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霉兆星,要不是她……”我没说下去,怕触到他痛处。
姚远似乎并不忌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又没想和她发生什么,喝杯酒无所谓嘛。
“别好了伤疤忘了痛啊!”我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眼角余光瞥见酒吧门被推开,一身黑衣的女孩垂着脑袋进来了,是小妖,换了发型,满头卷毛变成了笔直的齐肩发,且是素色的着装,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小妖一见我就打招呼:费朗哥哥,好久不见,你好吗?
我绷着脸点了点头,她依然喜欢把所有男人叫“哥哥”,她叫姚远“大哥哥”,叫我“费朗哥哥”,或许,她把她幼儿园里的那些男孩子,叫成“小哥哥”也未可知。我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身上有一股妖气,并非贤淑女子所拥有的一种顽劣气质,有点传说中的“太妹”味道。也许,正是她与方琳的天壤之别,才让姚远不舍弃之?
我们三人坐在吧台边,默默无声地喝酒,听小舞台上的摇滚乐手弹琴哼慢歌。歌手坐在一张高脚凳子上,手里握着一把电吉他,长发完全遮挡住脸孔,有些嘶哑的歌声,电贝司伴奏若即若离。如果不发声音,几乎看不出歌手的性别。摇滚乐手的歌,倘若不激烈,那就一定是颓废的。这会儿,整个酒吧就弥漫着一股颓唐败兴的气息。
小妖的“大愚弱智”好像有所改观,她安静地坐着,喝啤酒,不再像上次那样吵着要吃冰激凌,或者看上了哪一位女客人的裙子,更没有坐不满十分钟就闹着要去蹦迪。人终究会长大,与半年前相比,小妖几乎脱胎换骨。
姚远又喝到半醉,嘴巴一掀,真理流淌而出:费朗,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什么是男人?今天我来告诉你,男人,就是妇女用品。
我笑笑说:“好像在哪一部小说里读到过这句话,是一位男作家写的。”
“对,这是我们男人自己总结出来的,男人的定义。这位男作家,脑瓜绝对灵,怎么被他想出来的?我非常认同这句话,男人就是妇女用品,奇思妙想啊!
“纯属胡说八道。”我想阻止他,但拦不住他演讲的激情:“你知道吗费朗,方琳真的怀孕了!”
“你在电话里说过,我知道了。问题是,方琳怀孕了,你还出来喝酒?”其实我想说的是,方琳已经怀孕,为什么还不斩断和小妖的瓜葛?
姚远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含在嘴唇上,小妖及时给他点上火。姚远猛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而后双手一摊:“费朗,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我没什么对不起方琳的了。我非但对得起她,我还对得起男人这个称谓。我真佩服自己啊!枪法哪能这么准?就没有发空枪的时候,以后我可以挂牌了,本人,神枪手姚远……”
小妖正端起啤酒送到嘴边,刚喝了一口,就“噗——”一下喷了出来,随即大笑。她终于装不下去了,从进酒吧开始,她一直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淑女,现在,她终于露出马脚。
我忽然觉得有些气恼,虽然我知道姚远说的那番话,仅是自我解嘲,但我还是为死去的姚丁丁感到不平。这段日子,姚远周围的所有狐朋狗友,包括我,统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做错事,刺激到姚远。然而现在看来,他早就忘了伤痛,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醉生梦死。我不禁为此感到万分遗憾。
小妖足足笑了一分钟,才停下来,掏出纸巾替姚远擦她喷在他前襟上的啤酒,嘴里还说:神枪手大哥哥,要不要给你脖子里挂块金牌啊?
说完,又一次哈哈大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妖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取笑男人?我们男人通常喜欢自嘲,那是因为我们宽宏大量,并且心地善良。愿意拿自己开玩笑的男人,是要有一定胸襟的。身为男人,我完全能理解姚远,但我不认为一个不成熟到几乎幼稚的女人有资格来取笑姚远,乃至取笑我,哪怕“男人是妇女用品”的道理存在并合理,她也没有这个资格。
于是,我一口喝光杯里的啤酒,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喝吧。
说完,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撞开酒吧的棕黑色原木格子门,扑进霓虹闪烁的夜色,门在身后自动合拢,摇滚歌手颓丧的歌声和着忽轻忽重的电贝司,被关闭在门内。那会儿,我就想,姚远回到小妖这个“霉兆星”身边,就无药可救了。
七
这几天,我老婆正积极咨询通过高科技手段怀孕的方法。她鼓动我:医生说了,我们俩都没问题,可以人工受精,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以上。我们办公室的小王,她表姐就是人工受精怀孕的,生了一对龙凤胎呢。
我说:你猜,我想到了什么?记得看过一个科教片,讲养猪的。一到配种的季节,农民就把母猪赶到配种站,让兽医给母猪人工受孕。母猪都不需要见到公猪,就能怀上小猪。
老婆横我一眼:怎么能这么说?这是科学。如果不是医学发达到今天这样的高度,很多人就永远失去了拥有孩子的权利。
“可是你不觉得,这等于是让人家来帮你配种吗?甚至,你都不需要结婚,不需要一个丈夫,你只要花钱买上一份充满精子的液体,你就可以受孕,不是吗?”
“费朗,不要这么说话,我不会要别人为我提供精子的,孩子的父亲应该是你。哼!你们男人真自私,只知道自己享受,不要忘记,婚姻的一大重要功能,就是繁衍。”老婆义正词严,听起来很有道理。
可是这么一来,人类与牲畜,还有区别吗?我试探着问老婆:假如,我不愿意人工受精,你打算怎么办?
“为什么不愿意,没道理嘛!”老婆眼圈发红,是真着急了。
“我是说假如。”
“假如也不行,我又没毛病,我就是要证明,我能怀孕。你要是不配合,当心我把你休掉。”老婆的语气近乎愤慨。
“哈,原来你是为了证明自己功能齐全。我看,你们女人才自私。好了打住,不谈这个话题了,睡觉。”我知道,再谈下去,难免争吵。
男人和女人,对婚姻的看法,为什么如此不同?女人总是把我们男人比作禽兽,是因为男人视感官享受高于情感交流?是男人少有专一,容易见异思迁?可女人难道就视情感为第一了吗?她们更加在意的,是生育一个孩子,甚至不需要了解与她的卵子结合的精子提供者当时的心情。我敢肯定,男人提供精子的那一刻,他的情绪、健康状况、环境因素,都会影响到孩子身体、智力的发育。没有情感交流为基础的人工受精,孕育出来的孩子,能是优秀健康的孩子吗?
毋庸置疑,从这一点上看,女人更如禽兽。
老婆忽然想起什么,问我:哎,最近姚远和方琳怎么样?
想起那天在酒吧,小妖一边疯笑,一边替姚远擦前襟上的啤酒的样子,我就撒谎:“不知道,最近没联系。”
“唉!方琳怀孕快五个月了吧?”老婆一脸神往地看着天花板,她想要孩子都想疯了。
这段日子,姚远确实没有找过我,我也没有去找他,我们几乎绝交了。小妖的重新出现,让我感到无颜面对方琳。没有人把姚远托付给我让我看管,我是谁?我不是方琳的亲兄弟,也不是姚丁丁的父亲。虽然我开过玩笑,说方琳是我的干老婆,虽然姚丁丁活着时叫我“嘀嗒”,我是他所谓的干爹,但事实上,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姚远的朋友。
可是,出事那天,是我,把尚存一丝体温的姚丁丁和晕过去的方琳抱上了救护车;是我陪着她们母子到医院;是我,摸着姚丁丁渐渐凉下去的小身体,看着他离开人世;是我,为合上眼睛的姚丁丁擦去嘴角的血丝……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有谁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自觉无颜见方琳。
然而适才与老婆的一番争论,让我产生了些许怀疑,禁欲多年的方琳再次怀孕,难道也仅仅是为生育这一目的吗?女人呐,我承认,我看不懂她们。
几天后,很意外地接到方琳电话,她问我,下班后能否去一趟他们家。我吓了一跳,心想,肯定是姚远犯事,被方琳发现了。我最怕去他们家,我怕方琳紧逼我的眼光,好像,她能从我的眼睛里间接探察到姚远的胡作非为。方琳说:费朗,你是姚远最好的朋友,你又离得近,来一趟吧,帮忙搬家。
“你们换房子了?”最近房价暴涨,他们是想炒房产?还是想搬离那间留给他们伤痛记忆的房子?
“来了就知道了。”不等我问要不要叫搬家公司,方琳就挂断了电话。
听方琳的语气,不像出了什么事。一下班,我就过街向姚远家走去。很快,我看到了那幢至今令我心有余悸的房子,六层的楼高,姚远家在顶楼。正是深秋的傍晚,夕阳笼罩着整幢大楼,玻璃窗反射出一格一格金色闪亮的光芒。
远远地,我就看见姚远站在楼下的水泥空地上,仰着脖子看头顶上的天空,地上堆着两个蛇皮袋打包的行李,周围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书籍和零碎物件。看样子,果然像是搬家。
我走到姚远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嗨,看什么呢?
我的突然出现,把姚远吓了一跳,显然,方琳请我来帮忙,他并不知道。我说:不是要搬家吗?需要我做些什么?吩咐吧。
姚远没有回答我,只怔怔地看了我好几秒钟,而后重新仰起脑袋看楼顶。我随着他的视线往上看,他们家的窗户洞开着,粉色的窗帘在晚风中翻飞飘逸,窗口并没有人。
“姚远,看什么呢?干嘛不上楼搬东西?”说着,我抬腿准备上楼。姚远终于开口了:“费朗,方琳跟我,离婚了。”
“什么?”我大惊失色。
“今天下午,我们离婚了。”姚远依然仰着脑袋,没有看我。
“为什么?方琳不是怀孕了吗?”
“是,我早就说过,方琳怀孕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我成了多余的人,所以,离婚了。”姚远终于扭头看我。
“这算什么理由?犯浑!”
“是方琳提出的,她要离婚。”姚远咧开嘴角笑,晚霞在他脸上涂了一层金红的色彩,他笑得像一尊镀金泥菩萨。
“莫名其妙,脑子有病吧?”我气急败坏:“不行,我要和方琳谈谈。”
我拔腿就往楼梯上冲,姚远在我背后有气无力地说:没用,离都离掉了。
我没有停步,一路飞奔到六楼,601房门虚掩着,顾不上敲门,我一把推开闯进去,大声喊:方琳,方琳!
没有人回答我,朝南的主卧室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越过客厅,冲到卧室门口,方琳果然在里面。她挺着肚子站在窗边,她胖了,身形有些笨拙,形容却安详,孕妇的模样已初见端倪。我不由地放低声音,轻叫:方琳。
方琳回头,看见我,笑了笑:费朗,你来啦。
然后,我惊恐地发现,方琳的一只手里,提着那只巨大的、像小孩一样的、棕色的毛毛熊,另一只手,正伸向窗口。
脑袋里顿时发出“嗡”的一声,脱口吼道:方琳!你要干什么?
方琳平静地说:下去吧,下去帮姚远搬东西。我怕他一个人搬不动,所以把你叫来了,不好意思,劳烦你了。
“方琳,你们这是干什么?好好的干嘛要离婚?”
方琳没有回答我,她牵着毛毛熊的手臂,用力一提,毛毛熊就站在了窗下的沙发扶手上,半个肥肥的身体趴在窗台上,毛茸茸的脑袋探向窗外的天空。
六个月前的惨烈场面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有些气急:“方琳,你们很快要有孩子了,有什么不能商量的,非要离婚?”
方琳回头看我一眼,很随意地说:早晚的事。
说完,她抬起手,轻轻一推。我一个箭步扑向窗口……
我扑空了,在我到达窗口前,毛毛熊一个腾跃,翻身从六楼窗口跳了下去。我脱口大喊:丁丁——
它微微蜷曲着双腿,两条肥肥的手臂托开着,就像两扇硕厚的翅膀;它沉甸甸地往下掉着,傍晚的霞光在它身上划出五彩嫣红的流光;它一度仰面朝天,黑溜溜的眼珠看着我,憨憨地傻笑着;它注视着我的眼睛带着幽幽的暗光,直坠而下,越来越远……六秒钟后,“嘭”的一记巨响,毛毛熊着陆了。
从六楼窗口俯瞰地面,我看到棕色的大熊一头栽倒在依然仰面看天的姚远脚边。大熊的着地产生巨大的冲击波,姚远踉跄着后退几步,呆怔了好一会儿,才蹲下身,打开一只蛇皮袋,抱起大熊,塞了进去。
方琳站在窗边,挺着发胖的身躯,使劲地拍着手,好像手上沾了很多灰尘。她一边拍手,一边慢吞吞地说:好了,都拿走了,你也走吧,都走吧。
彼时,我的脑中一片嗡嗡作响,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退出卧室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孕妇方琳侧身站着,窗户依然洞开,窗框外面,已呈靛蓝色的天空中,布满了一丝丝被余晖染成橘黄和暗红的云彩,一如姚丁丁留下的那幅艳丽到刺眼的画,只是,这幅画的天空中,没有鸟,没有翱翔的飞鸟,亦没有肥胖得像插着翅膀的猪一样的笨拙的鸟。
这幅画的天空中,只满满地充塞着令人窒息的细菌和游魂,没有一只鸟。
2009年12月27日凌晨于辰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