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方琳是姚远大学同窗的妹妹,同学之间相互串门时认识的,当时,正在医学专科大学念书。就因为方琳未来的职业很适合做老婆,姚远才盯上了这个才貌均属中等水平的女孩。从恋爱到结婚,几乎没什么浪漫事迹,经典到俗套。
先哲说,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果然,经实践检验,姚远的“最佳老婆人选”理论被他自己推翻:费朗,我们来算一算,我是28岁结婚的,如果我可以活到九十八岁,那我就要和方琳一起生活70年,何其乏味啊!恰巧她又是一个缺乏情趣的女人,简直乏味到让我想自杀。
姚远如此乐观地估计寿命,使他对不如意的婚姻感到格外悲观。这是一个危险的男人,我老婆的直觉是对的。
如果说,和一个没有情趣的女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可能引发男人的自杀欲念,那么和一个永远天真的女人一起生活呢?
“怎么可能?小妖这样的女人,只可以做玩伴。”姚远再一次证明,他从未把小妖作为未来的共同生活对象来考虑。
“那又何必离婚?方琳也不管你,哪里去找这么安静的老婆啊!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
与我那位唠叨的小公务员老婆相比,方琳简直太让男人省心了。当然,总体来说,我老婆还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仅有一点让我稍觉头痛,每个月的那几天,她总吵着要怀孕,好像我是一个农民,时节一到,就得开垦、播种。我已经在她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了五年,依然颗粒未收。本希望姚丁丁这个小送子观音给我们带来福音,却不想,他像一片刚发芽就被狂风吹落的树叶一样凋谢了。送子观音撒手不再管我,怀孕亦是渺茫。
姚丁丁出事后,我总在下班后去姚远家看看,安抚一下这对精神状态极差的夫妻。方琳完全没有力气去医院上班,妇产科医生的工作,历来受人尊重和欢迎,但是现在,任何一个婴儿的出世,都是对她的极大刺激。她病假在家,卧床不起,整日默默流泪。强烈的自责使她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她觉得是她害死了儿子。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方琳值夜班,白天在家。2月份连续下雨,春暖还未降临,一个礼拜多了,天气一直阴冷,这一日却难得出了好太阳。当时,方琳正开着朝南的主卧室窗户,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姚丁丁两条腿跪在窗下的沙发上,身子趴在窗台边画画。沐浴在阳光下的小胖子,正画一只长得像猪一样的鸟。
方琳衣服晾到一半,听到门铃声,便去开门。是快递,一只巨大的长毛绒狗熊,个头几乎和姚丁丁差不多,收件人是姚远。方琳猜测,大约是姚远的朋友送给他们儿子的礼物。快递员的签字笔找不到了,摸索了大约一分钟,方琳就到书房里去拿笔,回到门口签了字。然后,抱着长毛绒狗熊,从门厅向卧室走去,嘴里叫着:丁丁,看看这是什么?
方琳一只脚刚跨进卧室,另一只脚还踏在客厅的地板上,就惊恐地看到,姚丁丁踮着脚尖踩在沙发扶手上,整个胖身体的大半个,已经探在窗外。彼时,因为听到了妈妈的叫声,他正回过头,嘴角咧开,圆脸上绽放出一个调皮的嬉笑,并且一手指向窗外:妈妈,鸟!
瞬间,窗框里只剩下一片晴空艳阳。一群鸽子闪掠而过,留下零落散碎的影子。
出事后,方琳每时每刻捧着姚丁丁的最后遗迹不肯放手。我已经见过那张画片不下十次:一只插着翅膀的猪,在天空中沉甸甸地匍匐着,飞得煞是沉困。顶角上挂着一枚散发出放射状光芒的太阳。整个画面是用蜡笔涂出来的,色彩艳丽到刺眼,线条拙稚,横七竖八的笔痕布满纸片的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的画面,仿佛,空气中拥挤着满满的细菌和游魂,近乎淤塞了整个人间。
这是四岁孩童姚丁丁眼里的世界吗?一只如同肥猪的鸟在飞翔,却沉重不堪到几近跌落。一枚太阳,却渺小轻灵地挂在遥远的天边,光芒到达之处,织成一只笼子,罩着沉重的肥鸟。即便它插上翅膀,也飞不出这张手绘的罗网。
姚丁丁短暂的一生留下的笔迹屈指可数,这是最完整的一张。方琳念叨着:我要是不叫他,丁丁就不会回头,就不会伸手指鸟给我看,就不会只用一只手把住窗台,就不会掉下去……方琳已经变得神经质,姚远不敢再去质问她是怎么看管儿子的,这种时候,一点点压力,随时会让她崩溃。
那只巨大的长毛绒狗熊沉默着靠在角落里,半个身体被落地窗帘遮住。仿佛犯错的小孩,正躲避着大人的追责。从进门开始,它就亲历了这户人家的死亡事故,它又仿佛知道,自己无意中成了罪魁祸首,便竭力地要隐匿它壮大的身形。灾难发生的起初几天,一切都在混乱中,没有人顾及它。这些日子,渐渐平静下来,姚远终于注意到坐在卧室角落里、一副愁眉苦脸的毛毛熊。
就是它,让方琳放下晾了一半的衣服,离开敞开的窗户,让四岁的姚丁丁逗留在窗台边好几分钟没有人看管。它给姚远一家带去了无法挽回的灾难。
姚远一把扯住毛毛熊,拎到窗台边。他要把它扔下去,倒霉的灾星。可是,庞大如幼儿身躯般的玩具,真的太像一个孩子了。姚远拎着的正好是大熊的手臂,感觉,就像几天前,他牵着姚丁丁的手,走到窗台边,指给他看天空中飞过的一群鸽子。
窗台就在跟前,姚远低头看着提在手里歪着肩膀的毛毛熊,窗外,一阵鸽哨呼啸而过,姚远一把抱起毛毛熊,眼泪疯涌而出。
快递送来的这只长毛绒狗熊,正是小妖送给姚远的情人节礼物。第二天,姚远收到小妖的短信:大哥哥,礼物收到了吧?喜欢吗?
姚远没有回短信,他把小妖的所有信息,包括电话号码,全部删除了。
五
姚丁丁从六楼窗口嬉笑着扑到外面的蓝天白云中去了,他像一只插上翅膀的小肥猪,沉甸甸地、憨态可掬地飞向了天堂。
连续几个月,姚远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陪绑他的人,总是费朗我。喝到半醉时,他还是喜欢总结真理,只是,他的真理变得越来越残酷。
“费朗,现在我相信,丁丁的选择是对的。”
“丁丁是不小心。”我纠正他。
“不不不,你错了费朗。不要以为小孩不懂事,小孩的眼睛,能看到两个世界,人间,冥界,一目了然。丁丁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
因为悲伤,姚远的思维有些错乱。一个四岁的儿童,如何懂得人间的险恶以至于蓄意离世?可姚远的话,还是让我已然平复的心重新纠结疼痛:别胡思乱想了,你和方琳,身体都健康,你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的。
“本来我想,等丁丁大一点,进幼儿园了,再和方琳正式提离婚。臭小子啊!聪明得可怕,大概,他知道我要和他妈离婚,所以,就用这样的办法,把我们拴在一起。臭丁丁……”姚远的眼圈又红了。
我说不出任何可以劝他的话,只能拿起酒瓶,给姚远空了的杯子倒满。他立即端起来,仰头一口喝干,“哐当”一声扔下酒杯,斩钉截铁地说:费朗,我要回家,送我回去。我要和方琳好好过日子,我再浑,也不能对不起丁丁的一番好意。走吧!
如果丁丁的意外去世真的能促成姚远与方琳日后安定团结、和睦融洽的生活,那倒未免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虽然通过牺牲一个小生命来挽救一段婚姻,代价太过巨大,但事已至此,只能这么想。
这一次醉酒之后,姚远似乎真的痛改前非了,他没有再找我去泡过酒吧,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半夜三更游荡在外不回家,他还干起了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拖地,还请我去他家,吃过一次挺像样的晚饭。
我是第一次看见姚远扎着大围裙站在厨房里的样子,平底锅里煎着一条“吱吱”冒烟的鱼,汤煲正蹲在煤气灶上,发出“突突突”的沸腾声,水池里堆着白菜、豆腐和鸡蛋,大男人正忙得团团转。卫生间里洗衣机轰鸣,方琳正搓着几件不适宜机洗的内衣,衣袖撩得高高的,白皙的手臂上沾染着肥皂沫。这居家生活的景象,令人感到无比温暖。
晚饭桌上,姚远给我倒酒,自己却喝椰奶。我瞪着眼睛看他,他笑笑说:戒了戒了。
说完,看了一眼方琳。方琳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我恍然大悟:你家伙,戒酒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老婆还没怀孕呢,我们一起戒酒,相互督促嘛。
显然,方琳已对姚远解禁。
姚丁丁出事后,方琳足足病假了两个月,最近刚回医院上班。她重新出现在了妇产科病房里,重新站在了产床前,几乎每天,她都要迎接若干个新生命的诞生。偶尔她会想起她的丁丁,自然,内心会有疼痛的感觉,但这疼痛,已经不会影响到她的工作。她用沾满血污的双手擎举着刚从胎胞里出来的婴儿,如同举着一枚莲花圣果。她微笑着,对某一位叉开双腿仰躺在产床上、面目浮肿、一脸蝴蝶斑、适才还在哭爹喊娘骂男人的女人和声细语:你的儿子(女儿)出生了,2009年8月25日凌晨四点十五分。祝贺你!
这是多么神圣的职业啊!一切丑陋、一切肮脏,一切不齿,都在这个婴儿诞生的那一刻春风化雨。美好的婴儿让人间变得纯洁,而修缮积德的妇产科医生,却每天要目睹鲜血淋漓的动物般的雌性人体,她如何能把那件与生育紧密相关的男女之事想象得美好一些?这又是多么残酷的职业啊!
方琳不容易。姚远能改邪归正,真是值得庆祝。
我举起酒杯,看着这一对从悬崖边起死回生的夫妻说:向姚远学习,戒酒。我宣布,今天这杯酒,是我最后一杯酒。这最后一杯酒,我要郑重地敬你们二位,愿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幸福长久!
姚远笑说:怎么弄得像婚礼贺词似的?别废话了,吃吧。
说完,盛了一碗鸡汤给方琳:快喝,很补的。
方琳面无表情,只沉默着低头喝汤。我怀疑,刚才看到她脸红,是我的错觉。
其实这顿饭,多少吃得有些沉闷。不喝酒的男人,通常寡言,且饭桌上还有方琳,男人之间的话题就无法展开。晚饭很快吃完,我借口还要赶一个公司的推广计划,早早离开了姚远家。今天这样的气氛,适宜于这对破镜重圆的夫妻重修旧好。
说破镜重圆不够准确,姚远并未和方琳离婚,虽然他们的确已多年没有夫妻生活,但毕竟,他们还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同一个屋顶下,甚至,同一张床上。
站在姚远家楼下,忍不住仰起脑袋看六楼那扇窗户。一方黄色的灯光,一帘粉红的暖色窗帘,三个月前惨烈的一幕渐行渐远,创痛正在愈合。倘若果然如姚远所说,姚丁丁是为了成全父母的重归于好,才从六楼窗口跳下去的,那么现在,他小小的灵魂一定开心得要发出“咯咯”笑声了。
这么想着,我发现,我的嘴角也忍不住咧开了。
六
又是三个月后,某一天傍晚,姚远打电话给我,邀我晚上去酒吧聚聚,我平稳跳动的心脏不禁为之一颤。不等我发问,姚远就在电话里说:别担心,方琳回娘家了,晚上我一个人,想和你聊聊。
“回娘家?你们没事吧?”
“没事,方琳怀孕了,丈母娘要给她补身体。”
“怎么搞的?你小子一伸脚,老婆就能怀上。我辛勤耕耘了五年,都腰肌劳损了,我老婆怎么还没怀上啊?”
“晚上给你传授机宜,老地方见。”
世上就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对于姚远来说,让老婆怀孕是易如反掌。我老婆的肚子,却至今纹丝不动。我们也去医院检查过,诊断结果是,我和老婆的机能都是正常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至今找不到答案。
打电话给老婆请假,说明原因后,老婆的说话语气即刻变成了哀怨:唉!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有个孩子呢?你要向姚远学习学习,到底是我们方法有问题,还是房子风水不好?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这个古板的公务员老婆,居然也知道方法有问题。我说:啥时候你去请教请教方琳,她是妇产科医生,她办法多。
我老婆“扑哧”一笑:去你的,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开口问人家?
自从姚丁丁出事后,我老婆对我和姚远的交往宽松了许多,女人总是适时表现出充分的同情心,并且现在,姚远的生活改变巨大,近乎天翻地覆。我等狐朋狗友偶尔碰头,都要言不由衷地贬低一下没落的大英帝国,而后又真心诚意地表达对姚远的敬佩。男人该当如此负责,否则还算什么男人?天道酬勤,方琳又怀孕了,姚远命中有福。
晚上见到姚远,发现他瘦了一圈,想必忙于辛勤的繁殖活动,一副心神劳顿的样子。我笑而调侃:你丈母娘应该给你也补补身体,瞧你累得。
姚远咧嘴笑笑,拿出手机发了一个短信,完了才坐下,喘了一口气,说:小妖吵着要来,来就来吧。
“小妖?你们没断?”我大惊,姚远居然和这个学龄前儿童还有瓜葛。
“断了,可她要来,我这个人,最不擅长拒绝。”姚远一脸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