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杀弟囚母
阳春三月,也不都尽是“丽人花照春”的好日子。天突然地就阴了下来,昨日的暖阳,已不知藏到哪一块乌云里。偶尔刮来的一阵风,竟然就有了些严冬时的寒意。蕲年宫里,空气也格外地凝重起来。刚刚加冠的秦王,亲政以后的第一天,他还没来得及回到咸阳宫,就遇上了第一件非常让人不舒心的事情。姚贾一大早就来禀告他:事已探明,太后确实有了嫪毐的两个孩子!
姚贾是个聪明的人,知道这不是好事,说话时声音很轻很轻。他低着头,象是自己犯下了什么杀头之罪,战战兢兢的。情况确实如此,这对于秦王来说,真真就是一响炸雷。
对于母亲,秦王是爱得非常深的。也正因为爱得深切,他才反感母亲对他人的哪怕是稍微的热情。早些年,他不满母亲对仲父的眼神,并由此产生很大的恨意。后来,当他再没有看到母亲的那种眼神时,心里便分外爽快。我错怪了你,我的好母亲!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非常非常地高兴。遇上这种事情,他是希望自己错的。可是再后来,他听到了母亲与嫪毐的闲言碎语,他简直气疯了,恨不得立刻就去杀死嫪毐。然而,他终于还是忍住了。经过深思之后,他明白过来:这是一件非常丑陋的事情,是一件关乎母亲荣誉的事情,当然也是关乎他荣誉的事情。更主要的是:眼前,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解决这件事情。如果硬要蛮干,只会闹得满城风雨,闹得他嬴政声誉扫地。他还没有亲政,还没有力量来承受这样的打击。也就是说,如果真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说不定那些王族的叔伯们,会有一人跳出来趁机夺了他的王位。所有这一切可能出现的后果都在告诉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能忍耐!
秦王虽然任性,经历过的苦难告诉他,对于自己没办法突破的事情,也是应该去妥协的。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最终干出了一番大事的人,都是如此。现在好了,嫪毐这可恶的东西除去了。母亲还在生气、在伤心,就让她自作自受一回。一个人做错了事,是应该受到惩罚的。过些时间,待她冷静下来,母亲还是母亲,再接她回咸阳也不迟。
然而,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跟嫪毐还生下了两个孩子。母后的孩子,算他们是私生子、杂种!还算是我的弟弟、同母异父的弟弟!秦王在心问自己,冷冷地笑了,脸上露出自嘲、蔑视而又悲愤的笑意。他的双眼虽然对着姚贾,却根本没有看到姚贾脸上的表情,亦幻亦梦地分明是在看着很远,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母亲,曾与他相依为命地躲在那座血腥的坟墓里;母亲,曾背着他冲向狼群;母亲,曾在他的病床边伤心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母爱如天!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值得我爱的人,这就是母亲,是我的母亲啊!秦王在心里呼唤着,平生第一次红了眼圈,让泪水浸盈在眼眶里。
母亲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呢?秦王甩去了泪水,在心里愤怒地问道。是啊,我也知道,现今诸侯各国中,后妃淫乱宫闱的事情是有不少的。可是,为什么这其中会有你,我唯一的、最亲最爱的母亲!更要命的是,你还比任何人都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先王昭襄王的母亲宣太后,可谓是至淫至乱的妇人,她通奸的对象,也是个有王者身份的义渠王。而你,却与一个太监……罢了,罢了!就算这些我都能容忍;可你还对他赏赐甚厚,还要给他封候,还要让他享受王族的待遇!这也罢了,你还让他参与军国大政,甚至弄到了“事皆决于嫪毐”的地步!就算这也罢了,你还要给他生出两个儿子!这,让我如何能够原谅你?!
秦王痛苦而又愤怒地想着,终于有了决定。他那双不怒而自威的眼中,渐渐地汹涌起一股股杀气。他用力地摇了摇硕大的头颅,把目光转向与姚贾一排站着的王翦、昌平君、李斯,沉沉地问道:“这事,你们说该怎么处理!”
“嫪毐已斩,大王刚刚收回权力,眼前还有许多事情,不如先回咸阳,再慢慢地处理。”王翦缓缓地开口。
“许多事情,难道这不是事情?”秦王斜了王翦一眼,咄咄追问。
王翦听了,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面露难色地望着秦王。他是他的岳丈,可他是他的大王。中国自从有了大王后,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奴仆,自然也包括他这个岳丈。最要命的是,奴仆们也这么认为,这才让大王在主子的位置上坐得稳稳的。
看到骁勇善战的王翦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秦王在心里笑了,转过头去,对着李斯问道:“你说呢?”
“这,卑职感到王老将军言之有理。这是大王的家务事,应该慎重……”
“家务事!”秦王打断李斯的话:“本王一国之主,难道还有家务事情?”
“恕卑职失言!”李斯连忙认罪。
看着自己最信任的几个弘股之臣,一个个都这般可怜兮兮的样子,秦王终于渐渐地冷静下来,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这事,就由本王来决定,由你们三人具体去执行。昌平君!”
“臣在!”
“你速去雍城故宫,将太后迁出雍城,送到萯阳宫。”
萯阳宫在咸阳南面的户县,为秦惠文王所造,虽说还只是座不到百年的建筑,但因久未启用,已是十分的残破。因此,昌平君听了大吃一惊,犹豫片刻,鼓起勇气说:“禀大王,据臣所知,这萯阳宫只是一偏荒简陋的小殿,久未启用,现在己很残破。”
“本王知道,可是太后如此,难道就不该让她到那儿去吗?”
“臣恳请……”
“是不是因为本王还刚刚亲政,本王的话你可以不听?”秦王威严地说。
“臣不敢,臣这就去。”
“这就对了。本王还要告诉你,只将太后一人迁出,余下的人全部留在故宫,一个人也不许动。”
“包括她的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更不能动!”
“臣遵命!”昌平君双手一揖,离开蕲年宫。当他带了一队军士走进雍城故宫时,太后正一左一右地搂住嫪平和嫪安坐在床上,仿佛正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太后!”昌平君恭恭敬敬地对太后行礼。
太后一动也不动,只冷冷地问道:“我的王儿要把他的母亲怎么样?”
“臣奉大王之命,恭请太后移驾萯阳宫去。”
“萯阳宫?”太后久居雍城,很是清楚萯阳宫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因此吃惊地问道。看见昌平君点了点头,太后愤怒了,大声吼道:“我的王儿,就这么对待他的母亲?”
昌平君不再说话,只恭恭敬敬地站在太后的面前,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太后吼完之后,低头想了想,说:“好吧,我随你去吧。青儿,叫两个人来抱着公子,我们去萯阳宫。”
“禀太后,其他人不能随你去。”昌平君轻轻地说。
太后听了一愣,眼瞪着昌平君,沉沉地问道:“什么其他人,他俩都是我的儿子,是大王的亲弟弟。”
“这是大王吩咐的,请太后……”
“大王吩咐,他为什么不让我的儿子跟我在一起?”
“请太后见谅,请太后立即起驾!”昌平君样子虽然恭敬,语气却较前强硬。
“天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要让儿子与我分离?”太后嚎叫起来。
昌平君没办法,只好对身边的军士一使眼神。他们立即上前,将太后与嫪平嫪安分开,然后拉了太后出去。太后发疯似的叫着、喊着,嫪平和嫪安也哇哇地伤心啼哭。
就在昌平君领命离去后,秦王对王翦说:“老将军,本王令你带一队人马速去雍城故宫门前等候,待昌平君带着太后离开之后,你即刻进去,将宫里的人全部杀尽,一个不留。”
“连那两岁的嫪平和四岁的嫪安都杀?”王翦冲口问道。
“不,这两个不杀。要留下他们,让他们看着宫里的人一个个都被杀死,然后再把他两个装在麻袋里,给我活活摔成肉泥!”
“这……”
“你怕了吗?”秦王有些不高兴地望着王翦。
“杀人,老臣不怕。这几十年,老臣历经百战不止,所杀的人,自己也数不清,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秦王缓缓地说:“本王知道你对赢氏王族的忠诚,也知道你的胆略,快去吧。别忘了本王刚刚收回王权,还要赶回咸阳,有许多事要处理。”
王翦听了,浑身一颤,咬紧牙关,对秦王行了个君臣大礼,一按腰上的剑柄,回头离开蕲年宫。
昌平君指挥军士们拉了太后出去后,回头看一眼放声大哭的嫪平和嫪安,在心里说:“可怜的孩子,你们为何要摊到那样的父亲!”言罢,走出内室,差点与匆匆赶来的王翦撞了个满怀。俩人同时一闪,相互对望着,脸上都露出一种无奈的神情。
王命大于天,两个臣子,无奈又有何用!不到半个时辰,王命得到完全彻底的执行。
太后被囚进满目荒凉的萯阳宫,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发愣。她一边伤心地回忆着自己过来的经历,一边伤心地问道:我错了吗?为什么儿子一收回王权,母亲就要遭到这样的境遇?为什么?为什么啊!
太后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她不断地这么问自己时,两日前还一片欢乐的雍城故宫,已经浸泡在血水里。美丽而懂事的小青被杀了,厨房里的厨师被砍了,数以千计的宫女宦官包括刷马桶的下人都被一个个戮死。这些无辜的人,谁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这么被王翦带来的士兵给杀了。其中一些有个性的人,一直坚持着,死了之后,也不愿闭上眼睛。
而最感到冤屈的,还是那俩小孩,那两个白白胖胖、天真可爱的小孩。他们刚刚还赖在母亲的怀里,笑咪咪的,看着这个充满温情、阳光灿烂的世界,可一转眼,就已经被装在布袋里,一下又一下地朝地上摔着,一直摔到成了烂泥。
可怜的小孩,他们是永世都不可能再出来了,哪怕是出来透一口口气!
66、宗室大臣要求秦王逐客
秦王带着李斯,在咸阳宫中的花园里,缓缓地散步。他们走走说说,停停看看,似乎是十分的悠闲自在。春天灿烂得让人惊喜,整个咸阳宫,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仿佛是披上了一件华丽的金帏。宫中的红花绿树,张扬着勃勃生机;翠鸟飞蝶,欢乐着欣欣向荣。
“真美啊!”秦王说,扭头看看始终是慢自己半步的李斯。
如今的秦王,身边虽说已经有了许多文臣武将,譬如昌平君、昌文君、茅焦,王翦父子、蒙武父子,可是遇上自己心里有了一些想法,想说给一个人听时,秦王最早还是只会想起李斯这个管府内事务的小长史。这不仅因为李斯的那份真诚恭敬,那分与他这个秦王息息相通的灵犀,更因为李斯有很多能给他启迪而又一点都不冒犯的建议。
伴君若伴虎,许多人都这么感叹。殊不知,这是因为这些人没有降虎的能力。在这方面,李斯游刃有余,丝毫也不逊色于以后的杰出贤相。
吕不韦把李斯派到秦王身边,全因为他是一代大儒荀子的学生。对于诸子百家、吕不韦固然能一视同仁,择其认同的为自己所用。而他最为赞赏的,还是儒家。他欣赏儒家的仁爱、道德,希望能通过李斯把这些观念潜移默化给秦王。殊不料,李斯骨子里就不喜欢儒家的这些东西。
李斯出身下层中的上层,一心渴望过上流生活。对他而言,成功就是一切。这样一来,治理一个乱哄哄的社会,法家的许多做法自然更加得心应手,更能立竿见影。作为高举孔子大旗的鸿儒荀子,已经从诸侯各国君主对孔子的态度上看出了儒学的理想性。荀子看到,孔子生前周游列国时,各国君王虽然都很尊重他,却没有能够重用他。因此,荀子虽然高举孔子大旗,治国的理念却更加地尊从实际。
自周平王东迁后,王室日渐衰弱,诸侯各国的征战没有一天消停。随着天子的彻底衰亡,独霸天下、取代周天子成了各国都可能有的契机。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奋发图强,壮大自己,治理好自己的国家,然后寻机灭了其他国家,这是当时诸侯各国君王都在划算的事情。
荀子从实际的需要出发,对先师的儒学有所改进,把一个“礼”字作为治国之首,就是要国中臣子百姓都守规矩,从根子上服从大王的旨意。要保证礼能得到臣民的遵循,就需有相应的条例规定,“法”也就跟随而来。以法来保证礼的贯彻执行,这种治国方略,更加适合于政治的操纵。
李斯从荀子那儿学了这些,却并不就此满足,他从实际出发,处处强调条例规定、奖惩分明,所谓的法家思想,便在政治的实践中愈来愈分明。李斯的这一套,刚好迎合了秦王的心愿。秦王凭了自己的政治智慧判断,这种办法更有利于他的统治。也正因为如此,秦王更喜欢与李斯讨论一些问题。
在咸阳宫里的后花园里,他们君臣二人,已经走成了一排,亲密如兄弟。这时候,秦王正津津有味地听李斯一一分析着东方六国的国情,完了之后冷静地问道:“照你这么说,秦国现在就可以出兵,开始一统天下的伟业。”
“还不可以。”
秦王听了,瞪大眼睛,因为刚刚李斯还分析说,如今天下,无论是财力、物力、人力,还是君王的威信智慧,等等等等,秦国目前都是天下第一。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可以开始统一天下呢。
李斯见秦王这么瞪着他,知道他心里的疑问,于是认真地说:“这么大的行动,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
“还有什么没准备好?”
李斯见秦王声音里透着一个急,不由停住了话头,沉思起来。秦王见了,也不言语,只把目光罩住李斯,等他开口。
“如今天下,我秦国虽然一国独大,胜势在秦。但是,胜势还不等于一定就赢。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譬如说商朝就是亡于周人为首的‘八百诸侯’,智伯就是亡于比他势弱的赵、魏、韩三家。”李斯说到这儿,抬头望着秦王,只见秦王扶着身边的一株古树,陷入了沉思。
“是啊,就是近几百年,不也是这样吗?开始是魏国独大,接着又轮到齐国,然后才是秦国与赵国。多亏长坪一战,我秦国大将白起灭了赵国主力,秦国这才从此独大。这李斯说得还不错,胜势还不等于一定就赢。”这么想着,秦王对李斯友好地一瞥,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只见姚贾匆匆忙忙地赶来。到了秦王身边,他看看李斯,凑近秦王轻声说:“已经查出来了,郑国是奸细。”
秦王听了,对李斯说:“你先去吧,本王有些事情急待处理。”
原来,秦王亲政第二天,就有宗室大臣上折子,说韩国的工程师郑国是个间谍,为韩王主使,企图以替秦国修渠为由,使秦国耗去大量人力物力,达到弱秦疲秦的目的。秦王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当年启用郑国主管修渠时,吕不韦曾与他商议。对郑国的身份,他们也曾有所怀疑,只是权衡利弊后,仍感到秦国必须修这条渠,因此也才有了这修渠的事情。这渠工程确实浩大,几年下来,水渠还没有发挥效益,秦国却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一些宗室大臣因修渠而捐助颇多,心中非常不满,于是开始调查郑国的身份,左查右查,结果给查出了证据,证明郑国确系韩国派来的间谍。
折子上来,秦王无奈,只好让姚贾去复查,目的不过是探探宗室大臣的证据是否无懈可击。现在情况既然如此,秦王只好在朝廷上宣布:郑国确系韩国派来的奸细。
一时间,朝廷上下,一片哗然。郑国被披笳带锁地押到朝堂上,没等秦王询问,便主动一一交待了自己的身份和修渠的目的。秦王听了,恕目圆睁,沉然地说道:“拖出去,砍了。”
秦王的声音刚落,几个刀斧手上来,架着郑国往外就拖,只听得郑国大声喊道:“慢,我有话要说!”
刀斧手听了,稍稍停下,去看秦王,只见秦王摆了摆手说:“放下,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