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是幸福的,华丽的家具,
恭从的奴仆,虚假的殷勤,
无论走到哪儿,它们都伴随着你,
还有那招摇的花的芳香。
花园里的舞会,无数赞赏的目光,
灯火辉煌的厅堂,恋人们旋转的舞步,
你柔软的裙裾沙沙作响,
喧闹的人群,像赞美月亮一样赞美你。
你那双柔软的靴子,
就连灰姑娘都穿不上,
你那双小巧的脚,
在舞池中闪耀着光芒。
慵懒地躺在温柔的浴池中,
你晒黑的双手变得象牙般白皙,
仿佛洁白的百合花,
又如夏夜里银色的月光。
你雪白的胳膊若隐若现,
金手镯闪耀着珍珠的光芒,
你围着一条真正的喀什米尔羊绒披肩,
波浪般的褶皱跌宕起伏。
菏尼顿花点和昂贵的梅希林花边,
乳白色的哥特式衣褶——
在长久消失后再次出现——
使你周遭笼罩着富有与华贵。
我更喜欢你纯朴的装束,
普通的印花棉布上衣,
简单的装饰,一顶没有面纱的帽子,
黑色或灰色的靴子,白而低的衣领。
你的爱慕者喜欢的光彩,
永远不会带给我曾经的狂热,
你已经死去,被我掩埋,
裹尸布下,心脏已不再跳动。
当我写下这首挽歌,
独自咽下因旧日时光失去而生的痛苦,
我穿着普通的黑色外套,
戴着没有金边的眼镜,以及褶皱的衬衫。
我用悲哀的黑纱包裹着笔架,
纸上写满黑色的诗句,
我耕耘着,我不逃避,
因为逝去的爱情已隐藏其间。
我心中留存的一切,
将用来写就爱的墓志铭。
我愿意像教堂司事般自掘坟墓,
发出野性而疯狂的笑声。
笑声因嘲弄而起,
手中紧握的笔在颤抖,
滚烫的泪水,
使所有的笔迹浑浊一片。
12月24日的夜晚,拉丁区别有风味。从下午4点开始,当铺、二手服装店和书店就挤满了嘈杂的人群。随后,人群又袭击了肉铺、饭馆和食品店。店员们即使像希腊神话中的百手巨人一样,也应付不来这些争相抢购的顾客。面包房里,人们好像身处饥荒期,排起了长队;酒馆老板卖光了三种葡萄酒,最聪明的统计学家也难以计算出王妃大街著名的博雷尔商店销售的火腿和香肠的数量;绰号“小面包”的科里台恩爸爸,那晚卖完了18种蛋糕。整个晚上,欢快的声音从各个寓所里传出,辉煌的灯火照亮了所有的窗户,整个拉丁区沉浸在狂欢的节日气氛之中。
人们都在庆祝一个古老的节日——平安夜。
那天晚上,快10点时,马切洛和鲁道尔夫略显悲伤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王妃大街时,他们看到商店门口挤满了人,在橱窗前停下脚步。两个波希米亚人盯着美味可口的食品,心神不宁地呆立在那儿,就像西班牙传说中的那个人,仿佛只要盯着看,火腿就会缩小一圈。
“那是一只用块菌烹调的火鸡。”马切洛指着一只极好看的火鸡,透过它那玫瑰色的透明表皮,可以看到佩里戈尔的块菌就填充在里面。“我看到不虔诚的家伙们没有在它面前下跪就把它吃了。”画家补充道,眼睁睁地盯着那只火鸡,那目光好像能把它烤熟似的。
“你觉得那只腌制适时的羊腿如何?”鲁道尔夫问道,“颜色多好啊!有人会以为,它刚刚被人从约旦画中的屠户店里取出来,这么好的一只羊腿是上帝和我的教母山德莉亚夫人的最爱。”
“看那些鱼!”马切洛手指着一些鲑鱼继续说道,“它们是水生动物中最出色的游泳天才。那些小东西,没有自负的外表,却以高超的技巧出名;它们游上垂直的瀑布,就像我们接受晚宴邀请一样轻而易举。我几乎还没有机会品尝它们呢!”
“再往下看——那些大个的金色水果,叶子就像凶猛的利刃!是凤梨,美丽的热带水果。”鲁道尔夫也不甘示弱。
“那个我不关心。”马切洛说,“我宁愿要那片牛肉,那只火腿,或者那只熏猪腿,上面涂着如琥珀般透明的果冻。”
“对啊,”鲁道尔夫说,“火腿是人类的朋友。当然,我也不会拒绝那只野鸡。”
“我想我也不会,那是戴王冠的人吃的东西。”
接着,他们在路上看到兴高采烈回家的人群,这些人去膜拜了莫穆斯、巴克斯、科摩斯和其他一切名字以“斯”结尾的神灵;马切洛和鲁道尔夫不禁自问,是什么神宴拥有那么多丰盛的食物?
马切洛首先想到今天是什么节日。
“今天是平安夜。”他说。
“你还记得去年的今天吗?”鲁道尔夫问道。
“是的。”马切洛回答说:“在莫穆斯,巴尔贝缪希做东。
我没想到像凡密那样小巧的女孩居然能吃下那么多香肠。”
“太遗憾了,莫穆斯已不再对我们赊账。”鲁道尔夫说。
“唉,”马切洛说,“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但每一天都那么不同。”
“你不喜欢过平安夜吗?”鲁道尔夫问道。
“和谁?怎么过?”
“和我啊。”
“还有钱吗?”
“等一下。”鲁道尔夫说,“我进这家咖啡馆看看,我认识这儿的几个赌徒。如果幸运的话,我问这些财主们借些钱,买些东西吃,一条沙丁鱼或是一个猪蹄。”
“去吧。”马切洛说,“我饿得都快成疯狗了。我在这儿等你。”
鲁道尔夫走进咖啡馆,一位绅士刚刚在牌桌上赢了300法郎,和往常一样借给了诗人一枚40苏的硬币。递给鲁道尔夫钱时,他因赌博的狂热而满脸不悦。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候,不是在牌桌上,鲁道尔夫有可能会得到40法郎。
“怎么样?”看到鲁道尔夫出来,马切洛问道。
“就这些。”诗人拿出了钱。
“少得可怜。”马切洛说。
他们用这一小笔钱得到了面包、葡萄酒、冷肉、烟草、柴火和蜡烛。
寓所里他们各自有单独的房间,马切洛那间也是他的画室,稍大些,他们便把它作为宴客厅,开始动手准备盛筵。
可就在他们的小桌旁,壁炉里的木柴虽然在燃烧着,却因太湿而没有任何火光,也不温暖。忧郁飘然而至——眼前是消逝的旧日幻象。
他们至少坐了有1个小时,沉默不语,满腹心事,但无疑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件事,又都试图将它隐藏。还是马切洛首先打破了沉默:“来,”他对鲁道尔夫说,“这不是我们向自己许诺过的样子。”
“你说什么?”鲁道尔夫问道。
“哦!”马切洛回答道,“别再和我装傻了。你在想本该忘却的事情,我也一样。唉!我不否认。”
“真的?”
“真的,这只能是最后一次了。在每一个人都兴高采烈的时刻,回忆的魔鬼却使我们的美酒变酸,使我们痛苦、悲伤。”马切洛大声喊着,手指着隔壁屋子,那里传来阵阵欢呼,“来,让我们想点别的,让最后一次也结束吧!”
“我们总是那样说,然而——”鲁道尔夫说着重新陷人了沉思。
“然而我们仍然不断地回到从前。”马切洛接着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真正地希望忘却,总是以不值一提的小事为借口来回忆过去。这首先是由于我们固执地生活在以前的环境中,那些带给我们长久痛苦的人曾在这儿住过。相对于做情感的奴隶,更大的问题来自于习惯。我们必须逃出这牢笼,别让自己像个穿着体面但内心褴褛的奴隶。好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必须打碎与过去相连的锁链。时光飞逝,无忧无虑地享受青春岁月吧,不要回头顾盼!一切都那么美好——关于她们,可以写一部非常好的小说,但必须是一部关于爱情的讽刺性喜剧。这些失去的时间,认为可以无限期挥霍浪费的日子——都必须结束了。我们不可能再继续生活在社会的边缘——那几乎也是生命的边缘——在耻辱和自轻自贱的惩罚下。因为,这真的是我们要过的生活吗?
我们大声炫耀的自由和独立的生活方式,难道不是普普通通的需要吗?真正的自由无需别人的帮助,而是自己能够独立地生存,我们做到了吗?不!第一个出现的恶棍——提起他的名字我们根本无法忍受——就是他,为了报复我们的嘲笑,从我们向他借5法郎那天起,就成为我们的上帝和主人。他借给我们5法郎之后,迫使我们接受价值150法郎的阴谋和耻辱。我已经受够了!
诗歌不能遗世独立于混乱无序的生活之中,而那危险的幸福——
爱情就像床前燃烧的蜡烛一样短暂。或多或少行为古怪的人会反叛世界上永恒存在的规则,因为颠覆一个朝代易于打破一个习惯,尽管这很荒谬。在寒冬穿夏衣的人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天才;一个真正的诗人或艺术家也理应一日三餐,穿着漂亮的鞋四处游走。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如果一个人想得到什么,他就必须走世俗之路。这种说法也许会令你惊讶,朋友;你也许会说我在打破幻想,说我自甘堕落,但是我所告诉你的这一切表达了我真诚的希望。不管我自己怎么样,在我内心深处,一次缓慢而有益的蜕变正在发生。理智已经进入我的大脑——偷偷摸摸地,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也许这违背我的意愿,但它终究已经进入——并且向我证明着此前我所走过的道路是一条歧途,坚持下去,会变得荒谬而危险。如果我们继续这种单调而空虚的流浪生活,将会怎样?我们已将近而立之年,却茫然,孤独,对一切包括我们自己厌倦,对那些我们看来成功的人心存嫉妒,无论怎样,即使是为了生存,我们被迫过着寄生虫式的生活。不要以为这是耸人听闻,是我想像出来专门恐吓你的幻想的图景。未来不是黑暗一片,但也绝不是玫瑰般璀璨,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迄今为止,我们所过的日子都是强加于我们身上的一种被动的生活——我们有足够的借口。现在我们不应该再找借口了,如果我们不重新进入世界,就凭着自由的意志进入吧,因为我们奋斗的障碍已不复存在了。”
“我说,马切洛,”鲁道尔夫不解地问,“你在说什么呢?
为什么要说这些?”
“你非常了解我。”马切洛以一种郑重的口气回答他,“刚才,我看到你和我一样被回忆所侵袭,我们在为过去而遗憾。你在想咪咪,我在想缪赛特,我们都在想让自己的昔日情人重回身旁。好吧,我告诉你,我们两个都不应再想这些。我们来到世间并不是为了为那些平庸的生命而牺牲自己。迪斯瑞克爵士,他是那么好,那么真实,那么理想化,惟一的解救方法就是从他所珍爱的青春和幻想的荒谬境地中超脱出来。20岁时,他跟随着他的情人去了美国,这并不可笑,但是到25岁时他才解脱,这也是对的。这说来容易。我们老了,我亲爱的伙伴;生命太短暂了,我们的心已碎,不会再真实地跳跃;我们做不到与缪赛特或咪咪相爱三年,无忧无患。对我来说,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我希望能够彻底地从回忆中解脱出来。现在,我准备烧掉一些东西,她离开时留给我的东西。当我看到它们时,就会想起她。”
马切洛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纸盒,里面放着缪赛特留下的纪念品——一束凋谢的花,一根腰带,一条丝巾,还有几封信。
“来,”他对诗人说,“像我这样,鲁道尔夫。”
“很好,那么,”鲁道尔夫狠了狠心,说道,“你是对的。
我也要和那有着白皙双手的女孩决裂。”
他马上起身,取来一个小包裹,里面存放着咪咪留下的纪念品,几乎和马切洛的纸盒里的物品一模一样。
“马上。”画家低声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会重新点燃我们壁炉里即将熄灭的火焰。”
“确实如此,”鲁道尔夫说,“这儿冷得连北极熊都呆不住。”
“来,”马切洛说,“我们一起烧,这是缪赛特的诗句,它会像木柴一样燃烧。她很喜欢木柴。来,鲁道尔夫,小心!”
几分钟内,他们把那些曾经珍爱的东西都扔进了壁炉,火焰刹时明亮而热烈,那是他们旧日爱情的圣物。
“可怜的缪赛特!”马切洛看着手中最后一件物品,低声对自己说。
这是一小束凋谢的野花。
“可怜的缪赛特,漂亮的姑娘,深深地爱着我。不是这样吗,小小的花束,把你戴在腰间的日子里她可曾这样说过?可怜的小花,你好像在恳求宽恕。好吧,但无论如何,你永远也不要再给我讲她了,永远,永远!”
趁着鲁道尔夫没注意,他把这束花塞进了上衣口袋。
“真是太糟了,他比我要坚强,我在欺骗自己。”画家这样想。
但当他鬼鬼祟祟的眼神瞥向鲁道尔夫时,他看到了即将结束他的火刑的诗人,温柔地吻过那顶咪咪的夜帽之后,把它偷偷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唉,”马切洛咕哝着,“他和我一样,是个伟大的懦夫。”
当鲁道尔夫准备回房睡觉时,突然传来两声胆怯的敲门声。
“这么晚会有谁来呢?”画家说着去开门。
门开了,他惊讶地尖叫起来。
是咪咪。
房间里很黑,鲁道尔夫起初没有认出是他的昔日情人,只知道是个女人,他想可能是马切洛的短期战利品,于是知趣地准备离开。
“打扰你们了。”咪咪站在门口说。
听到她的声音,鲁道尔夫像遭雷击似的跌坐在椅子上。
“晚上好。”咪咪说着向他走过来,握了握他的手,他机械地任凭她握着。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而且是在晚上这个时候?”马切洛问道。
“我很冷。”咪咪的声音颤抖,“路过时,看见你房间里有灯光。所以,尽管很晚,我还是来了。”
她在发抖,声音却像水晶碰撞般响亮,然而这声音在鲁道尔夫听来,就像葬礼的丧钟一样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心中充满了悲哀的恐慌,更加专注地看着她——那已不再是咪咪,而是幽灵。
马切洛让咪咪坐在了火炉旁。
咪咪微笑地看着炉膛里欢快地舞蹈着的火焰。
“太好了!”她伸出可怜的冻得发青的双手,“顺便问一下,马切洛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深夜突然拜访你吗?”
“不,真不知道。”
“好。”咪咪说,“我只是来问问你,可不可以让他们租给我一问这儿的屋子?我刚刚被人从我住的地方赶了出来,因为我欠了一个月的房租,真不知道我能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