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飞越云之南
20133300000027

第27章 从六楼窗口跳下去(1)

我有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叫姚远。最近,姚远家里出了点事,他四岁的儿子姚丁丁从六楼窗口不慎掉下,意外死亡。姚远痛不欲生,痛定思痛,最后,他决定要让妻子方琳再次怀孕,如果能再次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他就要痛下决心,痛改前非,从此做一个城市新好男人了。

四岁男孩姚丁丁从六楼窗口扑面而下时,正是情人节的中午时分。彼时,姚远正在蓝山咖啡店里安抚幼儿园教师“小妖”。

小妖手里捏着一支透明塑料纸包装的红玫瑰,那是姚远在来路上买的,满脸污垢的卖花小孩拖住他的衣襟,足足跟了五百米。情人节的男人,通常心软,姚远不敌卖花小孩的软磨硬拖,买下了这支红玫瑰。

小妖手捏玫瑰,撅起两片舒淇式性感厚嘴唇,发出类似学龄前儿童的说话声:情人节哪能中午过啊!大哥哥,我要你晚上陪我。

“晚上我要带儿子,她值班,我出不来。”姚远没有编造理由,妇产科医生方琳今晚的确轮到值班。

“大哥哥不是要离婚吗?还这么恩恩爱爱、配合默契的?”小妖有些生气,两根葱白手指狠劲一扯,玫瑰花瓣纷纷跌落到桌面上。细瓷咖啡杯周围,随即铺开一片片零落的花瓣,恰似一张用在情人节贺卡上的摄影作品:幽暗的灯光下,半杯凝浓的咖啡,几片沉红的花瓣,重的色调,轻的姿态,小资式的腻味,浪漫到俗气。

姚远想离婚,原因并非小妖,而是,方琳性冷淡。姚远夫妻的禁欲生活始于方琳怀孕,直到儿子姚丁丁出生,方琳仍然不解禁。姚丁丁四岁,姚远离婚的念头,持续了三年。曾经有过一次,姚远向方琳提及离婚,女医生皱着眉头问:为什么?

性冷谈?姚远说不出口,这怎么可能成为正当的离婚理由?便说:你不关心我,不在乎我,除了工作和儿子,心里根本没我。

方琳不置可否,只冷笑两声:呵呵,荒唐!

说完,撇下一脸惊讶的姚远,转身去厨房为两岁半的姚丁丁煮肝泥菜粥了。

也许,方琳认为,夫妻生活就该是这样的,姚远提出离婚,完全是男人在撒娇。就这样,日子在半推半就中,一直过到现在。

摆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土耳其进行曲》如旋风刮来,节奏欢快到接近疯颠。小妖纵身一扑,把住姚远正欲抬起的手:不许接电话,现在你是我的。

葱白手指按下关机键,身手敏捷、动作干脆,《土耳其进行曲》戛然而止。姚远额上的两条黑眉稍稍聚拢,有紧锁的趋势。小妖却展颜一笑:晚上没时间就算啦,那现在,我们谁的电话都不接,好不好?

姚远眉头一松,轻笑。小妖继续发表妖言:我猜猜,大哥哥会送我什么礼物呢?

幼儿园教师小妖习惯于把任何谈话对象当成她班里的小朋友,这一点,姚远似乎并不反感。这个喜欢玩游戏的小女人,有驾驭男人情绪的能力,姚远熟知她的伎俩,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笑脸敞得更开了一些。

“我猜,是钻戒,大哥哥要娶我,没钻戒怎么可以呢?”小妖狮子大开口,姚远心头一紧,刚想否认,小妖接着说:“不对,是LV钱包包,我家大哥哥最体贴人,晓得我的皮夹子坏坏啦。”

姚远紧着的心稍稍放松,却并不公布答案,只笑骂:哈,拜托你不要这么少年儿童行不行?傻啊!

小妖嬉笑,并未改变语气,接着又猜了新款手机、名牌服装、甚至福克斯运动型小汽车,但都错了。最后,小妖不耐烦了,语调稍有改变,温柔中掺杂了尖锐:快宣布答案吧,人家都快没兴趣要你的礼物了。

小妖猜的每一样礼物,价值都超过姚远准备的那挂奥地利人造水晶项链,礼物便失去了出现时的“惊喜”效果。女人要求太高,男人就很难讨得她的欢心,小妖笑得很勉强。

情人节午餐草草结束,姚远下午还要上班。分别时,小妖赌气似地说:别以为我们女孩子小气,情人节礼物,我也送给你了。

姚远摸了摸身上的四个口袋,什么都没有。小妖忘了赌气,哈哈笑起来:别找了,你口袋里放不下的,等你下班回家就知道了。

说完,踮起脚尖吻了一下姚远的脸颊,扭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姚远笑着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小妖的背影消失在人行道尽头,才摸出关闭了一个多小时的手机。刚打开,《土耳其进行曲》就迫不及待地响起。姚远接听,面色顿时凝固。

姚丁丁是我的干儿子,我是他的干爹。

我们这里有一个旧风俗,据说,小孩都是送子观音投胎,怀不上孕的夫妻,领养一个小孩,不久就能怀上。结婚五年了,我和老婆没有刻意避孕,却一直不见动静。于是,姚远慷慨地让他儿子叫我干爹。

还记得当时,小光头姚丁丁正垂着眼皮玩一部我送给他的玩具汽车。他白胖似藕节般的小手使劲掰着汽车门,肥墩墩的屁股因用力而一撅、一撅,像一只笨重的狗熊,可爱极了。姚远把他拉到我跟前,说:丁丁,好儿子,快叫“寄爹”。

姚丁丁眼睛看着小汽车,嘴里却很响亮地叫了一声:嘀——嗒——

我们这里把干爹叫“寄爹”,姚丁丁说话还口齿不清,奶声奶气的,寄爹被他叫成了“嘀嗒”。这么叫很好听,虽然不是真爹,但还是让我觉得极其温暖。拥有一个孩子是多么好啊!我是真的喜欢孩子,但愿丁丁能给我带来我的孩子。

我伸手把小光头搂进怀里,塞了一个红包给他,又乘机在他肥嘟嘟的小手臂上轻咬了一口。他抓过红包,塞进嘴里啃,百元大钞差不多要被他叼出来了。恰在那时,方琳夺门而入,扑过来抢下湿漉漉的红包:哎呀,这个小孩,钞票哪能吃啊?都是细菌。

说完,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使劲擦着姚丁丁手臂上刚被我咬过的地方。小胖子被擦得不耐烦了,扭着肥屁股要拿地上的小汽车,方琳一把抱起他:丁丁乖,来,我们去洗手。

方琳抱着姚丁丁的瘦削背影消失在客厅门口,姚远就对我说:别介意,她这人就是这样,职业病,洁癖。

我说:我的嘴确实有些脏,咬了丁丁一口,洗洗是应该的。

姚远咧嘴苦笑:她变态,从来不肯在外面吃饭,也不让丁丁去儿童乐园坐电马,说外面空气里全是细菌。关键是,还不让我碰她,简直修女。

我便和姚远开玩笑:哎,从今以后,方琳可是我的干老婆了,不许污蔑我干老婆啊!

姚远笑说:你要是敢在她面前这么说,我佩服你!

“这有什么不敢的?方琳一会儿进来,我就大声对她说:方琳,丁丁是我的干儿子,那你就是我的干老婆,这话,你同意吧?

正说到这里,方琳端着一杯泡好的龙井新茶回客厅。听见我的话,她瘦白的脸孔霎时变得通红,随即扭身出了客厅。

直到我离开姚远家,也没有喝上那杯龙井茶。倒是姚丁丁,像条小胖狗似的,缠在我脚边,“嘀嗒”、“嘀嗒”地要和我一起开小汽车。

这个调皮到略微多动的幼童,居然早早地夭折于生命伊始的四岁,真正令人扼腕痛惜。我至今都不能忘记情人节的午后,那个惨烈的场面:早春,难得的艳阳普照,照着那个小小的身躯,如同一片扁薄的落叶,静静地匍匐在地。草绿色小夹克的翻毛领子上,沾染着新鲜的血色斑块和灰白色的尘埃。看不见他的小脸蛋,就像一片平扑在地上的绿色叶子,适才凋零的落叶,还没有枯萎,还是绿的,但,已经凋零。

方琳被众多妇女围绕,瘫坐在地上,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哭。

事情发生的当时,方琳就被吓傻了,邻居问出了姚远的手机号码,帮忙打电话。不曾想,手机响了两下就被挂断,再打就关机了。

找不到姚远,方琳就想到了我。我一接到电话,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他们家。我的单位就在姚远家小区对面的商务楼里,只需三分钟就可以越街到达。

救护车正拐弯抹角地绕着小区里的花坛缓慢开来,我抱起姚丁丁还有一丝体温的小小身躯,迎头冲向救护车。身后传来女人们的叫喊声:晕过去了,晕过去了……

孩子被一个白大褂接过去,我回身飞奔,一把抱起晕过去的方琳,再次冲向救护车。

终于接通姚远电话时,我已坐在医院急救室外的走廊里。一墙之隔的门内,方琳正躺在急救床上接氧气。就在十五分钟前,医生把一张白布单盖住了姚丁丁小小的身体,完全盖没,包括他胖嘟嘟的圆脸蛋。

我挡住医生,掏出纸巾,轻轻地位丁丁擦拭嘴角上的血迹。这张说话还口齿不清的小嘴巴,再也不会发出奶声奶气的声音了,再也不会垂着眼皮叫我“嘀嗒”了,再也不会像条小胖狗似的,缠在我脚边要和我赛车了,我的干儿子呐……

方琳一再哭晕,我捏着手机不断拨姚远的电话,手机还是关着。那时候我就想,等见到姚远,我会一拳挥过去,把他的鼻梁打断。

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请姚远吃我的老拳,他就像一头狮子一样冲进急救室,一把抓住方琳瘦弱的肩膀,大吼大叫起来:儿子呢?告诉我,丁丁呢?你是怎么看儿子的?你说,你说啊!

方琳又晕过去了,姚远跌坐在地,声泪俱下。

我和姚远从小一起长大,是情同手足的兄弟。虽然我们都已各自结婚,但穷极无聊的时候,我们总是相邀去泡酒吧。在姚远的狐朋狗友中,我,费朗,是最赤诚的一个。

酒吧是出真理的地方,当真理从姚远的嘴里滔滔不绝地流淌而出时,正是他进入醉态的开始:费朗,你说,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女人最适合做老婆?

我当然知道,姚远已经说过无数遍,并且,这个话题总是出现在他喝到半醉的时分。

曾有阅人无数的成功男士说过,老婆的最佳人选应是医生和教师,这关系到个人、家庭、社会,乃至全人类的健康、教育和发展问题。人生在世,身体健康为第一;教育孩子,无愧于祖宗,给未来以希望,其为第二。这是被社会普遍认同的观点。

然而姚远却认为,娶一名医生做老婆,夫妻生活质量不可能高,尤其是妇产科医生,这是他的切身体验:“告诉你费朗,和方琳上床,我是要提前三天预约的,而且每次开始前,她都要在浴室里呆一个多小时,清洁工作何其繁多啊!”

“一个多小时?皮都洗掉三层了。”

“等到她洗完澡出来,你猜怎么样?我睡着了,哈哈哈……”姚远笑得很响,旁桌的客人纷纷回头看他。

“你夸张吧?要不怎么会有丁丁?”

“丁丁?那是有预谋的。她想要孩子,我给她,好了,孩子有了,她就把我扔在一边了。”说这话的时候,姚远的眼睛已经充血,仿佛含泪申诉。

然而,我认为,姚远是以方琳的个人行为代表了所有的女医生,这是有失公正的,可谓“伪真理”。但,这的确是姚远一个人的真理,无可非议。显然,姚远为自己娶了一名妇产科医生做老婆而悔之不及。

娶一名教师呢?情况能好一些吗?

“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基础教育单位的教师,那就不仅仅是夫妻生活的质量问题了,而是,整个生活,包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会跌入“大智若愚”的境况。”

“不,不对。”姚远纠正自己:“应该叫‘大愚弱智’。像个白痴似的,大哥哥,嘴嘴好干啊,我要喝可乐……哈哈哈,这样的女孩子,一起玩玩可以,做老婆,不行。”

显然,这个嘴嘴好干要喝可乐的“大愚弱智”者,是幼儿园教师小妖。

姚远的这一条真理,起先我也并不认可。女人天真,不失为一种可爱,天真的女人总比世故的女人好。但是见识了那个“嘴嘴好干要喝可乐”的小妖,我就明白了姚远所说的“大愚弱智”,究竟是什么样的了。

那天,也是在酒吧,小妖顶着一头细辫子,穿着缀火鸡羽毛的彩色低领裙,跟在姚远身后,像一枚包装鲜亮的弹簧一样跳跃而来时,我还以为她是酒吧的啤酒销售小姐。姚远把我介绍给小妖,小妖张口叫了一声:费朗哥哥好!

当时我吓了一跳,小妖的声音和语气,完全是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这使我怀疑姚远是不是诱拐了未成年儿童。接下来,在我们喝啤酒聊天时,小妖不断插嘴:

大哥哥,啤酒不好喝,我想吃冰激凌啦,草莓的,好不好?。

姚远哥哥,你看那个女的,裙子好好看呐,明天我们也去买吧?

今晚就一直坐在这里了吗?你答应我蹦迪的。

……

也许是长期与学龄前儿童厮混在一起的原因,小妖实在是天真得过份。我问姚远:小妖几岁了?

姚远笑说:小妖的年龄,要以“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定律推算。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发展到十五岁少女的智商和情商水平。现在呢,我猜,差不多也就十来岁。

有道是,过于深刻就是促狭,过于天真就是弱智。小妖十分不幸地被姚远认定为“弱智”,她自然是不会知道的。然而,姚远贬低小妖,却又和小妖纠缠在一起,这就让我有些搞不懂了,他究竟要干什么?

姚远的老婆和情人,恰是一名妇产科医生和一名幼儿园教师。天下男人多半会羡慕他,他可是占尽了作为男人的幸运。然而,他却自认为是天下最不幸的男人,以他的解读,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把情趣当下流,另一个是把无聊当有趣。

喝到这种程度,姚远就会大叫:费朗,再叫一瓶酒,今天一醉方休,不想回家了!

接下去,我的任务,就是阻止他继续喝酒,否则他就真回不了家了。

说实话,我不敢带他回家留宿,我老婆对我和姚远的深度友情始终疑虑重重。虽然她并不清楚姚远有了老婆还有情人,也不可能知道他对老婆和情人的可笑评价,但她以女人的直觉判断,姚远的出轨指数极高。她奉劝我少和这样的花心男人混在一起,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当然,我不可能告诉老婆,姚远出轨是因为方琳性冷淡。男人说这话,会遭到任何女人的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