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锦4:再见萤火虫
2010200000039

第39章 未来之城 (4)

在碧河世界里,陈小鬼和淼儿一直在奔逃。当然,在他们看来,这是私奔。他们一直在摆脱被包围的状态,也就是说,有这么一条路,向这边走是传统,但总被定义为媚俗,然而他们就可以得到一份正常的,并因带上人生意义而沉重的幸福。向那边走是颠覆,但十分艰辛,并经常为此而付出代价。假如陈小鬼和淼儿都是好孩子乖孩子(或者这曾经是他们所渴望的),他们就会像其他人那样,安安静静,虚度此生,活到一百五十岁,然后打一个冷战在桃花林中死掉。

一本小说就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当然,作者或叙述者也是虚构的一部分,也是事先就设定的。在这个小说里,他是个凝重的人。我不可避免地要提到他,就像我不可避免地要想起你一样。我生活在美人城里,整天叼着笔作一些不着边际的思考(思考又不能用来换钱),在别人看来,这只是发神经的另一种方式,跟窗外飞落的疯子没有多大区别。按照他们的理解,一切所谓的美好都是骗局或者谎言,所谓“意义”其实和意淫是同质的,只是一种东西的两种不同的存在方式。这个观点我表示理解,但不能同意。

我去过孤儿院,我看过那些孤儿睁得大大的眼睛,其中有个男孩,有着忧郁的眼神。他爱玩积木,能制作风筝,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家伙,但经常被人欺负,总是哭鼻子。我很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我在一个路口遇到他,他身后的小路边是两排木栅栏,高度刚好挡住视线,木栅栏旁边是低矮的草丛,再后面就是远方的蓝天和白云,他就站在那个路口,用一双警戒的眼神看着我,皮肤很黑。傲尘世界里的陈小鬼就和他重叠在一起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将陈小鬼写成父母不明的孤儿的原因了。假如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们。

我通常会在阴冷的天气里来到孤儿院。知道吗,温软,在孤儿院里,有一个大眼睛、牙齿很白的小姑娘,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吃午饭,不时用那双大眼睛看我。当我走过时,她问我:哥哥,你要吃鱼吗?这时她天真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淼儿在榕树下烤鱼所做的一样。我的眼泪不小心就滴下来。当然,我做得很成功,没被他们发现。在一群孩子面前流泪,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所以对这一切我显得波澜不惊。还有一点是我想偷偷告诉你的:那个小姑娘笑的时候很像你,都是嘴角往上拉了拉,再灿烂地笑开了。我在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上她了。假如哪一天你能去看她,记得给她带几个鱼罐头,她喜欢吃鱼,这一点也和你一样。看到她,我总想起你吃东西的样子——你经不起饿,一饿你眼睛就发绿,像一只跌跌撞撞的小鹿。

那一天夕阳西下,陈小鬼在看河。他也许并没有认真看待沉船这件事,更不知道做这件事会使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没有想到弟弟会被竹竿刺中挑在空中,就如同在西餐馆用叉子将一块牛排刺中挑在空中一样。但他一定想到了死亡。

弟弟被撑在上面,开始由于发怒,他的脸很红,但后来身体各部分渐渐地变冷,他发红的脸也就跟着渐渐地变成紫红色的了。河面上带着水气的风吹过来,使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一颗紫葡萄。这是生活在高原的人特有的健康肤色,要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不想弟弟在一瞬间就具备了。所以可以推测,在弟弟身上,一定有一些疼痛的几何形状,从上腹一直辐射到头发尖上和脚指头。

他可以感觉到那支竹竿刺进他肚子的那一端削得很尖,不然刺进去的时候不可能那么麻利。那根竹竿从他的胃下面穿进去,一定压迫到肝脏,刺穿了一些肠子,应该是小肠。我们知道肠子是很柔韧的,能刺穿又再一次印证了竹竿的锋利程度。弟弟感觉到那支竹竿的顶端,紧紧地顶住了他的脊椎,然后下半身就没有感觉了。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大小便都失禁了,这时他想用力缩一缩腿,缩一缩屁股,但已经做不到。为了不让下面的人看到他难堪的一面,他不得不用手拉了拉裤子。同时他开始唱歌,以此来分散他自己和他人的注意力。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做的最后也是最成功的一次遮掩,他相信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已经大小便失禁。弟弟小时候十分怕生,看到陌生人就会哭个不停。到了十岁的时候,弟弟还会尿床,他一直为这件事感到羞耻,一直耿耿于怀,成为他的一个最隐秘的秘密。不想在生命最后,他还是有了一次大型的尿床,而且身不由己。

竹竿上的弟弟在唱歌,开始时中气十足,歌声尖厉响亮,但越过水面时,却被周围那层厚厚的水气全都吸收了。这是因为竹竿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未能一刺致命,他还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之中的能量。但竹竿可能刺中了一条大血管,血开始顺着竹竿往下流,如丫头看到的那样。他试过用手去捂住伤口,顺着竹竿想把热哄哄黏糊糊的血抹回去,抹回肚子里去,但他渐渐知道流出来的血就如撒出来的尿,是抹不回去的。

他开始感到慌张,在半空之中,不能动弹,也无法挣扎,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最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他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开始头痛,头脑中开始出现空白,并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轻,最后他连眨一下眼睛的力量都没有了,所以就睁着死掉了。这说明他和桃花林中的老人不是同一类,没有像他们那样事先想好自己的最后的微笑和眼睛的开闭程度。小时候我爱抓那种金色的大苍蝇,喜欢用一根牙签从苍蝇的屁股穿进去,当然不能将它刺穿,这种刺法的要领也是不要刺中要害。此时你就可以听到苍蝇发出一种嗡嗡的声音,这来源于它的那对不停振动的大翅膀。苍蝇的脚在凌空舞动,假如你此时递给它一条细小的草芥,它就会顺着时针舞动起来,像戏台上舞棍的人。

这种舞棍的姿势容易让我想起酣杀的信难求那双红色的眼。信难求曾经拿着一只凳子和一群带着铁锤的人打架,最后被人埋在地下。这件事情告诉我们,一件家具是不能和有杀伤性的武器对抗的。这也印证了陈大同的话。陈大同说,谁拥有武器,谁就是统治者。陈大同一生都在制造各种各样的武器,包括那一座像屋子一样的怪物。在他的影响下,陈小鬼也会制作武器。唯一不同的是:陈大同制作的武器多是质地粗糙,就如屋子是粗糙的花岗岩砌成的;而陈小鬼的手工精巧,追求精美绝伦的艺术效果,所以他的武器大多用柚木做成,非常漂亮。陈大同制作的东西质地粗糙,并非他不想把它细化,而是因为他在制造武器的同时还注意把他做成器具的摸样,这样就一举两得。比如,心字大街十七号里的铁碗铁杯、瓷盆罐头、枕头马桶,都装有机关,可以发射暗器;而低矮的木椅和墙上的油灯,实际上是小型的捕鼠器。但陈小鬼可管不了那么多,他要的是一个艺术品而不是家具(这大概是艺术家和发明家的分野)。所以在这个问题上,陈大同总是骂陈小鬼没出息,陈小鬼则暗地里叫他二叔老顽固。当然,这些都不影响陈大同在陈小鬼心目中的偶像地位。

信难求还是死了。他的双手双脚都被人切了下来,这让我想起童年时我和我爷爷曾经去地里收白菜。一把小刀沿着地面切过去,一棵白菜就被齐刷刷地切了出来,切口同样十分平整。信难求就如一棵白菜被人砍下来吃掉一样被切去了手脚,切口也是齐刷刷的,光滑如镜。如果你留意到切口的情况,就不难判断:这不是用刀刃切的,而是用一根很细的钢丝,再用马的拉力切断的。而不久之前,他还曾用这双脚上蹦下跳,走来跑去;用这双手提着一只凳子,在人家的马阵之中左冲右突,威风凛凛。这场战斗无疑改变了陈小鬼对信难求的看法,但陈小鬼还没有来得及向信难求表达他的看法,信难求就死了。临死时红衣人把他的手和脚都摆到了他的面前,他可能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非常好看,皮肤鲜嫩,纹理清晰,是一件很好的艺术品。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是不忘说出那个字:操!当然,这只是一个冷静的推测。

难求叔叔在走近死亡的边缘时,和桃花林中的老人又大不一样。他完全是在一种寒冷恐惧孤独的环境中完成了他的死亡,说起来这和美人城中的死亡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在美人城里,楼房林立,而且每栋楼都像一根雄壮的男性生殖器一样高拔笔挺。也就是说,如果你在天空的某个制高点远远看来,就会看到在这一片土地上竖立着无数阴茎,而且每条阴茎都处在勃起状态。或者你会说,在我这部小说里,美人城代表了阳性雄起的一面,傲尘代表了阴性温湿的一面,对此我虽然不会赞同,但也不会反对。

在这栋大楼里,假如死了人,可以分为几种情况。假如你是住在200楼以下,那说明你是有身份的人,这时自然会有专门的人员负责开会讨论你的遗体的冷冻保存工作;假如像我这样,在大楼的中段,那么在死之后,可以通过楼道中的特殊通道,输送到美人城外面——这条通道完全是一条龙服务:从这头进去是一个人,从那头出来已经是一个装着骨灰的盒子,盒子上贴着你的名字,存放到集体公墓里头去。

至于800层以上的楼民和窗外飞落的疯子的尸体同等待遇:专职人员跑过去,在你的身上浇上一瓶药剂,一阵烟雾过后,碳水化合物就变成二氧化碳跑掉,剩下的残留物将直接送到楼顶去种菜。这种处理最为环保实用,所以深受广大消费者的欢迎。但无论身体经由哪一种途径消失,死亡的时候,我们总是感到寒冷恐惧和孤独。

在这里还必须提一提一些意外的情况:在美人城里,人口众多,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死亡,所以工作人员经常忙不过来,出了乱子,有时会在人还没死彻底的时候就动手——被送进冷冻柜的人会坐起来打两个喷嚏再死掉;药剂浇上去人一吃痛站起来尖叫狂跳几圈再倒下,肠子掉了一地,很不雅观;有人在通道口附近听到里面人的呼吸声和叫喊声,或者机器出故障骨灰盒上面还有一只手完好无缺——这种情况的存在,更让人无限怀念傲尘那片茂密的桃花林。

我们把时空再转到信难求死亡的瞬间。当泥土刚埋到膝盖时,信难求能感觉到整个身体都安稳充实;当泥土埋到小腹,就会从全身安稳充实渐渐感到压迫;到了胸口就会感到窒息,呼吸就会慢慢地困难,慢慢地加快,急促;当埋到了脖子,这地面上就只有一颗头颅,像长在地面上的一块疙瘩,老鼠可以在他身上钻洞,蚂蚁啊苍蝇啊虫子啊就停在他脸上,不停地爬啊爬啊,还不时在他的鼻梁上咬上一口,又痒又痛。但事情并没有按顺序发展——信难求被拉出土坑之外,切去手脚再重新种进去——这个环节进行地快速无比,以致信难求只能感到轻飘飘的疼痛,没有持续太久,他就回到了温厚的大地之中。同时,他能听到体内的血液在咕咚咕咚地灌溉进这片贫瘠的土地,所以他感到一阵骄傲,就把门牙毫无顾及地裸露在风中。

下雨了,窗外尽是雨声,温软你过得好吗?温软,每次在雨中我总想起了你,而现在,雨打着我的窗玻璃,雨水在玻璃上慢慢地滑动,从里面往外看,玻璃有一种粗糙的感觉,比平时来得美。在这个灰色的城市里,雨是最具灵性的了,你看,连玻璃都被它变漂亮了。

我想起我们的小时候,我们的乡下,想起台风来了,爷爷曾带着我去绑竹屋。我们用绳子,绕过了屋顶,将整个小竹屋绑住,绳子的两头,都捆了石头。想想真好笑——风要真的来,这点小伎俩根本就不起作用。在童年的乡下,风都是善良的,台风也这样。有一次台风来时,我站在窗口,用手去摸从窗缝杀进来的风,它们都是热的。透过窗口,我可以看到晒谷场上有一个人被风带了起来,转了几圈,又把她稳稳地放到了地面了,就好像元宵时看花灯的人,在小卖摊上拿起一个泥人,看了一看,又稳稳当当地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