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咪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睁开了眼睛。然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就“吧嗒吧嗒”地掉出了很多很多的眼泪。丹尼吓得团团转,他想找纸巾给她擦眼泪,可他哪里能找到别人家里的东西呢?所以他最后只能伸出一只手替沈咪擦起不断滚滚而下的眼泪了。这只属于男人的大而硬的手掌在沈咪的脸上摩挲了许久,弄得湿漉漉粘呼呼的。这情景本就偏离了同事相处的轨道,况且,沈咪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呢?可人家的眼泪就是如滔滔江水滚滚不断。最后,沈咪干脆一把抓住停留在面颊上的男人的大手捂住脸放声哭起来。丹尼的惶恐已经在替沈咪擦眼泪的过程中平息了,他现在很镇定,他就这么让沈咪抓着他的手捂在她的脸上。他想,这种时候如果他想干点什么沈咪是不会拒绝的,这种时候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可是说实话,丹尼觉得累了,他的躯体长时间保持着一种高难度的姿势,他半跪在沙发边,沈咪则仰躺着,他的手覆盖着她的面孔,而她的手又覆盖在他的手上,他们的形体姿态就象某一出话剧里男主角跪在临死前的女主角床塌前听她交代最后的遗言一样。丹尼的膝盖已经感觉到了疼痛,丹尼的腰也开始酸起来。但他还是强撑着在沙发边坚持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来,沈咪的大声哭泣变为了小声抽泣,最后,女人终于停了哭。停止哭泣的女人就猛然清醒,她拨开面孔上男人的手,说:走吧,你回家吧,不早了。
丹尼就站直跪得酸痛不已的双腿,说:那你,也快休息吧,明天还上班呢,再见!
走出沈咪家时,丹尼不禁为自己感到骄傲不已。无论如何,刚才的一幕可算是惊险的。如果换成别的男人,也许就乘势和女人干些什么了。这种时候,是最容易失去理智的。但丹尼没有,丹尼很清醒,虽然他也喝了不少酒,但他依然清醒地认识到,在一个女人喝醉时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第二天,丹尼去上班,与沈咪照面多次,两人各怀鬼胎却心照不宣。
两个星期后的某日傍晚,下班时间已过,沈咪留在办公室里没走,丹尼也没有回家,他要加班完成一个项目策划。沈咪呢,当然,沈咪要翻译一个资料,明天一早总经理一定要拿到,所以沈咪也不能回家。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众多关闭的电脑和体温犹存的几十张办公椅在通明的灯火下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大空间里仅剩的一男一女。丹尼埋头书写,沈咪自觉保持安静的配合。晚饭时间到了,沈咪又默默地出门买了两个盒饭,默默地带回办公室,然后,在丹尼写到某个段落的停顿期间适时发言:丹尼,饿不饿呢?
丹尼吓一跳:你怎么没走?
沈咪一笑,满口龅牙随着说话声展露而出:我在翻译一个资料,明天要拿出来的。
丹尼笑了笑:哦,真辛苦啊,你也没吃晚饭吧?
沈咪就变戏法似地托出两个饭盒:我买了寿司,吃吗?
丹尼拍拍扁薄的肚子说:哎呀还真饿了,谢谢你啊沈咪。
女人抛过一个娇媚的眼神,羞红了脸:还用谢啊,上次我喝多了,你送我回家,我也没谢你。
丹尼笑笑,不置可否。好了,现在丹尼开始吃沈咪买来的寿司了。丹尼吃寿司的动作一点也不粗鲁,甚至还很优雅。他用一双一次性筷子夹了一个裹着海苔的饭卷不急不缓地填进嘴里,丹尼吃饭的样子已经完全不象一个北方男人了,沈咪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丹尼开始咀嚼,可是,寿司里竟然裹着芥末,强烈的辛辣味刺激了丹尼的喉咙,丹尼毫无防备地咳嗽起来,优雅的丹尼这时候的样子就不太优雅了,他弯着腰剧烈咳嗽着,脸涨得通红。沈咪赶紧从饮水器里倒了一杯水送到他嘴边,男人就着杯口喝进一大口,未曾想情急之中,沈咪倒的是开水,丹尼被烫着了,水还没咽下去,就从嘴里喷溅而出。沈咪白衬衣当胸口,顿时被这一口力量巨大的水喷湿了一大片。
“哎呀,真对不起,我怎么倒了开水呢,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沈咪后悔莫及愧疚不堪顿足自责并且情不自禁地捧起丹尼的下巴察看着男人的嘴是否被烫坏。男人唏嘘喘息眉目痛苦显然被烫得不轻,他状若痛苦的面部,已完全被一片洇湿的白色笼罩,不小的一滩水印把白衬衣湿成了透明的纱布,里面肉色文胸上的蕾丝依稀可见。男人的目光在女人的胸前定格了,被开水烫得有些发白的两片嘴唇半张着,露出同样有些发白的牙床。这情形,恰是与沙发上的那次颠了一个倒。现在,沈咪处于居高临下的位置,坐在椅子上的丹尼的头颅正及女人胸部的高度。于是,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眼睛,但凡生长在头颅上的器官,一并专注地挤在了她潮湿的胸前,他的嗅觉器官就被迫体察到了发自女人身上的气味。那时刻,丹尼发现,沈咪身上的气味和乔莉是不一样的。乔莉身上散发出的多半是常年化舞台妆沾染的劣质油彩气味,而沈咪身上却弥漫着一种法国香水加之因躁热而出了一层细汗的体味。丹尼不禁用力吸了吸鼻子,那片湿透的白布里,肉色内衣包裹的身躯透露出暧昧的性特征,他离她是如此之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文胸的两个罩杯里并不壮大但依然拥挤的乳沟。只需微微前倾,他就能毫不费力地把脑袋上的任何器官紧贴上那片雪白酥软的丘陵。
这个湿漉漉的场面再也不可能如上次那样让丹尼把理智保持到最后了,丹尼的头颅果然进行了一次毫不费力的前倾,沈咪轻叫一声。空寂的办公室里,响过一阵塑钢桌椅“砰砰”作响的撞击声。
那夜,丹尼回家后就向乔莉提出了离婚,并且十分理直气壮,只是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两片嘴唇和口腔里的牙床显然有些发白。
五
丹尼又做回了单身汉,他在外面租了一所两居室的房子,房东把一套旧家具留给了他。第一天晚上,他烧了一壶开水,为自己泡了一杯龙井茶,然后把经过三个月离婚战争的折磨而疲惫不堪的身躯往床上一躺,郑重地告诉自己:好了,现在我自由了。
其实,乔莉从来没有剥夺过他的自由,乔莉在还没有学会做一个善于控制丈夫的妻子时就已经不是丹尼的妻子了,三年,三年怎么可能让一个纯真的姑娘学会做泼妇呢?可丹尼还是在离婚后独自居住的第一夜这么郑重地告诉自己,就好象他丢掉一所住处和一个女人是为了换来可贵的自由。丹尼姿态舒展地躺在床上,眼睛环视着新家,虽然简陋了一些,但基本还是满意的。他欠身,响亮地喝了一口茶,然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家具,房东留下的家具,是咖啡色的。不,是红色的,不不,咖啡色。
丹尼的痛楚记忆又一次浮现了。他不敢肯定这一屋子的旧家具究竟是咖啡色还是红色,如同所有健康人一样,他在辨别大和小、高和矮、胖和瘦的时候没有丝毫的不正常,可他在面对各种颜色时忽然变成了一个残疾人。最为严重就是有关红色与咖啡色之间的混淆,在他眼里,玫瑰花和枯树枝的颜色没有区别。三年前,他在分发他与乔莉的结婚喜贴时,感觉如同在分发一张张烤焦的玉米饼子,他们新房里张贴的大红喜字,仿佛是用被茶水浸泡过久的纸张剪出来的。现在,这满屋子的旧家具又似在考验他的眼睛,他环视着屋里的呈设并且不断告诉自己:咖啡色?不,红色,不不,咖啡色。丹尼的眼睛终于感到酸痛不已,居然有一些浓涩的泪水弥漫了眼眶。他干脆合上眼皮,片刻,他睁开眼睛再次环顾陌生的屋子,泪水悄无声息地涌出了眼眶。
第二天,丹尼打电话给女房东,问可不可以换家具。房东很生气地说:难道这些家具不好用吗?那可是我结婚时的嫁妆。
女房东的声音苍老嘶哑,丹尼想象着这个也许已经五十岁的女人结婚时的盛况,他觉得有必要向她解释清楚:不不,严太太,你的家具非常好用,只是我想自己买一套新的放进去。
电话里的女人安静了几秒,忽然咯咯笑起来:你这个人真奇怪,你花钱买一套家具放在我的房子里,我怎么会不同意呢?你要是高兴,你就去买好了。
丹尼急忙说:可是,我买了新家具也放不进去啊,所以,严太太,你的旧家具,是不是可以搬走?
女人的嗓子又一次破碎:那怎么行,你叫我搬到哪里去啊?我现在的房子是新装修的,家具也是根据房子的结构定做的,不可能放旧家具。
丹尼犹豫了一下说:那,我想办法帮你卖掉,然后把钱给你?
女人大吼一声:放屁,那是我的嫁妆!我的嫁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吗?
丹尼赶紧说:是,赔不起。
女人这才放轻了声音:就是,唉,你这个人真是多事啊,不就是旧家具吗?你怎么就用不得呢?反正卖掉是绝对不行的。
电话挂断,丹尼的情绪变得十分懊丧。他离婚了,他获得了自由,他租了一所房子,现在,他成了一个替人看管一套曾经是嫁妆的老旧家具的人,最忍无可忍的是,这是一套不知是咖啡色还是红色的家具。他每天面对着一堆颜色不明确的家具屡屡被迫回忆着大学时代的红裤子,难道离了一场婚,连选择家具颜色的权利都失去了吗?这么想的时候,他又发现自己是多么自相矛盾,既然他没有能力区分颜色,那他又何必要拥有选择家具颜色的权利呢?给他这样的权利,他用得上吗?丹尼的单身生活开始没几天,就产生了一些无以名状的忧伤。
沈咪已经多次婉转地提出要搬来和丹尼一起住了:丹尼,你的衬衣领口没洗干净啊,你也不会洗衣服,还不如我给你洗。
丹尼笑笑说:我慢慢学着洗,总能学会。
丹尼,你怎么感冒了?秋天了,你要注意添衣服,棉毛衫穿了吗?哎呀怎么还没穿,你呀!看来没有人照顾不行。
丹尼还是笑笑说:没大事的,我吃过感冒药了。又不是小孩子,要人照顾啊。
丹尼,你的下巴上怎么有一个创口,是刮胡子弄破的吗?一定是剔须刀钝了,你也想不到买新的,总之没有女人替你着想,你一个男人怎么能想到呢?
丹尼笑得更欢了:沈咪,女人是不长胡子的,男人要是想不到买剔须刀,那女人就更想不到了。
沈咪不说话了,沈咪的嘴巴撅了起来,并且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哀怨的神色。自从和丹尼好上后,沈咪就有些往扭捏作态的小女人趋势发展。丹尼稍有心虚,他知道沈咪一开始就是奔着要嫁给他的,可是现在他离婚了却又不让她住到他那里去,这到底有些说不过去。丹尼又不是处男,沈咪也不是处女,就算是,那也在上次加班时让丹尼终结了她的处女时代。可丹尼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就不愿意让沈咪住过去,好似他在第一个自由之夜感慨的那样,他再度拥有的自由是多么可贵多么不舍丢失,要是沈咪住过去,他的自由将再一次失去。可这个理由牵强,丹尼其实并没有那么在乎他新获得的自由。那么就是家具问题了,那套颜色不明的家具让丹尼严重抑郁,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换下那套家具前,丹尼不打算让沈咪住过去。可是,难道一个准备嫁给他的女人会因为知道了未婚夫是色盲而却步不前了吗?不可能,当年乔莉就知道他色盲还不是嫁给他了吗?丹尼再度回忆起当年他把那条红裤子付之一炬时铿锵有力的誓言,是的,乔莉之所以和他结婚,是因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追求。一条红裤子的羞辱让他奋而崛起成为一个拥有巨大勇气的男人,他很难相信自己是因为爱上了乔莉而去追求乔莉,他追求的是自己的尊严,乔莉道出了他身着红裤子的事实,他在她面前失去了自尊,所以,他需要把自尊找回来。他用三年的婚姻找回了自尊,然后他发现,他根本、从来、完全没有爱过乔莉。于是,他离婚了。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丹尼的离婚,是为找回他追求乔莉时失去的自尊。红裤子的羞辱通过追求乔莉得以弥补,追求乔莉失去的自尊又通过离婚失而复得。现在,面对沈咪的丹尼已不是过去的丹尼了,现在的丹尼是成熟的丹尼、崭新的丹尼,是经历了坎坷曲折跌打磨砺脱胎换骨的丹尼。现在的丹尼怎么能随便让一个女人和他住在一起呢?况且,很重要的是,现在的丹尼无论如何不能那么轻易地落败在一套不明色彩的旧家具上。
丹尼要精心构设他的生活了,当然,娶沈咪做老婆未尝不可,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还需要时间作心理和物质上的准备。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家具问题,其次,其次是什么呢?丹尼往往在想到家具以外别的问题时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匮乏之至,他一味地盯着家具的颜色而无法看到生活中更有意义的事情,他的生活完全被颜色弄糟了,而颜色的问题,恰是他最无能为力的问题。
丹尼再一次打电话给房东:严太太,这样吧,我买一套新家具搬进来,将来要是不住了,新家具就留在房子里,送给你了。旧家具,请你处理一下行不行?
丹尼刚说完他的建议,女房东就发出了吃惊的喊叫:哎呀,你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为什么平白无故要送我一套家具啊?
丹尼不是脑子有毛病,丹尼是眼睛有毛病,他对着话筒苦笑:严太太,我只是不习惯用你那套旧家具,你考虑一下,行不行?
房东似是考虑了几秒,说:那你说话要算数哦,到时候人走了,家具也搬走了,我不就白白替你处理旧家具了吗?
丹尼发誓:严太太,我这个人向来说话算数的,这样吧,我们把这一有关家具的条款放进租房合同里,我要是违约的话,你是有权告我的。
房东的话里又搀入了咯咯的笑声:好吧,那就这样定了,你什么时候要把新家具搬进去告诉我一声,我叫一辆车去把旧家具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