绽放出灿烂的笑。
刘苏折好信,塞进贴身背包。然后,她拿起沉甸甸的病历卡,捏住厚厚纸张,开始一页页撕扯,似从梦魇中醒来的人,把残留的恐怖梦境撕得粉碎,睁眼所见,是朗亮明白的凡常人间。
打开窗户,轻扬手掌,碎片随风起飞,如大片白色蝴蝶,在视线里渐渐远去,然后,隐没于深重的夜色中。窗下,钝重的红河正缓慢低沉地流淌而过,远处的山,于午夜中轻微地呼吸,红河州的夜空,寂静无声。
两年后,一个来自上海的志愿者医疗队进入云南红河瑶族自治州,援助西部贫困地区的医务人员在红河州驻留三个月后便回了上海。医疗队中有一位上海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年轻医生没有走,他留了下来,并且在南边境小城河口开了一个私人诊所。他的医术十分高超,并且常常不收那些家境贫寒的病人的诊疗费。据说,他有一个妹妹,两年前曾经到河口来支教,就在二十公里外的那所职业中学里教书。可惜,才教了一年不到,就因突发癌症而死。
她是否真的是他的妹妹,没有人知道,连那个在上海与河口间来往奔波传递消息的退役飞行员都不知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