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室外气温已是零下12℃时,鲁道尔夫正深深地迷恋着他的表妹安琪拉,一个不能容忍他的女人。
安琪拉是烟囱修理师摩纳蒂先生的女儿,今年18岁,刚从勃艮第回来,在那儿她和一个准备把全部财产留给她的老太太共同生活了5年。这老太太是她的亲戚,不仅不漂亮,而且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再加上迷信,使她的脾气变得很糟糕。安琪拉离开巴黎时是一个娇媚的小姑娘,天生的美人胚,5年后,她依然美丽迷人,性格却变得冷酷而乏味。隐蔽的外省生活,狭隘偏执的陈腐教育,这一切让她的心灵被庸俗充盈着,也折断了她想像的羽翼。她的心只是一个冰冷的器官,仅限于维持身体的平衡运转。
你可以这样说,她身体里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圣水。她冷漠地接纳着鲁道尔夫,而鲁道尔夫每次试图拨动她记忆的琴弦时,都徒劳无获;他们如同传统的异性表亲一样调情示爱的美好时光,在他脑海中被勾勒了无数次。如今,他对她依然一往情深,而她却兴趣索然。当他得知她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舞会时,冒昧地请求她接受一束紫罗兰。安琪拉在得到父亲的许可后,默认了表兄的殷勤举动,同时一再强调:她要白色的紫罗兰。
这令鲁道尔夫喜出望外,他一路雀跃着回到贝纳尔大道——
他所谓的寄宿处。当他穿过皇宫时,看到一家花店的橱窗里摆放着白色紫罗兰,但一束至少10法郎的价格却使他望而却步。
“糟了,”鲁道尔夫在心里惊叫,“10法郎!只有8天时间!这真让人费心,但我一定会送给她这束花!”
先验论者会说,这种事一定发生在鲁道尔夫刚刚开始他的文学生涯之时。因为那时他是巴黎的一位诗人,在朋友帮助下谋到了一个地方学校的校长职务,每月收入只有15法郎。鲁道尔夫天性奢侈,总是在四天内花完所有津贴,剩下的日子眼巴巴地盼着天上掉馅饼。尽管如此,他却不愿摆脱自己清贫但高贵的感伤诗人的身份。这种斋戒般的日子并不使他觉得可怕,相反由于他的坚忍和幻想,倒过得快乐异常,因为他在想,到了下个月的第一天——“复活节”,他的斋戒期就会结束。他的房子几乎位于巴黎的最高点,形状远远看去像一个亭子,夏天简直妙不可言,到了冬天就变成一座完美的风楼,风从每堵墙上的每扇窗户呼啸而入,奏出尖利的音乐。似乎是专门为了嘲讽他,房子里壁炉上巨大的烟囱似乎特意为北风而设。第一次寒流袭来时,鲁道尔夫采取了他的第一套取暖方案:把家里的一些小家具劈成柴。一周下来,房间里只剩下了一张铁制的床和两把椅子。他把自己的这种取暖方式称为烟囱上移式。
现在已是1月,码头上的温度计显示气温已到了零下12℃,他的房子可能还要再低两三度。鲁道尔夫淡然处之,把它轻描淡写地称做圣贝尔纳山、冰山或西伯利亚。就在那天晚上,他许诺给表妹买一束白色紫罗兰,到家后不由怒火中烧,四面刮进来的风在房间里玩着捉迷藏,还敲碎了一块玻璃。这已经是两周内第三次发生了。鲁道尔夫一边诅咒着可恶的风,一边用一幅朋友的画像塞住风口。他没脱衣服,钻在两个床垫之间,整个晚上梦境里闪烁的都是白色紫罗兰。
5天过去了,鲁道尔夫还没有找到任何帮助自己实现梦想的方法。再过3天,他就必须买到一束白色紫罗兰,与此同时,气温还在持续下降。一想到紫罗兰的价格会继续高涨,这位不幸的诗人就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也许是他的遭遇和虔诚打动了可爱的天使,幸运终于降临了。
一天早上,鲁道尔夫去找他的朋友——画家马切洛吃早饭,他看到马切洛正在和一个神色黯然的女人谈话。这女人刚刚死了丈夫,想在丈夫的墓碑上画一只男人的手,并写上这样一句话,“我永远等着她,我至死不渝的爱人。”
这女人对马切洛说,等到有一天,当她被召唤到丈夫身边与丈夫再度厮守时,马切洛还需要画另外一只手,那将是她自己的一只手,手腕上戴一只手镯,下面写上,“我们终于再一次见面了。”她希望因此可以使手工费便宜一点儿。
“我准备按照自己的意愿加上这句话,”她对马切洛说,“并委托您来完成。”
“那样的话,夫人”,画家回答说,“我可以按您开的价儿来做,只是到时希望我能见到您的手。您可别按自己的意愿走了,却把我给忘了。”
“我希望您能尽快完成,”郁郁寡欢的女人说,“不过,不要着急,一定要做好,别忘了拇指上的疤痕,我想看到的是一只活生生的手。”
“别担心,夫人,我画的手会和真的一样。”说着,画家弯腰把女人送出。
可还没等她走出门去,就又折回来了,“我还有一件事想向您请教,先生,我想在我丈夫的墓碑上写一些诗句,描述他的品行,记载他的遗言。这种形式怎么样?”
“棒极了。人们称之为墓志铭,这是非常好的纪念方式。”
“您认识的人中有可以帮这个忙的吗?最好能便宜些。虽然我的邻居格林先生是位知名作家,可他总对我不怀好意。”
这时,鲁道尔夫向马切洛使了个眼色,马切洛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夫人”,马切洛指着鲁道尔夫说,“我理解您伤悼的心情。上帝已经把可以为您效劳的人带到了这儿,您身边的先生是位著名的诗人,您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我想,诗句应该是悲哀而忧郁的,”女人说,“书写也要正确、工整。”
“夫人,这位先生文采斐然,在学校曾经获得过各项奖学金。”
“是吗?”女人说,“我的侄孙也刚刚获得一项奖学金,他才7岁。”
“真是神童,夫人。”
“可是您能保证这位先生的诗句非常感伤吗?”
“再合适不过了,夫人。他经历了太多的伤心往事,别人经常因为他的诗句过于伤感、忧郁,在报纸上妄加评论。”
“什么?”女人惊呼,“别人在报纸上评论他?他一定像格林先生一样很有名了?”
“比格林更有名,放心吧,夫人,您绝不会后悔的。”
于是,这女人把碑铭的要求向鲁道尔夫一一道来,说如果满意,她会付给鲁道尔夫10法郎,但时间要快。诗人允诺,第二天她就可以看到。
“哦,阿蒂米西亚的天才!”望着那女人远去的背影,鲁道尔夫叫出声来,“我保证您一定会满意的——充满伤感的诗句,比公爵夫人的服饰还要华美,拼写准确无误,一切一切……希望上帝赐给您107年的生命,就像上好的白兰地一样,愈久愈醇。”
“我可不愿意。”马切洛说话了。
“这倒是真的,我忘了你还等着画她的手呢,长寿会让你赔钱的。”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双手,充满激情地呼喊着,“上帝啊,我不需要您的恩赐了!因为您已经赐予了我好运。”
“你今天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让我想想——现在我需要熬夜写这些诗句,但你得答应给我几样东西,食物,烟,蜡烛,还有暖和的衣服。”
“你要去参加化妆舞会吗?”
“不,不,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浑身冷得发抖,和当时从俄罗斯撤退的士兵们没什么两样。当然,我的绿色长袍外套和苏格兰格布裤非常好看,可它们更合适夏天穿。如果在赤道地带生活,这些衣服简直就是绝配。但我现在像生活在极地附近,也许穿一张熊皮更合适。”
“拿走吧!”马切洛说,“它像一堆点着的木炭,钻在里面,温暖会紧紧裹着你。”
说话间,鲁道尔夫已经钻到了熊皮里面,“温度计见鬼去吧!”
“你准备就这样出去吗?”胡乱吃了一些东西后,马切洛问他。
“是啊,”鲁道尔夫回答,“你觉得我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吗?再说,今天是狂欢节的第一天。”
鲁道尔夫裹着熊皮走过了半个巴黎,他只是在经过一家眼镜店时,禁不住瞟了一眼橱窗里的温度计。
鲁道尔夫在守门人异样的目光中走入自己的房间,点燃蜡烛,在蜡烛周围挡了防风纸,便开始工作了。但不久他就发现身体固然可以抵御严寒,冻僵的手却怎么都不听使唤了。
“再勇敢的人也无法和大自然的力量相抗衡,”诗人叹息着,无助地靠在椅背上,“恺撒渡过了卢比肯河,但他却不可能渡过贝雷西纳河。”
仿佛那件熊皮能触到他的心,突然间,一个绝妙的想法从诗人的脑海中喷涌而出,他兴奋之极,甚至把几滴墨水洒在了熊皮雪白的毛上。
鲁道尔夫从床底拉出一大堆草稿,其中有他的著名戏剧《复仇者》,这部手稿花费了两年的心血,无数次修改,到现在所有的手稿竞有15磅重。他只留下最后一稿,毫不怜惜地将剩下的扔进了火炉。
“不管怎样,只要有耐心,我坚信一定能成功。”他不禁神采飞扬起来,“多好的柴啊!要是以前我可以预见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再多写一些手稿就好了,那样今晚会有更多的燃料。但谁又能预见未知呢?”慢慢地,他冻僵的手指在温暖的火光中舒展开了。5分钟后,《复仇者》的第一幕烧完时,鲁道尔夫写出了三句碑铭。
寒风似乎要故意捉弄这位可怜的诗人,北风猛烈地向后吹着为诗人取暖的熊皮,南风则尖叫着掠过烟囱,仿佛要吹灭诗人心存的那一丝飘渺的幻想,但它们又好像惧怕风神的威力,张狂了片刻就落荒而逃了。当《复仇者》的第二幕化为灰烬时,诗人已经写了10行诗句,可是当第三幕在火光中上演时,他只写了两行。
“第三幕实在太短了,”鲁道尔夫有点沮丧,“不过下一幕会长一点儿,23场呢,还有最精彩的一场戏。”当这所谓最精彩的戏谢幕变成火星飞出烟囱时,鲁道尔夫只剩下三行对句没写了,“来吧,最后一幕将要拉开,那大段独白有5分钟呢!”
《复仇者》的悲剧结局燃烧着,随风而烟消云散,诗人无暇伤感,下笔如神助,完成了祭奠那位伟大逝者的全部诗句。“剩下的足够再来一次”,诗人昂然地将其余手稿推回床底下。
第二天晚上8点,安琪拉小姐出现在舞会上,手里拿着一束娇艳的白色紫罗兰,绽放其中的白色玫瑰芳香四溢。整晚的舞会目光都在她和她的白色紫罗兰上跳跃着,安琪拉心头似乎涌上一丝感激之情,她那贫穷却浪漫的表兄使她在舞会上风光无限,她素无表情的脸似乎开始解冻了。要不是新娘的一个亲戚请她跳了几场舞,不断地大献殷勤的话,也许她还会多想一会儿鲁道尔夫。那是一个金发青年,胡子两端微微翘起,英俊的外貌仿佛是天生用于垂钓芳心的。就在舞会的喧闹与嘈杂中,花束被扯成碎片,最后只留下那两朵白玫瑰。安琪拉拒绝了金发青年索要这两朵白玫瑰的请求,但在舞会结束后却把它们随意地丢在一边,倒是那金发青年看到后匆忙把它收了起来。
这时,鲁道尔夫的房间里气温已是零下14℃,寒冷没能阻止诗人曼妙的想像,他靠在窗边,远处的舞会灯火闪烁,那里有他心爱的人儿和美丽的白色紫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