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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炕席:卖了酸梨买炕席

炕席,铺炕的席。辽宁农村以及部分城市普遍睡火炕。火炕的是由土坯或砖块搭成,炕面多由沙土抹成。为了清洁,炕面上要铺上一层席子“炕席”。就是北方人家用来铺炕的席子。炕席一般为高粱秸秆、芦苇秸秆的篾条编制而成。炕席的特点是平整、透气、光洁、易于擦拭,与土炕搭配和谐、自然,天人合一。炕席应属中华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近年来炕席已逐渐被地板革、化纤地毯等工业材料所取代,渐行渐远,淡出人们的生活。

梨树园里有三十多棵果树,梨树里酸梨最多。秋天的时候结了满树的果子,有小贩来梨树园收购,给的价位低得惊人。父亲就决定摘下酸梨留着冬天卖,这样,能够卖个好价钱,过年的时候花钱也就有了指望。

父亲有使不完的力气,窖挖得深。踩着梯子下去,里面黑咕隆咚。父亲不叫点蜡烛,不是为防火,怕的是燃尽了窖里的氧气,人在里面呼吸困难。秋天的酸梨采摘完就统一下窖,腊月临近,就准备拉到十五里地外的集市卖掉。卖了酸梨好买领炕席。

两间房子的大炕,睡着我们一大家子十来口人,一年一领炕席。每年的过年都要换的。这成了我家雷打不动的规律,也是新年新气象的一个标志。炕席是高粱秸皮编织的,花纹很细密。开始买来的时候会有很多细刺扎人。我家孩子多,每人一条褥子很难做到。一条花被,中间对折,往炕席上一铺,人往里一钻,就这样精打细算“连铺带盖”。我小时候睡觉都是裸睡,有时候打把势就从“连铺带盖”里滚了出来。早上醒来,胸脯子上会有很深的炕席花纹,纵横交错的特别壮观。这还算幸运的,有时候屁股上也会被扎上了刺,还得嗷嗷叫着点灯喊母亲,母亲拿针挑刺,那份难为情会叫人笑掉大牙。

酸梨头天晚上装筐,搬到屋子里,放到地中央。酸梨放了几个月以后,颜色慢慢呈黄色,窖深储藏得好,水分很足,吃着口感好。还有一点,酸梨愈放得久,里面的酸会慢慢转变成微甜,越吃越好吃。久之,我家的酸梨就远近闻名。到集市上卖,顾客就很多。

几经商量,由我和父亲去赶集,卖了酸梨买炕席。利用这腊月的旺集,我家的酸梨能够卖个好价钱。晚上起风了,风舔着窗户纸呼呼叫着。火炕很热,我钻出被窝,肚皮贴着炕席感受着温暖。再过些日子,就要告别这领陪伴我一年的炕席了,这一年,我和炕席睡出了感情,它不再扎我,也不再硌我。朦胧中,听见父亲和母亲小声议论。母亲劝,明天冷就不去了。父亲笑,说不下刀子就得去。父亲的决心很大,年根的集市不多了,庄户人都懂得赶早不赶晚。

早上风煞了,可天干巴冷。装好几大筐酸梨,父亲赶着毛驴车,我混在酸梨筐中间坐着。路上早已经有了赶集的毛驴车大马车,清脆的响鞭声音偶尔会响起来。两头异性的毛驴也会彼此传递着好感,嗷嗷的叫几声。毛驴车在黎明里穿行,这个村庄在地球上并不起眼,我抬头看天,满天都是星斗。我在想,晚上我们就能够买领崭新的炕席回来了。毛驴走了一会儿就见了汗,不久嘴巴上就挂上了白色的霜花。父亲蹦下毛驴车小跑跟着,也喊我下来跑几步。在车上冻脚,在车下冻脸。跟父亲说话的时候,嘴巴都有些不好用了。

集市去得早才会有好的位置。有好的位置才会卖得快。我们去的还算合适,不算把头,也不算末尾。卸车,把梨筐摆好。破棉被子暂时还不能拿下来,酸梨很娇气会被冻伤的。父亲给毛驴带了草料,毛驴喂好,它才会老实地等着我们卖酸梨。

天实在是冷,手都冻得伸不出来。集市上的人没有预想的那么多,酸梨卖得慢。临近中午了,还剩下两大筐没有动。父亲数了数钱,叫我看着梨筐,他要去买炕席了。凭父亲的经验,再不去买炕席,恐怕就挑不到称心的了。

我看着梨筐,却不会卖酸梨。有人问,特别紧张,就按照父亲的嘱咐说多少钱一斤。父亲托付了旁边卖东西的人,有人买就帮助称量。酸梨这边还算应付得了,卖了几个人胆子就大了。身后的毛驴吃饱喝足以后开始不老实。它看到了不远处有一头青春美貌的母驴。我家这头情窦初开的毛驴就挑逗人家,竟然挣断了缰绳跑了过去。我追上毛驴却拽不回来它。这头毛驴为了爱情开始跟我翻脸,使劲叫唤,还尥蹶子踢我。我急得直哭,旁边的人就叫我去喊父亲。

总算有惊无险,父亲听见我喊,没费什么力气就牵回来了毛驴,象征性地踢了毛驴几脚。我发现父亲抱回来一领崭新的炕席,是手工编织的,花纹细密讲究。从父亲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很满意。父亲把炕席放到毛驴车上,跟毛驴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父亲的身边还多了一个人,是卖炕席的。原来父亲的钱不够,还相中了人家的这领炕席,软磨硬泡非要买下来。人家见父亲面相憨厚,就答应跟着父亲过来取钱。哪里想到,父亲先是狂追毛驴,然后还要严惩毛驴,就是不说还钱的事情。卖炕席的就催促父亲住手,赶紧给钱。父亲数了数我卖的酸梨钱,还是差了两块钱。父亲说,你在这等着吧,卖完酸梨就给你炕席钱。那人等不起,父亲就说,我卖你两块钱的酸梨吧,货换货两家乐行吗。卖炕席的没有办法,嘴里嘟哝几句,说你不买还占着,拿酸梨跟我换,真不讲究。父亲不着急,拿一个酸梨给他,叫他尝尝。他咬了一口,口感不错,就点头同意。

买完炕席就一分钱都没有了。父亲开始一心一意卖酸梨。没有零钱倒给人家,父亲一律拿酸梨补偿,凑整钱。这样,酸梨卖得还算快。眼看着日头偏西,天又开始冷了。父亲就敞开了喉咙,开始了最后的叫卖。快散集的吆喝果然管用,一阵儿的工夫,酸梨全部卖掉了。天擦黑,我们把空筐装上了车。这个时候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这才想起来,我们一整天水米没打牙了。父亲去炸油条的摊子上买了最后一斤油条,油条凉,吃着像冰棍。可还是感觉很香。

晚上又起风了,我钻进那领炕席筒里躲避。那果然是领好炕席,里面能够闻到庄稼的味道。想一下人可真是手巧,满地的高粱茁壮成长,人却能够把它们编织得如此精细,叫它贴着我们的身体和心灵,暖着我们的情怀。我在那领炕席筒里坐着,四周是猎猎飘扬的高粱。天不冷了,风不大了,我们与土地亲密无间。

这是我八岁时候的往事,一转眼的光景,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我已经是孩子的父亲了,也离开了我热恋的故乡很多年了。去年,父亲给我们弟兄六个每人家一个梨木菜墩,说用这样的菜墩方便。比在城里买的菜墩好用。父亲还告诉我,菜墩就是原来那棵最大的酸梨树做的,它现在老死了。父亲挖掉了酸梨树,把它们锯成了菜墩,一家一个。我似乎闻到了满树的梨树花香,沁人心脾,久久不能遗忘。三十年前的那个集日,活灵活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如今,我的故乡家家都不再用这样的炕席了。卖完酸梨买炕席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日子越来越好,只有那些温暖的记忆更加铭心刻骨。时常会叫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游子泪水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