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下班后,丹尼热衷于逛各种各样的家具店,易家,好美家,适家;传统的、现代的、欧式的,一样样看过来。家具店基本大同小异,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隔离出一个个虚拟的家庭空间,各种类型的客厅、卧室、儿童房等等一溜排开。丹尼一间间看过去,丹尼对家具的审美标准也是与众不同的,别人是选样式,他是选颜色。事实上,他眼里看出来的,只有白色和黑色的家具是分明的,别的一概差别无多。营业员小姐向他介绍栗色和米色、枣红色和棕色家具之间的格调差别时,丹尼点头微微一笑,说:我自己看,我自己会看的。
说完,便抬头眺望似是一望无际的大厅,只混混沌沌地见得一片灰蒙蒙的桌椅床橱交叠陈列,分不清什么是栗色、米色、棕色、枣红色。那时候,丹尼就发现脑袋有些眩晕了,眼睛刺痛不已。新家具聚集一堂的地方弥漫着强烈的油漆味,有些头晕是正常的。丹尼摇摇头,心想,看了许多天了,究竟买哪一套好呢?反过来想想,其实根本不用这样费神的,哪怕去家具店参观一百次,拥有一百次的定夺机会,那个唯一的标准还是会让他的选择缩到最狭小的范围。他本就没有能力判定颜色,他根本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去挑选。然而,丹尼却不厌其烦在家具店巡行着,好似这样的参观活动可以改善他的眼疾,或者对家具的反复斟酌百般挑剔可以证明他的眼睛是健康的。他证明给谁看?没有人关注他的眼疾,家具店里的营业员和顾客即便知道他色盲,也不会认为这是多么严重的残缺,更没有兴趣和义务为一个陌生顾客的眼疾改善问题做见证人。色盲并不是什么要命的残疾,色盲不影响丹尼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拥有不错的身高、良好的智力、强健的性欲乃至未曾实施但一定也很正常的生殖能力。丹尼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可丹尼还是因为色盲而分外计较了有关一切事物的颜色问题。
六
丹尼终于选定了一套乳白色组合家具,新家具顺利地进了屋。好了,现在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似是而非的颜色了,他再也不用每天被迫回忆那条火红的裤子了,他再也不会因为生活在他因能力所不及判别而常常感到恐慌的时空里了。丹尼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心情一好,性欲就产生了。丹尼是一个很正常的男人,正常男人就一定会有性欲。大部分时候,性欲与颜色没有多大关系,当然,很多时候,令人赏心悦目的颜色会增强性欲,而令人不舒服的颜色会扼杀性欲。所以,改变了颜色的家具很自然地让丹尼产生了对女人的需求。丹尼需要女人了,沈咪是女人,沈咪就被丹尼所需要了。
沈咪终于收到邀请,走进了丹尼的家。那是一个傍晚时分,沈咪进门就看到一屋子白灿灿的新家具与并不洁白的墙壁、并不崭新的地板、床单、被子和用具们无比亲密又十分唐突地组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居所!沈咪瘦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神色。她想,丹尼究竟不是上海人,眼光怎么就那么差呢?简直土得要命。这种颜色和样式的家具早已淘汰了,他居然还买回来放在家里一脸喜滋滋的好似他的设计精彩得无与伦比。
丹尼选择这套家具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颜色和价格。颜色因素与他的眼疾有关,价格因素,显然与这套家具将来的归属有关。淘汰的家具便宜,送给房东不会心疼。沈咪不知道这两个因素,所以她觉得需要重新评判丹尼的审美观,当然她没有把她的不满说出来,只稍稍在面孔上堆起一些疑惑的表情。可是好心情的丹尼此刻正需要解决他的性欲问题,所以,未及沈咪把疑惑说出来,他就把她放倒在了铺着旧床单的乳白色新床上。
丹尼在床上的表现显然比选择家具的品味高出许多,一场历时不短的云雨交战之后,沈咪非但原谅了丹尼令人怀疑的审美情趣,相反,她开始替他寻找理由。一个北方人,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里能打拼成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容易的。虽然他结过一次婚,但他毕竟还很年轻,他的前途还很远大很广阔,他的聪明和才智可不是用在家庭琐事上的,他是要干大事业的。至于审美问题,那完全是他前妻的不尽责。结婚三年,居然没有把老公培养成一个地道的上海人,肯定是有问题的。不是女人无能,就是男人不爱女人而不愿意听任女人摆布。这样的夫妻,怎么能不离婚?想到这一层,沈咪就笑了。那个女人失去了改造男人的机会,现在,机会轮给她了。沈咪躺在已经熟睡的丹尼怀里,“吃吃”的笑声几乎溜出嘴巴。
从那以后,沈咪就隔三差五去丹尼那里过夜,虽然丹尼依然没有同意让她搬过去住,但沈咪对丹尼的改造却已经开始了。首先是从每天洗脚开始的,每次在丹尼那里过夜,沈咪要求他必须洗澡,她已经把条件放低到她不在的时候可以不洗澡但必须洗脚的要求了。丹尼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洗澡问题不仅关系到个人卫生问题,是否每天洗澡还暴露出一个人的教养和成长历史,北方农村出生的丹尼不希望让人感觉他是一个缺乏教养的人,虽然沈咪不来过夜的那些日子里他未必真的天天洗脚,但他还是答应了沈咪的要求。
沈咪还要求丹尼每天换袜子,作为一名出入于蓝海大厦的白领,他不仅需要每天早晨在脖子里系上一根与昨日不一样的领带,他同样需要在脚上套一双昨天不曾穿过的干净袜子塞进皮鞋去上班。领带因是每天被人看得见的装束而显得尤为重要,袜子塞在皮鞋里无法让人看见,难道袜子就不重要了吗?从某种程度上说,袜子比领带更重要,每天换领带是为别人,每天换袜子是为自己。再说,每天换一双袜子又有多难呢?所以,丹尼也答应了。
沈咪更要求丹尼在抠完患有严重脚气的脚趾后必须洗手,要用消毒液洗,要不脚气传染到手上,那就很不雅观了。还有,丹尼的床单得换新的,房东留下来的东西能用吗?虽然使用之前丹尼全部清洗过,但沈咪还是无法容忍她偶尔睡的这块床单曾经铺在一对陌生的老男人和老女人身下。丹尼同意,全部同意,沈咪多无辜啊,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丹尼她连他离过婚是一个有历史的男人都不介意,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色盲他是一个一定意义上的残疾人,她是那么无辜,丹尼简直太亏待沈咪了。其实,改掉坏习惯也不是做不到,丹尼也不是没改过。和乔莉刚结婚时,他每天自觉洗澡换袜子,饭前便后抠完脚趾必定洗手,他坚持了大约两年,然后,他开始感觉到厌烦了,渐渐地,他那些被控制被压抑了两年的从小养成的习惯又卷土重来了。所以,不是丹尼改不掉坏习惯,而是,丹尼失去了迎合乔莉的兴趣。
现在,在沈咪的改造下,丹尼已经基本如她所愿地进步了,进步还很大。可还是有一个改不了的坏毛病,半夜起来小解的时候,丹尼常常对不准马桶。人的意识在相对模糊的时候要理性地改变习惯,难度就大了。一个睡梦中醒过来的人从横躺的姿势忽然变为站立之后会失去重心,尤其是半夜时分。丹尼站在马桶前摇摇晃晃就象在行驶中的火车或者飞机的厕所里一样,一场小解完成,马桶周围就沾染了点点的黄色尿液了。乔莉曾经在离婚告别宴上提醒过他,希望他独自生活后要注意这个问题,因为没人给他打扫马桶了。离婚后的丹尼的确缺少一个为他打扫马桶的人,沈咪差不多每个星期去丹尼那里过夜一次,这样的一次,无论如何是不能浪费在打扫马桶上的。沈咪在丹尼屋里的出现不是为了来监督他是不是每天洗澡每天换袜子抠过脚趾头后就去洗手的,更不是为了替他打扫布满尿迹的马桶而来的。可是沈咪怎么能不监督丹尼呢?只是沈咪比较聪明,她让丹尼付注实践的改造方法令人叹服。沈咪用中文和法文分别写了两个条幅贴在马桶上方的白瓷砖墙上,很大很醒目的字,诸如公共厕所里“请节约用水”或者“用完便池及时冲洗”之类的广而告之,但是沈咪的标语比公共场所的标语人性化得多,她是这么写的:靠近点,再靠近点,对,再靠近点,瞄准了!
丹尼每次半夜起来站到马桶前,两行中法文对照的大字便赫然在目,令浑然梦中的他蓦然惊醒。他默念两遍,一遍中文,一遍法文,边念边按照标语操作,果然,很少再有准星出问题的时候。在沈咪潜移默化寓教于生活润物细无声的调教下,丹尼把小便撒到马桶外面去的情况逐步好转了,同时他还学会了第一句法语:靠近点,再靠近点,瞄准了!
沈咪果然厉害,她不仅糊弄法国人有一套本事,征服中国男人也驾轻就熟,相对而言,有着一张漂亮脸蛋的过期明星乔莉显得弱不禁风不堪一击,她与虽然不美但精明强干的沈咪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虽然她们从未有过正面出击短兵相接的机会,但从现在的情形看来,乔莉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丹尼不得不承认,任何时候,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智慧才是胜利的有力保障。
丹尼偶尔也会想起他曾经钟爱的《诗经》,他会在洗澡洗脚或者洗手的时候想起多年前在乔莉面前朗读《诗经》时的情景,那时候,为了追求乔莉,他把《诗经》当成了情书,他把乔莉说成是一个如《诗经》般的女子。这样的回忆多少还能让他产生一丝留恋和遗憾,但只要沈咪一张嘴,那些鸟语似的法文便如溪水一样流淌到他耳朵里,他记忆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果真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不过丹尼似乎没有任何怨恨,相反他开始鄙视自己,过去他把时间都花在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诗经》上,实在是有些浪费了大好时光。
《诗经》有什么用吗?普通人过日子,哪里会用得着《诗经》。《诗经》可以吃吗?可以玩吗?可以当擦屁股纸吗?不,不能,纸张太光滑了,达不到祖先用瓦片石块树枝清洁便后污垢的良好效果。总之,《诗经》这个东西,真是,真是的,怎么说呢,真是百无一用。
七
和花静敏夫妇、陈唯一起喝茶后的第二天,乔莉去便利店买牛奶。用过丰乳霜一夜之后,乔莉的胸部依然高挺着,衣服没一件能穿得下,她穿着袁欣欣给她带来的紫色吊带连衣裙下楼。当她走进便利店向着那台敞开式冰箱里的光明牌房子牛奶走过去时,她未曾想到对自己身体的把握已经不再准确,她用的是与一天之前同样的步伐和前倾角度,但她已然高耸的胸前器官远远超出了她常规的预测,在她最后一步跨到冰箱前时,她听到一个站在那里正拿起一盒牛奶的男人发出一声尖锐的低叫:喔唷,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男人的叫声吓了乔莉一跳,她想,这是一个男人吗?怎么叫起来象女人?乔莉看了一眼男人,她想证实一下这个发出女人般的叫声的男人究竟是不是男人,然后,她看到这个分明是男人的男人手里抓着一个牛奶盒,目光却逼视着她的胸口。乔莉低头一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胸部正与男人的胳膊作着零距离接触。天啊!乔莉倒退一步,转身逃出了便利店,牛奶都没有买。讨厌的可恶的倒霉的丰乳霜,它让乔莉失去了对胸部的自我感知力,那些无缘无故多出来的部分基本是麻木的,而她几十年养成的躯体控制能力对一日之间发生变化的身体失去了判断,于是,她让那对如同长在别人身上的乳房撞上了男顾客的胳膊。
乔莉羞愧得简直想自杀,丰乳霜造成的负重感在乔莉胸前责无旁贷地提醒着她本身的缺憾,她得想办法让胸前的重量减轻,她得让那两团虚假的饱满快速蔫塌下去以保持她向来的身躯平衡。可居然,她丰满的双峰堂而皇之地在她胸前不肯放弃展示它们偶得的壮大形状。乔莉终于无法忍受了,她用肥皂擦用沐浴露洗用洗洁精泡甚至用了84、滴露、来苏尔、高锰酸钾等等市场上买得到的一切可用来清洗消毒的日用品或药品,乔莉是急病乱投医,可她的乳房很坚强,它们雷打不动地保持着膨胀饱满的骄人样子没有丝毫蔫下去的迹象。乔莉几乎要绝望了,难道袁欣欣推荐给她的丰乳霜具有永久性效果?如果真的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那她将重新需要在坐姿、走姿、睡姿等等动作中习惯一种新的平衡,并且这也将导致她所有的衣服都不再合身,需要春夏秋冬四季全套更换。这是一件颇为严重的事情,关系到人财两方面的变更。
乔莉给袁欣欣打电话,拨电话时她明显感觉手臂不时蹭到徒增了厚度的掖窝和前胸,坚硬的胸部如巨峰般阻挠着她行动的自如:欣欣,三天过去了,为什么两个发面馒头还没下去?你给我买的是什么丰乳霜啊?
袁欣欣在电话那头笑得几次噎着:这不是很好吗?一直不缩小省了你做隆胸手术了。
乔莉苦笑:我才不要隆胸,太重了路都走不动衣服也穿不下。
袁欣欣话头一转:对了,乔莉,陈唯对你印象很好啊,什么时候我们再约他喝茶?
乔莉心头一喜:什么呀,你先跟我说有没有解药,我实在受不了胸口压着两坐大山。
袁欣欣说:笨得要死啊,你不会看说明书吗那个盒子上都写着的。哎,陈唯问我要你的电话呢,给不给啊?
乔莉来不及回答就挂下电话直奔卫生间。那盒只用了一次的丰乳霜放在化妆橱里,乔莉打开包装翻来覆去查看了一圈,包装盒里外有文字的所有地方没有一处写的是中文。乔莉轻骂:袁欣欣十三点,这样的说明书,能看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