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翻阅病历卡,上面写着医生潦草的字迹,流产导致大出血,没有人发现铁器的隐秘损伤。一张抽血化验单跌落而出,沈伊杰的名字,沈伊杰的B型血液,400CC。他为她奉献了400CC血液,然后,不出声息地消失了。
从那以后,小腹疼痛常常纠缠着她,游丝婉转,悄然袭击,不断提示着她躯体和灵魂的一些伤疤。
十二
汽车离开屏边小站,渐入黄昏。烟雨柔绵地洗刷着崇山峻岭,空气清冷。有时弯过一个山头,天变得清朗,再过一个山头,又是浓雾密布。穿民族服装的女人背着孩子在山道上行走,衣服色彩艳丽,却覆盖着来历不明的尘土,因爬坡而把沉重的背脊弯到近乎直角,背上的孩子用蓝土布包扎,露出红脸蛋,漆黑的眼睛顾盼张望。小村落散布在山回路转处,土屋或者木筒子搭建的房子边开着嫣红的三角梅,似着装破旧的人伸出染血的十指,突兀如缝接着人间与天堂的伤口。路边站着数个闲散寥落的村人,多半衣不蔽体。他们站在山崖边俯首看着汽车摇曳而过,枯燥乱发的头颅随着车的前行而转动,他们看得专注投入,目光却茫然。常年居住在此地的山民因带着文明和世俗的车经过他们的山寨,眼光变得迷惘而不知所措。生活闭塞如此,因无知而无所欲求,比之在城市里带着疾痛度过残生,亦是一种幸福。
大山越发高峻,路途更为险要。汽车在深邃的峡谷中义无返顾地前行,两边的山靠得很近,陡峭的崖上有大片香蕉林。狭窄的公路边,隔五十米左右有一间木头搭建的小屋,种香蕉的山民的家门紧闭,人烟稀少。
穿越一片巨大的橡胶林后,夜终于降临。谢鹏面向窗外沉默凝视,端坐的身影勾勒出沉重的轮廓,如一座起伏不定的山。
汽车继续颠簸冲撞,周转于大山里,常有信号盲区。夜晚八点半,漆黑的道路前方,夜空里出现橘红色的光晕,是大片的灯火,前方已是一个众多人聚居的地区。黑暗中,谢鹏的声音略有兴奋:河口快到了。
夜晚九点,汽车终于在十三个小时的跋涉后,进入了中国的南边境小城——河口。
河口职业中学的校长已在车站等候多时,敦实身材的中年男人,因长期居住于热带,皮肤黝黑,脸部有明显残留的青春痕迹。校长并不多话,亦不追问谢鹏的身份,只替刘苏提行李。到达红河边的一处旅馆,校长说:你们赶路累了,今天就早早休息吧,明天早上七点,我在楼下等。
旅馆很简陋,楼道里传来住客呵斥服务员未送来开水的骂声,空气里有水果腐烂的酸酵气。刘苏和谢鹏的房间紧邻,各自进屋,打开日光灯,电压不稳,灯管跳烁,白色粉墙有裂缝,房内还算干净,但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推开窗户,幽暗的红河正悄悄蠕动,对岸,就是越南。
有敲门声,打开房门,谢鹏正微笑站立:寒冷的冬季让人蛰伏于室内,忘记了裸露于天地间的畅快。下楼去喝茶,如何?
刘苏摇头:累了,不去了吧,还要整理教学资料,明天一早赶到学校,我还有一堂示范课程要上。
谢鹏点头:那好,早点休息,对了,吃药了吗?
刘苏笑起来:还用你提醒?会吃的。
男人扬手说再见,刘苏正想关门,忽又想起什么,喊住已经转身的男人:对了,明天,你怎么安排?
男人回头,嘴角咧开: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让我跟你去那所学校,就算是旅游,我得了个便宜,有你作陪。
刘苏笑说:我不会介意,我想,校长也不会介意。
谢鹏一高兴,打出一个响指:好,那我去休息了,晚安!
一夜无语。
十三
河口的太阳并不识得什么叫冬季,清晨起来,已是满目明媚。戴斗笠的越南妇女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来往行驶,车后驮着两个巨大藤篮,篮子里的货物把自行车压得不堪重负,几乎散架。校长早早地在旅馆门口等候。早餐,是著名的过桥米线。破旧的木桌,巨大如盆的海碗,滚烫而无烟的汤,生肉和生菜浸入,顿时变色。把白色的米线夹进汤,片刻后,就可以吃了。刘苏胃口大开,吃得额角微汗。
早餐后,校长带他们坐上一辆吉普车,往二十公里外的河口职业中学驶去。出县城,吉普车向大山深处行使,路面越来越狭窄,且不平整,偶有塌方,汽车小心翼翼地绕过坍塌的泥路,山的一侧,便是袅绕着雾气的万丈深渊。途中有哈尼族或者彝族人群在山路边的木棚外吃饭,八九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刘苏想知道他们究竟吃的是什么,但努力探看,依然无法看清,只见着靛蓝色的衣裙和浓重色彩的手绣包头巾拥挤在一起,身后,是茂密到几乎阴森的树林,那些人的脸色,无一例外地黝黑。
吉普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被前段路上的大面积塌方阻挡。停靠在一个瑶族山寨边,前方传来消息,还需三小时才能修好路通车。谢鹏率先下车,刘苏紧跟而下。她要找厕所,山里哪有厕所?谢鹏带着她走向一户门口挂着大串玉米的瑶族人家,两三个穿瑶族服装的女人坐在门前做手工绣活。
他熟练地比画询问,方言说得并不纯正,但女人们还是带着惊异的眼神听懂了他的话,一位稍年轻的瑶族妇女带领刘苏走向屋后的丛林。厕所,事实上是一个猪棚,亦是建在山坡上,用木板围搭而成。整个如厕过程,都落于两只黑猪的眼里。刘苏惶恐而又快速地完成,逃一样离开猪棚。冲出树林,再一次站在瑶家人的门口。眼前是重重相叠的山,连绵不断。远处的山坡陡峭异常,一匹瘦弱的马驮着两个藤框沿着细小的山道缓慢地下坡,框里是沉重的香蕉。阳光洒在山坡顶端,有人正在香蕉丛中挥刀砍作。
瑶家女人安静地刺绣,身上的衣服绣有繁复花纹,镶边亦是色彩绚丽。刘苏伸手抚摩,口里喃喃感叹:真漂亮啊!
那瑶家女人便站了起来,进到屋里,片刻后,托着一套崭新的衣服出来,递给刘苏:试一试吧,很漂亮的。
淳朴之至的山民,从不怀疑外人的来意,来的便是客人,哪怕是因塌方受堵的旅客。刘苏高兴得惊叫起来,她脱下外套,瑶家女人一边帮她穿戴,一边不停地说话,谢鹏在一边翻译说:这是她们瑶族女人结婚时穿的衣服,你穿上,就是最美丽的新娘了。
刘苏笑起来,脸上泛起羞涩红晕。
大红色粗布长袍,袖口和领口是桃花色手绣镶边,胸口垂挂着大捧粉红流苏,两肩缀着粉红绒球。菱角样的红色头饰包裹住长发,鬓角边轻掠而过彩虹般的飘带。穿戴完毕,瑶族女人退后几步,看着刘苏,黑瘦的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之笑,她笑着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好看,好看得很!只是瞬间,城市女人变成了瑶族女子。山里的风微弱和煦,胸前的流苏扬起,裙裾迎风飘舞。想象流泻而出,不禁自问:若是在这里生活,与眼前的这些女人一样,整日坐在家门口绣花,做好了简单的饭菜等待劳作的男人回来,如此自然的日子,会因寂寞而不堪虚度吗?她忽然想起来,自今早起,腰腹部并未有过惯常的酸痛,恶疾似乎已消逝,脸色亦由苍白变得红润。也许,身体里的病灶,会在这远离尘世的青山丛林间消失无踪。
谢鹏为刘苏拍下了穿着民族服装的照片,校长远远地站着看,嘴角有平和的微笑。
前面传来消息,塌方终于修复,即可启程。刘苏把身上的瑶族新娘装脱下,还给瑶家女人,又从包里掏出十元钱递给她,瑶家女人边摇头边退却,她把钱往她怀里塞,她竟羞得逃进了家门。刘苏问谢鹏:怎么办?
他看了看路边的一间木板小房说:那间大概是灶房吧,我们把钱放在那里。
刘苏点头,踏进黑暗的小屋,果然是一具简易的灶头,两口并排着的黑色铁锅,一个盛着白色的米饭,另一个,是状如糨糊的猪食。有零星的猪食溅于白米饭上的痕迹,因是裸露在外,凝结成硬痂。与城市生活相距千里的瑶家厨房,淳朴的民风和周遭原始的景色,令刘苏在那一刻,心生酸楚与留恋。
她把钱压在锅边的一只水瓢下,走出小屋。吉普车继续在崇山峻岭中迂回。一小时后,车拐进一条山路口,停了下来。下车,放眼之处,层层叠叠的山,从浓绿到浅绿,青山顶端与碧蓝的天空突兀接洽,好似这山,便是探入天堂的阶梯,与人间世界完全隔绝。沿着狭窄的山路往里走,两边树木参天,苍老的树干上垂挂着长发般的苔藓,灌木丛中亦是缠绕着藤蔓,如入原始森林,毫无人烟气息。校长似知道城里人的体力不够,一路安慰:很快就到了。
走过半小时泥泞土路,一个拐弯,豁然开朗。一面向阳的山坡上,立着一排歪斜的土屋,屋前,是篮球场般大小的一片开阔泥地,中间矗立着一根竹杆,退色的国旗在风中轻轻飘扬。河口职业中学终于到达,刘苏的去程顺利完成。
晌午时分,学校操场上没有人,朗朗的读书声从土屋里传达而出,云南方言调腔的普通话,并不整齐,却十分响亮。正是上课时间,校长面有歉意:先去看一下学生们的宿舍吧,等下课时我带你们进教室。
土屋最边上两间,是离家较远的孩子们的宿舍,没有床,一块块木板席地铺成整排,上面摆着叠整齐的旧毯子。校长说,这些孩子的家都在更远的山里,他们背着粮食翻山越岭来上学,挖一个地坑做饭吃,晚上就睡在这地铺上,几个人合盖一条内地捐助的毯子。就这样,他们还每年欠着学费。
刘苏无话,表情明显震惊。谢鹏问校长:那么欠的学费怎么处理?
校长说:有的欠到毕业也还不上,好在我们组织学生在课余时间种了一些药材和水果,卖来的钱,可以填补一部分学校的开支。
退出宿舍,校长又带他们到后山下,那里,有大片的菠萝蜜和芒果树,还有学生们课余种植的药材苗圃。走在大片香蕉林中,宽大的绿与黄的叶片擦身而过,硕大的青色果实沉甸甸地垂在枝头,红色的泥土偶露,空气间充满微涩的清香。热带作物的收成即便丰硕,卖水果和药材的收入,也仅是捉襟见肘的维持。景致却美丽异常,空气清冽,不见城市的浑浊污秽。
下课钟声敲响,学生们奔涌而出,大约两个班级,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奔涌的野马扑向操场,众多的脚下踩踏出的声响如烟尘飞扬而起,寂静的山谷顿时喧闹起来。
他们迅速围拢而来,瞬间,已聚集在刘苏与谢鹏周围,但他们并不靠近,他们保持着警觉,留出一丈距离,看着从山外来的人。他们个个有着黝黑的脸色,灰土蒙面的容颜,每一双注视的眼睛,却都漆黑湛亮。身上的衣服并不破旧,但显然不合身,大多象是来自内地的捐助。喧嚣渐定,校长大声招呼:同学们,上海的老师来看望你们了,你们希望他们留下来教你们读书吗?
似有戒备,他们并不释放,亦不如城市孩子因衣食无忧而心无城府的天真,幸运总是不会光顾于他们身上,他们便不甚确信,校长带来的人,会给他们带来任何意外的希冀。有寥落的几声“愿意”传来,轻,且退缩。他们已不是小学生,他们并不盲从,亦是有着自尊。
刘苏拿出大叠漂亮的本子和笔,终于有几个孩子向她围拢过来,眼里有胆怯和好奇,等到一双手里接过一支笔或者一个本子,便确信,这漂亮而奢侈的纸笔,果真是属于他了,于是,一双双黑瘦的手齐齐伸向刘苏。瞬间,学生们已把刘苏和谢鹏团团围住。他们从来客手里接过笔或本子,转身便跑得很远,如讨食的动物,在接过施舍后撒腿奔跑,似害怕到手的食物被追讨掠夺,品尝,亦是躲在远处。他们退到距离更远的地方后,开始兴奋起来,相互比较着手里的礼物,追逐嬉戏,喧闹再度掀起。他们不懂得如何感谢,只拥捧着属于自己的一份礼物,在追逐和笑闹中用眼角的余光看一眼送礼物给他们的客人,眼光依然缺乏信任,兴奋与疑惑交织,如初涉人类的野生小兽。
校长并不介意孩子们的冒昧和失礼,或者,他也并不认为这是失礼的,他只站在一边抽烟静观,笑纹从眼角处播散而开。
刘苏拿出数码相机为孩子们拍照,一个身材瘦弱的女生怯生生地靠近她,看着她操作相机,然后,在她停下的间歇,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轻声问:老师,那我们,咯能去上海?
刘苏抬头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民族的?
她扑闪着大而亮的眼睛回答:我叫白黎,彝族人。说话间,本是黑红的脸蛋因羞涩而又增添了一层红,对遥远的大都市的向往表现得含蓄,却明显。
白黎,多好听的名字,曾经希望拥有一个女儿的梦想在刘苏脑中一闪而过。她继续探询问话:留在云南不好吗?你可以做红河州的导游,把这里的美丽风景介绍给来旅游的人们,哈尼族的梯田,哀牢山的古镇,建水的燕子洞……
白黎抬头看刘苏,本是怯弱的目光,竟已隐约带有受到屈辱后的反叛,说话,亦是辩驳:校长说了,你们来看看就要走的,上次北京的老师也是。这里有美丽的风景,你为哪样不留下来?
刘苏哑然。女孩的眼睛,竟是带着犀利与不屑。本是质朴的孩子,却在对山外世界的向往中,带着置疑和质问面对来访的人们。刘苏似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弄堂里的少女,不涉世事,却已到了求索情爱,为命运哀叹的年龄。
上课钟声再度响起,孩子们蜂拥奔向山坡,周遭刹时安静下来。教室里传来嗡嗡的念书声,其中有一个班级正上英语课,简单且熟悉的句子:Welcome to Yunnan!
他们念着“欢迎您到云南来”,心里,却想着有朝一日走出这重重大山,走向山外的世界。
彝族女孩白黎的话让刘苏的心情变得沉重,她轻声对谢鹏说:也许,他们已经对城市里来的人失去了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