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飞越云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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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道尔顿症(6)

那几天,乔莉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连便利店都不去了,现在,她处于对自己的乳房没有把握的状态中,所以,她决定在家里静静地呆上几天,以待身体恢复原状。在这期间,陈唯打来电话说:乔莉小姐,我一直在等待你的稿件,可是差不多一个礼拜了,你还是没有给我看过只字片言啊。

乔莉一只手握着电话机,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抚摩了一下胸脯,似乎小一点了,柔软一点了。她对着电话说:陈老师,过几天吧,过几天,我直接把稿子带给您,行吗?

陈唯说:我不是你的老师,所以你不必紧张,我这个人就有一个缺点,在美女面前容易心软,你一求我,我就心软了,所以,一切由你定吧,什么时候有空了打我电话。

一个编辑,一个晚报副刊的编辑主动打电话给乔莉,这意味着什么?乔莉沮丧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她在房里转了几圈,然后找出之前写下的所有文章一篇篇读下去,她要挑最好的一篇给陈唯,这篇稿子决定着乔莉是否能从一个文学爱好者走上真正的文学征途。阅读旧稿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回忆的过程,乔莉常常看到丹尼的影子隐没在字里行间。这让乔莉觉得有些痛苦,但如果没有痛苦,那怎么还能叫文学青年呢?

十分幸运,乔莉的乳房终于在第七天基本恢复到过去的尺寸。不幸的是,因为丰乳霜强撑膨胀的作用,恢复原状的乳房表皮布满了细小的褶皱。乔莉心疼地发现,原本一对光滑柔软的小鸽子,变成了两只隔年的缩水鸭梨。这怎么能是一个年轻女人应该具备的乳房呢?这样一对缩水鸭梨,应该挂在一个五十岁以上的老年女人胸前才对。可是不管怎么样,乔莉究竟找回了身体的平衡,至少,她可以穿着家常衣服出门了。

乔莉怀揣一叠稿子去赴陈唯的约,乔莉最后决定带上十篇散文,因为她无法选出最好的一篇。乔莉很是狂热地做着她的文学梦,她希望赶快发表一篇文章,她要设法让她的前夫丹尼认识到抛弃她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在历时三个月的离婚战争中,丹尼不止一次地对乔莉说:你连《诗经》都不懂,你还是去唱你的戏吧,你这个戏子!

丹尼的话象利剑一样把乔莉的心割得支离破碎,就为这句话,她也要报这一剑之仇。现在,乔莉认识了陈唯,乔莉的文学之路也许会少去许多曲折坎坷。

还是忘尘阁茶楼,陈唯朗亮的话音在乔莉一经出现时就响起来:乔莉小姐,为什么每一次见你,我都感觉你不一样呢?

乔莉脸一红,低下头没有作答。陈唯一共见过乔莉三次,仅仅三次,丹尼就见识了乔莉的形象、气质、态度、姿色的变化多端,她怎么那么容易变啊?三次,才三次啊。第一次,是在花静敏和袁欣欣的婚礼上,作为伴娘的乔莉表现得文静而贤淑。第二次,是在忘尘阁茶楼里探讨艺术,那次,乔莉动用了丰乳霜穿上了戴安芬C罩杯文胸以及紫色吊带连衣裙,象一只绣花拖鞋,性感而充满来历不明的气味。第三次,就是此刻。此刻的乔莉,穿一条牛仔裤和一件蓝色棉T恤,很家常,很年轻,也很活泼。三次见面前后一共三个月,三个月内,乔莉体验着从离婚到单身急风暴雨的生活。她努力想塑造一个崭新的自己但又无所适从,她忽而贤淑忽而性感忽而活泼,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才合适。可陈唯似乎很欣赏这种变化,他说:乔莉,我要给你起个绰号,我可以叫你百变女郎,你实在是太让我琢磨不透了,究竟什么样的你是你呢?

说这话的时候,陈唯伸出手拍了拍乔莉的后脑勺,就好象他是一个长者,乔莉是他的学生、他的女儿,或者他的徒弟。乔莉便把那叠稿子拿出来交给他:陈老师,我把稿子拿来了,您给我指导一下吧。

陈唯接过厚厚一叠书稿:哦,你真勤奋乔莉,这么多,一时三刻也看不完,等我带回去细看。现在,我们先喝喝茶,说说话。没有美酒,但有佳人陪伴,佐以好茶,不错,算得上是良辰美景。开始吧,你先说说,怎么会爱上写作的?

乔莉本想让陈唯看上几篇稿子再听听他的意见,可陈唯显然没有兴趣谈稿子,他的兴趣在于乔莉本身,当然,话头还得从文学开始。乔莉想了想,怯怯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爱上写作了,大概是太空闲了吧。我们剧团,现在很少上戏。

陈唯接过话题:是啊是啊,你去唱这种戏,岂不是浪费你的人才?照你的长相和你的嗓子,你要是唱歌,完全有可能和宋祖英一样了。戏曲这个东西,虽是来源于民间,但如果没有一点古典文学基础,那是做不好的。比如京剧、昆曲,每个剧种,都有几部经典戏本,但你们那个戏却没有。上海地方戏多半讲现当代故事,没有历史厚度,更不要说文学性了,这就是它始终无法成为戏曲领域里重要曲种的原因。戏曲如果不借鉴古典文学,是没有生命力的。中国古典文学,可是博大精深、巍为壮观啊!花一辈子去研究都不够。说浅一点的吧,比如《诗经》,读过《诗经》吗?

又是《诗经》,为什么老是躲不开《诗经》?乔莉轻轻叹息。

陈唯继续说:《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包括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的民歌和朝庙乐章,《诗经》的内容,就其原来性质而言,是歌曲的歌词,它与音乐舞蹈关系十分密切,所以,搞戏曲艺术的人,是不能不研究一下《诗经》的……

“天啊!《诗经》、《诗经》,还是《诗经》。”乔莉在心里哀呼:“为什么每个男人都要问我有没有读过《诗经》?为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做一个戏子就应该去读《诗经》?”

那时刻,乔莉的心里大声呼喊着:别和我谈《诗经》,别让我读《诗经》,求求你了!

沈咪终于正式提出要做丹尼的第二轮妻子了,沈咪说:丹尼,我怀孕了。

丹尼躺在早已换了新床单的床上,眼里是一屋子乳白色家具。沈咪的话听起来就象正在播放的电视剧里那个女主角的台词。丹尼显然没有认识到这句话与自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丹尼笑了笑,他想,沈咪的模仿能力很强,女主角的台词被她学得很象。然后,丹尼听到沈咪把顶着一头稀薄的长发的脑袋往他怀里一钻重复道:丹尼,我怀孕了!

丹尼的眼前霎时一黑:什么?你说什么?

沈咪的台词迅速带了哭腔:哎呀,人家在和你说话,你怎么这样啊!

丹尼一跃从躺着的姿势变成了坐的姿势,他盯着沈咪依然瘦削的身体看了很久,他看不出这个瘦女人的身体里居然已经孕育了一个生命。生命在哪里?从她正常的五官、平静的皮肤、瘪塌的肚子,一切的迹象看来,没有任何怀孕的特征。沈咪见丹尼这么看着她,就不高兴了,她撅起嘴巴说:例假过了一个月了,还没有来,今天我去药店买了一个早早孕测试仪,结果显出一条红线了,有红线就是怀孕了。

丹尼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丹尼结过婚并且还和乔莉度过了三年婚姻生活,但乔莉没有怀孕过,所以丹尼从未体会过与自己有关的怀孕事件。现在,沈咪怀孕了,与丹尼有关。然而,沈咪还不是他的妻子,也就是说,他们未婚先孕了。未婚先孕这个词汇让丹尼打了个寒噤,他还没有作好准备,他连是否要和沈咪结婚都还没想好。他一想到未来他将和一个女人一个小孩生活在一起他就觉得无所适从,同时他开始自责,为什么很多男人在知道自己的女人怀孕时那么激动那么幸福而他却那么困惑那么麻木?是不是自己有问题?是不是丹尼是一个不正常的男人?

沈咪不等丹尼开口说话,一把抓起他的手捂到她肚子上:丹尼,这里有你的种了啦,我要给你传宗接代了。

丹尼的手覆盖在沈咪扁薄的肚子上,他感觉不到那里装着一个他秦来福或者丹尼的后代。他稍稍用力压了压,便受了惊吓一样迅速缩回手。他忽然想到了他的眼睛,他想沈咪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以后要是也分不清红色与咖啡色,那他该怎么办?想到这里,丹尼开始感觉到了委屈。他觉得他很无辜,他无辜地出生,无辜地长大,然后无辜地在远离故乡的上海过着无亲无故的生活,最无辜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眼睛从来是不健全的,而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很努力,他花了比别人更多的精力去生活,去工作,去追求女人,结果,他还是很无辜地没有爱情,没有家。如果当年父母没有生下他,世界上就少了一个无辜受罪的人,也少了一次无辜的性交然后导致一个无辜的新生命偶然的孕育。想到这里,丹尼就觉得,自己有责任让这个新生命不要再步他的后尘无辜地出生,并且在他长成一个需要爱情需要事业需要尊严的成年人时无辜地发现自己拥有一双残疾的眼睛。于是丹尼对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的沈咪说:沈咪,你看,我的房子还是租的,现在的条件还不成熟,孩子出生了也是受罪,要不,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吧?

丹尼的话刚说出口,沈咪就哭起来。沈咪哭着说:你都承认他是一个孩子了,那可是一条生命啊,你不要他,你就等于是杀死你自己的孩子。丹尼,为什么啊?我都已经和你这样了,你还要等什么啊?

沈咪的话果然让丹尼陷入了另一种自责,丹尼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劝身边这个还看不出是孕妇的孕妇。丹尼看着一屋子乳白色家具,他想,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长大以后,是不是也会把一条火红的裤子当作咖啡色的裤子穿在身上度过他的大学时代?

第二天,丹尼请假陪沈咪去医院做怀孕确诊。丹尼的职责就是象一个卫兵一样站在沈咪身边,他果然象个卫兵一样身姿僵硬动作迟钝,他的躯体失去了以往的灵敏果敢,与沈咪丰富的表情比起来此刻的丹尼显得木讷呆滞。他陪同沈咪穿行在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空间里完成了挂号、付费、化验等等一系列工作。在沈咪进入诊视阶段期间,他为个人充当卫兵的身份立即提升到了整个妇产科门诊室的卫兵。他被护士阻挡在门口然后象一棵高壮的大树一样站在那里,他在等待,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沈咪出来时喜悦地告诉他一个确定的结果,还是在等待沈咪出来后悲伤地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他想,沈咪的喜悦和悲伤正好与他相反,他觉得老天很不公平,为什么一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总是有人笑,有人哭?为什么不能让所有人一致地笑,或者一致地哭?

结果,沈咪出来的时候是笑着的,那时候,丹尼就想,现在我应该哭了。可丹尼没有哭,丹尼居然笑了,丹尼微笑着对沈咪说:好吧,那我们回家吧。

接下来的日子,丹尼就投入了结婚的准备中。这个过程不复杂,只需要去一趟民政局就可以领回红色的结婚证书,法律意义上的一对夫妻就产生了,法律是诸事成立的最有效依据。丹尼算了算,发现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就婚姻问题他已经与法律打了两次交道,如果再算得远一点,那就是三次。丹尼因此而很觉愧疚,他总是在麻烦法律,他让法律一次次证明着他的自由和不自由,他想他这么频繁地麻烦法律,他自己都已经厌了,法律一定也厌了。于是丹尼就决定,以后不找法律麻烦了,以后就安安定定过日子吧。

丹尼已完全忘了他曾经无比钟爱的《诗经》了,他脑子里珍藏着那么多用来赞美自然赞美生活赞美女人的佳句名言,现在,统统被另一些东西替代了。他现在关注的是二手房市场的广告栏、一日三餐的饮食营养搭配、每个月的薪水袋,还有,他不止一次地打医疗热线电话咨询有关色盲在遗传学上的病理性质和发病率。那些专家好象生怕病人不知道他们学高五斗专业精通,他们通常这样开始回答患者提问:所谓色盲,就是先天性色觉障碍,也叫道尔顿症……接下来,就是一大堆诸如视锥细胞、常染色体、性染色体、显性遗传、隐性遗传等专业名词,在丹尼听来如同天书一样混乱不堪。有一回,一位专家在丹尼不断的追问下干脆说:我解释得再多你也不懂,还不如让患者去医院检查一下,一检查就知道了。

丹尼气得简直想挂断电话,患者自己还用检查吗?患者早就知道自己是一个确凿无误地地道道的色盲,关键是他想知道,他的孩子,他未出生的孩子将来是否也是色盲,他怎么可能把还未出生的孩子带去医院检查呢?丹尼终于放弃了矜持、羞愧、自卑等等情绪,直接问道:医生,是这样的,我是色盲,我老婆是正常的,我们的孩子会色盲吗?

医生立即回答:这位先生,恭喜你!按照遗传规律来说,你这种情况,不管儿子还是女儿,都不可能是色盲。

丹尼顿时松了一口气,医生似乎还不过瘾,继续说:如果男患者与正常女性婚配,儿子都正常,女儿都是携带者。如果女色盲携带者与正常男性婚配,后代中儿子将有1/2可能发病。女儿不发病,但其中1/2为携带者……

丹尼早已听不到医生后面的话,他只要确认他即将出生的孩子不是道尔顿症患者就可以了,那个孩子就不会分不清红色和咖啡色,就不会象他一样穿着一条火红的裤子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无辜地被人嘲笑。好了,现在,他看着沈咪日渐显形的肚子时会偶尔露出一丝笑意了,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会想象一下他未来的孩子的长相和哭声了,当然,还没有解决的房子问题仍旧困扰着他,还有,沈咪脸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蝴蝶斑,沈咪的口味越来越刁钻越来越难伺候,沈咪的要求也越来越高甚至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