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鹏沉默,片刻后,只说了一句:刘苏,这不是你能改变的,多少年来,这里向来如此。
可是,那个叫白黎的彝族女孩,我无法坦然回答她的问题。
谢鹏努力劝导:你把他们的信息带回去,社会已经建立起一些机构,帮助他们的途径和方法很多。事实上你已经达到了真实帮助的目的。
刘苏停顿片刻,然后开口:每年的一月,你从江南飞到云南,是为了祭奠一个因你而丧失的生命。那么当年你离开云南,只能说你是在逃避。你的劝导显得苍白无力。
女人的表达犀利尖锐,谢鹏哑然。
十四
下午,当地的老师来听课,刘苏将给其中一个班级上一堂示范课。绝不可能有音乐课专用教室,亦没有钢琴。因预先确定要上示范课,校长从河口教育局借来一架破旧的手风琴,白黎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细长的脖子托着黑瘦的脑袋,漆黑湛亮的眼睛始终盯着讲台上的刘苏。五线谱基础知识,歌词的意义和诠释,音乐与生活的关系,刘苏竭尽所能地想让学生知道,音乐课所能学到的,不仅仅是唱歌。课程结束前,她给学生们留了一个作业:为你的家乡写一首歌,题目自拟。
作业无法立即完成,必须给他们时间。白黎始终在视线里,她不似别的学生那样好问,但却终是用目光跟随着刘苏,直到她走出教室。刘苏甚至不敢直接与她对视,白黎即便沉默,都似在无声地追问:你为哪样不留下来?
谢鹏与当地老师一起坐在教室里听课,刘苏上午的质问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年的选择。
傍晚,校长催促:该走了,送你们回河口,这里没有住的地方。
刘苏回头,看见大群少男少女们站在山坡上目送他们。她从一张张黑色的脸蛋上搜索而过,努力寻找那个叫白黎的女孩。她看见她站在人群后面,安静地伫立着。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见到一个瘦弱却倔强的身影在渐落的阳光下挺立着,如同对山外人的来与走,保持着她犀利的质问和怀疑。
回河口的车里,刘苏昏沉沉睡了一路。醒来时,车已停在旅馆门前,红河边的凉茶摊在路灯下安静地伫立。夜风吹过,街边的棕榈树高大的树冠披撒下憧憧的光影,头脑刹时清醒,腹部剧烈的揪痛迅疾袭来。不想回房,想在这清凉的夜中静坐,哪怕是片刻。便对谢鹏说:你回去睡吧,我在河边坐坐。
谢鹏没有回去,他跟在她身后穿过马路,选了一个没有客人的茶摊坐下。刘苏要了普饵茶,就着茶水吞下一把药片,其中有一颗叫他莫昔芬。谢鹏默默地看着她吃完药,然后,指着河对岸漆黑的山说:对岸就是越南的边境县城老街,那里的人们,生活窘迫远远超过这里。
刘苏顺着他的所指看去,对岸灯火稀疏寥落,远没有河口的繁华。而河口,亦只是一个贫瘠躯体的外衣。她想起那个瑶族山寨,还有,塌方的道路通往的那所深山里的学校,此刻,贫瘠荒芜的地方,定是万籁俱静。也许,把此后的岁月留在这里,才是不枉过这短暂一生。
听到身边低沉的问话:刘苏,如果不介意,告诉我你的病,你在吃他莫昔芬片。
女人回转眼神,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刘海刮过面颊。竭尽平淡的语气,从她口里说出:谢鹏,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来送我?
话刚说出口,眼泪忽然汹涌而下,好似他为她打开了胸口阻塞的闸口,疼痛的回忆喷涌而出。
表面强硬的男人,内心,已是一片柔软怜惜。他略有迟疑,而后站起来,走近她,伸出手,轻轻撩起因微风而覆盖女人面目的碎发。她抬头看他,夜色中,清泪于脸庞上不断淌下,薄雾弥漫的眼里,却有笑意流泻而出。
十五
刘苏,刘苏快来,你看,它怀孕了。
女孩身上套着蓝白格子棉布睡裙,象一只宽大的风筝,她是这风筝的内核,薄瘦而沉重。她飘到落满尘土的庭院里,看到他正抓过黑白斑纹的母猫,提起它的两只前腿,白色绒毛下的肚子陡然展示,腹部肥壮隆起。它发出尖叫,竭力挣扎,他放下它,它便如闪电般射向门外,逃离得如同未曾怀孕一样迅疾。他看着它逃窜的影子说:刘苏,它要生了,顶多一个月。
她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书上说的。她相信他是正确的,他总是这么自信。哪怕他的胸怀如此瘦削,依然在紧拥她的时候,有着巨大力量的激烈冲击。他虽只比她年长一岁,却似早已成人,会用某些诱惑去安慰她,许亦是在安慰自己:刘苏,不用害怕,我妈妈不答应,我就带你去很远的地方,等我们大学毕业,就去云南,好不好?我开诊所,你教书。
憧憬,是因走到绝处,无处藏身,便有了更为遥远的梦境。天不塌陷,天有无尽深远,美好总是被迷雾遮挡,他要带着她拨开云雾,见识真正的美好。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后来,他竟确信自己能为那只中毒的母猫动手术。谁都不认为手术的失败是因为他的技术问题,女孩自责于她过于贫匮的手术准备和操作器具,她拿不出他要的双氧水和酒精棉花,她甚至没有把一枚缝衣针及时送到他手里。母猫死了。不是他的错。并且,他毕竟救出了两只小猫,方和圆,从此与他们生活在一起。
再后来,她也成了那只母猫,她知道手术器具依然匮乏,但她已置之度外,恐慌与担忧指向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对他,她依然信任,盲目而充沛。他开始向自己不慎种下的果实下手,果实并非他们所需,至少,不是现在。她始终听凭摆布,克制疑虑,不断告诉自己,要相信他,要相信他。自我牺牲的品性,她自小就有。
大量的失血,瞬时把她推向黑暗世界,她昏厥在雷雨来临时的夜半,弄堂里的尘土被暴雨浇灭,泥泞覆盖将废的住宅路径,空无人迹,只有他奔忙的瘦小身影。天亮之前,他终于把她背进了医院,白色棉布睡裙上,血迹淹湿大片,和着雨水,淅沥滴淌。
她的母亲赶来时,他正伸出手臂接受粗大针头的刺入。她失血过多,需要输血,他告诉医生,其实不用化验,他自己早已验证了,他和她一样,都是B型血。片刻后,化验结果出来,果然是B型,新鲜的血液便从他的血管里流出,然后,进入她的身体。
再后来,他就消失了,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弄堂里的所有房子被推土机铲倒,她在浦东的新家等待,抱着手风琴,拉出一些零落破碎的音乐,她等待他追寻而来,她放弃女孩的羞怯追问母亲。母亲沉默长久,终于告诉她:不要再等了,伊杰的母亲,已经在你住院的那几天吵到家里来。她说,你若不和伊杰断绝来往,她会以死相告。伊杰绝不会再来了。
他果真没有再来,退缩的理由竟如此简单。她想起少年沈伊杰爬上屋顶为她拣一只毽子,他紧捏拳头从屋檐边缘纵身跃下,扑倒在她跟前,他笑嘻嘻地摊开手掌,毽子扭曲,躺在他手里,已不成型。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怕攀墙越壁。
走出少年的最后时光,在弄堂毁灭前,那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他轻声呼唤,刘苏,来啊,快过来!她果然走向他,年轻如此,爱有多么容易。未经沧桑,便如肥沃土壤,种植什么,什么便发芽抽枝、开花结果。那么是不是,因为爱得容易,不爱,便也同样容易?
病灶就此落下,腹痛纠缠至今。大学自然读完,读书比生活简单,读书可以忘记伤痛。毕业后,又顺利进入一所中学任教音乐,生活趋于安静。腹痛腰酸却越加严重,终于在一次月事后流血不止,她独自去医院检查。报告出来,无需验证的事实,曾经受创的伤口,已繁衍出吞噬健康细胞的肿瘤。她捏着住院通知,遵照医生的嘱咐去办理住院手续。依然是独自一人,在填写住院登记卡时,她看到了一个人,沈伊杰,他穿着白大褂,与一群年龄相似的实习医生一起,跟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簇拥而过。住院登记卡上只字未落,她便如惊惧的小鸟遭遇毒蛇袭击,忽然伸出翅膀,飞速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