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从刀斧手中挣脱,跪在地上说:“郑国世代为韩国水工,只为韩国兴修水利,造福于民,此次受韩王的嘱托,来替秦国修这条大水渠,虽说是弱秦疲秦之计,也不过是韩国为了自保,想用修渠拖住秦国的人力物力,不去对韩国发起进攻。现在这条渠工程已完成大半,渠成后给秦国带来的利益是巨大的。郑国一生就爱修渠引水,变旱土为沃田,恳请大王让我遂了这个心愿,将渠修成,造福秦民,到时再来治郑国的罪,郑国无怨无悔。”
秦王听罢,默然不语,良久才抬起头来。朝堂之上,左边是文臣,右边是武将。只因郑国间谋身份为宗室大臣举报,这次他们便都站在最前面。秦王的目光左边看看,右边瞧瞧,最后落在宗室大臣们的身上:“你们说说,怎么办?大家议一议。”
“不能遂了他的心愿,杀了上算。”
“还是让他把渠修完,将功赎罪。”
“是啊,花了那么多钱财修一条渠,总不能半途而废。”
……
朝堂上议论纷纷,主张让郑国把渠修完的人渐渐占了上锋。秦王听明白了,咳嗽一声,堂下立刻安静下来。看到多数人与他的想法一致,秦王心中有些得意,他清了清嗓子说:“既然如此,就这么办,让郑国先将这条渠修完。到时候怎么处置他,大家再来商议。”
郑国听了,哭跪于地,泣声说:“谢大王,谢大王!”
秦王摆了摆手,刀斧手上前去了郑国的笳锁镣铐,郑国再拜离去。秦王目送着他走出朝堂,心中舒了口气。就在这时候,只见老族长嬴天缓缓地上前一步,抖了抖满头的银发,朗声说:“大王,老夫还有一事禀告。”
秦王身子向前倾了倾,非常客气地说:“请讲。”
“水渠一事,关乎秦国农耕,巳花去了秦国这么多年的人力物力,必须修成,所以只能暂免郑国一死,让他留在秦国继续修渠。可是,郑国这件事已经充分说明:如今天下大争,各国都派了不少间谍,来到我们秦国,图谋不轨。眼下大王的身边,诸候国人充斥,其中一定有不少人就是象郑国那样的。为秦国安全计,臣请赶走所有诸候国的人,此事还请大王三思。”嬴天说到这里停住,长长的白眉下,一双犀利的眼睛,直逼秦王。
秦王刚刚放松的一颗心,瞬间又紧张起来。情急之中,他只好笑笑让自已镇定,然后一挥手说:“大家议议,大家都议议。”
秦王想听到一些反对的声音,这样便可以让嬴天知难而退,取消赶走诸侯国人的打算。谁知道,这么些年来,不仅是秦王,就是再往上追朔五代,到秦孝文王,都爱用诸候国人掌权,致使宗室大臣少了权力,一些庸碌之辈,为此非常不满,逼劝王者赶走诸候国人的事,代代都在发生着。如今秦王刚刚亲政,加上又出现了韩国间谍郑国的事情,宗室大臣们当然都要借机发难,哪里还会反对嬴天。这会儿听秦王让他们议议,便都争先恐后地说起来:
“诸候国人来到我们秦国,大都是为他们主子来搞离间、偷情报的,请大王把他们都驱逐出去。”
“对,把诸候国人都驱逐出去。就算这其中有几个是被冤了的,为了秦国的大计,也应当如此。”
“是啊,谁能分清谁是间谍,谁又不是?为秦国大计,都驱逐出去!”
……
宗室大臣们纷纷扬扬地说着,其他大臣们连话也插不上。这一回,宗室大臣们的意见非常一致,就是要驱逐所有的诸候国人。
秦王听着,皱紧眉头,心里暗自叫苦。
67、李斯痛心疾首
宗室大臣们理直气壮地讲了一番逐客的理由后,只见嬴天摆了摆手,朝堂上一时雅雀无声,大家都把问询的目光投向秦王。
这帮宗室大臣,还真能弄出些事情来。秦王在心里怨着,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温和,目光越过宗室大臣,停留在吕不韦的身上。此时此刻,秦王真想他的仲父来说上几句。可是,吕不韦却把目光移开了。这个滑头!秦王在心里骂道,突然计上心来,大声问道:“大臣们的意思,是驱逐所有的诸候国人。”
“对!”
“就是这样!”
……
宗室大臣们又七嘴八舌,秦王听了,微笑着问道:“连吕相邦这样的托孤大臣,也要驱逐?”
众人听了,一时哑然。秦王正在得意,只见嬴天一步上前说:“禀大王,老臣认为,先王留下来的臣子,不能驱逐,理应留在秦国。”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久经考验,忠于秦国,绝不可能是奸细,譬如吕相邦就是如此。先王托孤的大臣,为秦国做了这么多的事,岂有是奸细之理。”
秦王听了,默然不语。只听得嬴天朗然说道:“逐客一事,还请大王早早定夺,否则秦国恐无宁日。”
嬴天振振有词,言语中充满杀气。朝堂左边的文臣,其中多有诸候国人,他们听了,都有不安,只是摄于嬴天的威势,又不敢站出来说话。特别是李斯,如今深受秦王喜爱,从吕不韦门下的一个舍人,已经官至长史,再往前去,可就是国之栋臣了。眼看似锦的前途,就要毁于一旦,真被逐出秦国,自己又只是一介布衣。想到这些,李斯急得头上冒汗,直把目光盯着秦王,希望他龙啸一声,扭转乾坤。殊不料,秦王抬起头来,只说了两个字:
“逐客!”
听到这两个字,阶下的外来官员一个个如电击一般…
秦王一声长吟,吐出这两个字,立刻朝身边的宦官一使眼神,这宦官便拖长了声音喊道:
“散朝!”
如是以往,李斯听到这两字,常常会在心里轻舒一口气。可是今天,就象是一个被宣判了极刑的犯人,突然听到一声喊:执行!
高高在上的秦王,随着散朝的声音一摆宽袖,闷闷不乐地走了,连看也没有再看满朝的文武大臣一眼。真是苍天忽骤雨,哭笑各有人。朝堂上,宗室大臣们大都喜气洋洋的,而那些由其他诸侯国引进的官员,却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其中把脸拉得最长的,便是李斯。
他这个楚国上蔡的小吏,为了能有大的作为,曾饱读诗书、博览诸子,弃官不做、投靠荀子,学成帝王之道,千里迢迢来到秦国,可谓是费尽了心机。眼看就要心想事成,前途无限光明,竟然崩出一个逐客的事情。命啊,命!难道我李斯就这个命!
李斯在心中愤慨着,待朝堂上的人都走尽了,他一个人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里充满了不甘与绝望。
几个宫中杂役,洒扫好朝堂,见李斯还愣在那里,都同情地看着,有一个胆大地轻轻地走到他身边,极小心地唤道:“李大人,李大人!”连唤几声,李斯这才醒悟过来,眨巴着双眼,吃惊地望着这个杂役。
“我们要关朝堂大门。”杂役更加小心地说。
“关朝堂大门,你们要赶我走!我连这儿也不能呆?”李斯在宫中第一次失态,大声地说:“逐客令还没有下,你一个杂役,什么东西!就赶我走!”
李斯竞一手抓住杂役,挥拳就要打去。他的拳头高高扬起,却突然又停住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松开杂役,放下拳头,苦笑着摇摇头,聋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李斯这次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走到咸阳的街头。他毫无目标地逛着,直到掌灯时,才回到长史府中。进门之后,李斯一直不断地摇头叹气。妻子蒙玉见了,非常担心,远远地看了他一会,这才一手抱着两岁的女儿凤仙,一手拿了封公涵,走到李斯面前。
“这是什么?”李斯发现了蒙玉手上的公涵,一手夺了过去。女儿凤仙见爹爹回来,黑亮的眸子一直注视着他,到了爹爹身边,却没有看见他对自己露出笑脸,甚至连看也不看,已经非常委屈。李斯这一夺信,凤仙哇哇地大哭起来。
“别哭,走开!”李斯大声喝斥,双手展开竹简,看到“逐客令”三个字,他哗地一下瘫倒在地。蒙玉慌了手脚,顾不上去哄凤仙,慌忙脚手地去扶起李斯。
“我不甘心,不甘心啊!”李斯坐在地上,靠着蒙玉,仰面屋顶,恨恨地说,伤心的泪水,涌泉般溢了出来。
“怎么啦,这是怎么啦!”蒙玉轻轻地问道,小凤仙也吓得不再哭泣。
李斯流了一会泪,突然站起来。
“不!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要努力,我要努力争取!”他挥舞着双臂,大声地喊着,匆匆地走进书房,展开竹筒,拿起笔。
“《谏逐客令》”他写下这四个字,稍一停笔,凝目稍一思索,然后飞快地写下去。
68、秦王令蒙恬先去追李斯
秦王心烦意乱,在书房里很快地走来走去。几个宫女远远地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人都需要他人的爱,因而也都会有爱他人之心。孔子的爱是从家人爱起,在这一点上,秦王与他的想法是一致的。人的爱心都是家中培养出来的,秦王接受到的这种培养,却是非常差的。他从小被父亲抛弃,在死亡的线上与母亲相依为命。家的温暖,他似乎享受得太少。或许正因为如此,家在他的梦里,总是特别的温馨。他曾想着,待自己长大以后,一定要善待自己的家人。可当他还在梦中时,家里就接连地发生了许多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先是有叔伯堂兄弟有可能篡他的王位,接着是唯一的亲弟弟临阵反戈、举起了叛逆他的大旗,然后是母亲……
想到母亲,秦王就感到心里很不是味。这些亲人啊!怎么都这样?现在,我的宗室大臣们,一个个又都只想着自己,不顾一切地要把对我有用的人赶走,连李斯也要赶走。想到李斯,秦王心有些痛,大声喊:“来人!”
蒙恬进来,站在秦王的面前。
“去,去看看李斯,一有消息,马上来报告!”
“遵命!”
蒙恬转身,正要离去,只听秦王又喝道:“回来!”
蒙恬再回来,站在秦王面前。
“记住,有了李斯的消息,不管我在哪里,都要来报告!”
“遵命!”
看着蒙恬离去,秦王感到心里空荡荡的。身边许多诸候国人都走了,他这个一国之君,这个咸阳宫的家长,属下的臣民已近千万,宫中的妃嫔,也很快就达到了周王规定的“诸侯娶九女之数”,可竟然就没有个替他说话的人!
父亲秦庄襄王走了,曾经最痛爱自己的祖母夏太后三年前也走啦,长辈中与他亲近的人还有个嫡祖母华阳太后,如今总是郁郁寡欢地对人要理不理。至于那九个妃嫔,已经有三个给他生了儿女。妃嫔多了,而且一个个都非常美,他想要了就去找找她们,今天这个,明日那个,轮着尝尝新鲜,也谈不上对谁就很有感情。只是把该给她们的爵秩、名号、官职都随意地给了她们,让她们一个个美服华衣,各安其职。
一种似乎是无亲无故的孤独感,袭上了秦王的心头。他感到很苦很苦,突然间想起了扶苏,便缓缓地来到郑妃的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