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唯不愧为绅士,陈唯被乔莉弄得很没有面子,但他还是有礼有节地让乔莉自己选择接下去的方向。这个夜晚,原本在陈唯设想中很浪漫的一个夜晚,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很无趣的夜晚。回家的路上,乔莉沉默着,陈唯一改以往无时不刻滔滔不绝的习惯,也沉默着。直到下车时,乔莉才对陈唯说:对不起,今天,我心情不好,坏了你的兴致,对不起啊。
陈唯露出了宽宏大量的笑容,似长者般语重心长地说:小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能坏我的兴致。你太年轻,不懂得享受生活,你到我这个年龄就懂了,可是懂了也太晚了,没几年好享受了。好吧,不管怎样,我祝你快乐!
陈唯的车扬长而去,乔莉呆立在小雨淅沥的夜空中,雨雾包围着城市,蒸腾起朦胧如烟的水汽。乔莉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情坏了兴致呢?可是,一定是有了兴致才能被破坏兴致,然而现在,她对什么是有兴致的呢?想到这里,乔莉就觉得心情糟透了,连一点点兴致都没有,生活过得多无聊啊!
那以后,乔莉的文章再也没有发表过。陈唯退了她无数次稿,退得她烦了,她就不再写作了。乔莉只发表了一篇处女作,就没有了下文,乔莉的处女作成了她的告别作。
袁欣欣说:你这个戆大,陈唯可是资深编辑,手头一大堆作者抢着让他发稿呢。
乔莉笑笑没有说话,袁欣欣继续说:我和花静敏好心好意撮合你们,却被你搞砸了,你不可以学得乖巧一点啊?
乔莉懒洋洋地回答:我没有象你那样丰满的胸部,男人只要看我第二眼,就不会对我有兴趣了,所以,干脆就不要让第二眼进行下去。
袁欣欣叹了口气:神经病,脑子搭错了,你是不是还忘不掉你那个丹尼啊?
乔莉没有回答袁欣欣,乔莉的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乔莉想:倒霉的,最好得健忘症把他忘掉才好,该死的,最好不要让他看到晚报上那篇《女人如〈诗经〉》才好。
乔莉的担心其实很多余,丹尼没有时间看晚报,丹尼忙于照顾孕妇沈咪和沈咪肚子里属于丹尼的后代。丹尼忙得不亦乐乎,丹尼现在每天很自觉地洗澡洗手换袜子不抠脚趾并且起夜时坐着小便,他不断告诉自己: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
他现在确定他的孩子不会患先天性色盲,他的孩子不会重蹈他的覆辙,所以他就有了期待,并且期待变得有些美好了。孕育一个健康的孩子,成为丹尼近阶段的人生目标,他严以律己宽以待妻逆来顺受勤劳勇敢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对待妻子如春天般的温暖对待自己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总之,他提前进入了做父亲的状态,他想象中的父亲就应该是这样的。本来他还不打算做父亲,但孩子来了,而且还是一个健康的孩子,那他就准备勇敢地做一个父亲了。
临近预产期最后一个月,沈咪的脾气越发古怪,她常常指责丹尼衣服没有洗干净,混用了她的毛巾,睡觉的时候把他一条长满黑毛的腿搁到了她的肚子上。沈咪已经很久没有说法语了,她现在说出来的话是丹尼完全能听懂的中国话,她嘴里的一口龅牙因为经常大量说话而在丹尼面前时刻闪耀着白色的光芒。丹尼想起不久前,她还用法语深情款款地对他说“丹尼,热呆目!”
丹尼第一次听沈咪这么说时吓了一跳,他以为沈咪在骂他,骂他的眼睛有病。可是沈咪一脸幸福的样子看起来不象是在骂他,丹尼才大起胆子问她。沈咪咯咯笑着说:“热呆目”是法语,意思是“我爱你”。
现在,沈咪已经不再对丹尼说“热呆目”了,沈咪说的话和任何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上海女人一样,让她们的丈夫常常陷入快乐而又辛勤的劳动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指望和期待。现在的丹尼,真是很有指望很有期待的。
沈咪终于要生孩子了,丹尼把已经开始阵痛的女人送到医院后,就一直守侯在产房外面,从傍晚开始一直到半夜。那扇写着“产房重地,闲人莫入”的弹簧门把几个一律形容疲惫面目憔悴的男人阻隔在走廊里,不断有产妇哇哇大叫着被推进去,走廊里的男人队伍不断壮大。又不断有护士出来喊家属名字,然后有人欢天喜地有人愁眉苦脸地退出了等候的队伍。丹尼等得很辛苦,想见沈咪瘦削的身体对生产十分不利,她无法象一只壮硕的母鸡一样顺利地产下她的第一个蛋。
在等待的过程中,丹尼的小腹越来越沉涨,他很想去一趟厕所,一天忙碌下来他还没有象样地排泄过,可他又担心上厕所的时候孩子正好生下来那他就会错过幸福降临的第一时间。就这样,丹尼憋到半夜时分,实在不能再憋了,他想他都憋不住了沈咪怎么还憋得这么有耐心?丹尼终于决定去厕所,等了半夜都没等到孩子生下来,总不至于正好在他上厕所的时候生吧。
丹尼决定在十分钟内解决排泄问题,他以小跑步的速度进入厕所,并且以消防员的速度褪下裤子,他开始用力,厕所里的气味不太好闻,但他必须深呼吸,这样才使得上劲。很好,很顺利,十分钟不到,丹尼就把体内垃圾基本清除。可是,他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挂在墙壁上的手纸盒是空的,他又没有带手纸。好在,盒子上丢着一张报纸,不知哪位有边大解边阅读的良好习惯的人留下的。丹尼想,没有手纸的时候,报纸也是可以解决问题的。于是,他拿起那张旧报纸,折叠成适手的大小。这一系列的动作,丹尼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的。可是接下来,丹尼拿着那张报纸时,动作就快不起来了。他无意中看到即将变成手纸的报纸上,有一篇文章下面的署名是乔莉,并且,他看到一个熟悉而又赫然的标题:《女人如〈诗经〉》。丹尼不由自主地开始阅读那篇文章,他就这样蹲在医院厕所里的一个坑位上,他完全忘了他把臀部裸露在外而未有行使臀部在厕所里的功能远远超过了十分钟。
走廊里,一位护士推开产房门大声叫喊着:秦来福,谁是秦来福?沈咪家属在吗?
等待中的男人们以东张西望和一脸茫然表示这个叫秦来福的男人不是自己。护士很生气地嘟哝了一句:这种男人,老婆生了,自己倒没影了。
那时候,秦来福正蹲在厕所里,他赤裸着下半身,捏着一张旧报纸,眼光有些发呆。在污秽空气弥漫的厕所里,秦来福陷入了沉思。他想,乔莉现在已经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她大概不需要再去唱那种上海地方戏了。他还想,乔莉已经能写关于《诗经》的文章并且都发表了,那她现在一定对《诗经》很有研究了。他不知道,乔莉依然每个星期去剧团打打坐,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老年大学里教头发花白的老男人和老女人唱一些即将淘汰的上海地方戏段子。徒有虚名的戏子乔莉常常想,等她老了,这些老人都去天堂了,那么谁来和她一起唱这种已经没有人唱的戏呢?
丹尼蹲在厕所里想了很多,最后,他想,他有多久没有回味过曾经倒背如流的《诗经》了?他好象已经忘了曾经用以追求乔莉并且替他在乔莉面前挽回尊严的《诗经》了,忘了,果真忘了啊!
护士喊了一阵没人回答,气哼哼地转身进了产房。产房的弹簧门随着她白色身影的消失反复回荡了几下,复又回归安静的关闭状态。门内,婴儿的哭声隐约传出,一阵紧似一阵。
薛舒
2008年5月15日初稿
2008年5月18日修改
于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