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中的人因为生活富足,都白白胖胖,但被烧焦之后,就变得又黑又小;开始时这些尸体都很脆,后来夜里露水增多,渗进尸体里头去,就慢慢变软,到夜里就和夜色融合在一起。赶夜路的人从这里经过,不小心撞到了他们,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但他们以为撞到了人,还客客气气地说了声对不起。回家之后发现脸上一片碳黑,一遍遍地擦洗,又用去了大量的水。院落里的人被杀之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血腥味儿,这使远方的狼开始行动;而后狼群又闻到了一股油味,但狼对柴火把铁鼎中的油煮沸的场面缺乏想象,所以它们继续行进;再之后它们又闻到了油炸鲜肉的香味,但对它们而言,它们更喜欢有血的鲜肉,鲜肉含有很足的水分,味道清甜,吃了不会上火。
当它们来到院子之中,它们看到五口黑色的大铁鼎中黑色的油烟滚滚,树上挂着炸好的干尸体,但它们没有理会这些。狼王一声长嗥,它们就配合默契地去院落中吃新鲜的肉,吃饱之后,它们就开始搬运尸体。信难求就完全能理解这个场面,这一切和杀手有着本质的统一:重要的不在事件发生的本身,而在于做这些事时,它们一定要冷静、沉着而清晰,或者用一个更好的词来形容:干净!
干净,是一个杀手应该具备的风格。除此以外,信难求说,一个好的杀手对周遭的环境一定要熟悉。说着,他拿出一张傲尘镇区街道的地图,在手里扬了扬,我们一群小孩都哈哈大笑——傲尘镇上就那么七八条大街,从来都没有听说要用到地图。陈小鬼回了一句:一个杀手如果还要用地图,那就完了!陈小鬼指着屋里的书柜:书里都写了,杀手都在屋顶上行走,像我二叔那样,你这地图画的全是路,没画屋顶,杀手用它准迷路。信难求登时语塞,说:“你……你……一个小孩懂什么。”
我多想在一片鸟鸣声中醒来,像在那个院落中一样,也像我小时候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到中年,总是忘不了童年的一切。童年时我曾经和爷爷在一片竹林中生活过,每天都被鸟声吵醒,醒来时,竹叶尖上还有晶莹的露珠。我清楚地记得,在天将明未明之时,鸟就开始出来活动,那是鸟鸣声最响的时刻。
而现在我住在美人城中,一年都看不到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鸟,相反,我看到很多从半空飞落下去的人。那一日,陈小鬼他们在院落之中睡觉,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鸟就开始鸣叫不已。他们都被吵醒了,睁开了一下眼睛,就又睡着了。后来太阳就出来了,鸟也就不叫了。他们不但看不到这个院落的时间,也不知道外面的鸟儿在鸣叫,这些在庸俗之中,又在庸俗之外。
哑巴那一夜也睡得很好,他应该做了梦,只是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梦的到底是什么。梦与醒之间就如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人有时站在墙的这头,有时站在墙的那头,一直都搞不清楚哪一头更真实一些。在院落里有哑巴的童年,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有时候,人活在不知道中,比活在什么都知道里面,要好一些,也要有意思得多。
肆
城堡时代是一个非常飘逸的时间概念,在它的时间轴上往前回拉一点点,我们可以看到恐龙在这个地球上争食;而向后推进一点点,我们就可以看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乱糟糟的大学教育。时间在这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但在傲尘族人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就如一个一百五十岁的老人躺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里一样,都属于理所当然的范畴。
傲尘镇西边是一个叫帕奇亚的村庄,那里生产闻名碧河的青梅酒。角楼是傲尘最好的酒店,但那的酒也是来自帕奇亚。角楼以酒和鸡腿著称,所以可以说,如果没有帕奇亚就没有当时的角楼,那么傲尘将少了很多色彩。帕奇亚再过去就是桃花林,这里的桃花,四季常开,春夏秋冬都落英缤纷,十分好看。桃花林的那头是天葬台和坟地,凶猛的野兽都会在这里出没,比如狼和秃鹫,都以尸体为食。穿过桃花林,在那片草地上坐下,你就可以听到碧河淙淙的流水之声。
在傲尘的城堡时代,由于开采石头建房子的原因,把山丘都挖得乱七八糟的,傲尘的植被面积一直在减少。然而,桃花林的面积在不断扩大。因为每个将死之人,走进桃花林之前都会种下一棵桃树。去世的人被烟吹走,灵魂左的向左,右的向右,人就在桃花林中死掉了。但他们始终坚信,灵魂都是藏在桃树之中,随着桃树的生长而快乐地呻吟。在桃树之中,所有的灵魂都具有了厚度。
陈小鬼经常会一个人跑到桃花林外面,躺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和我叼着一支笔一样),做思考状,一双眼睛盯着桃花林中进进出出的人。傲尘的老人,整天都在算计自己的死期。一般而言,他们会提前数日,带着水壶,来到桃花林中等死,像去参加某个盛宴,带上一些酒水。为了等一个冷战,他们开始感到紧张,有些还小便失禁,但桃花林里美丽的景色能使他们安详。他们开始忙碌着种桃树,并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得棱角分明,开始训练死去时留出的微笑——露出六颗牙齿。一切都按部就班,对陈小鬼而言,这是上一个时代严肃的最好象征。
随着死期的临近,老人们开始急躁,但这些只在心里隐忍着——隐忍成为上一个时代的又一个特征。随着死期的到来,他们就渐渐地安静。但对于其中大部分人来说,与其说安静,还不如说是被吓得麻木了。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便明说。这说明傲尘的老人,大部分也是俗人,没有经过什么修炼,没有多高的修养,逼急了也会说操。死亡的日子到来了,有一些人死去,但有一些人却算错了日子,迟迟不死。他们就感到烦躁不安,这跟女人月经欲来不来是一个道理。
有一些老人由于死亡而担惊受怕,结果日期算错得太离谱,他们就拎着水壶,沮丧无比地走出了桃花林,去镇上找算命的。镇上的算命先生就像数学家一样,需要很多稿纸来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寿命进行计算,以使最后的值都等于一百五十。他们就像医生一样坐在屋里,算命的人在门外的长凳上坐着静候,不敢吱声,等到里面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或者编号,就急急忙忙跑进去。
算命先生不单是数学家,还是心理学家——不但要给他们计算,还要给他们安慰,告诉他们该来的总是会来,请耐心等待。老人们从算命先生这回到家里,就开始感觉到荒诞——从对死亡的惧怕到现在对死亡的期盼,这真是一件好玩而玩不起的事情。但其实,老去是从你认为自己已经老了的那一刻开始的。也就是说,可以是在一百岁,也可以在五十岁,甚至可以是在二十岁,有些人直到躺在桃花林中,还认为自己十分年轻。
本来老人进入桃花林,是应该神情严肃,一言不发的。但因为有一些老人提前了一个星期到桃花林中来,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感到无聊,于是就聊起天来。他们相互打了招呼,打招呼不是问吃了没有,而是问:几天?言下之意就是问你还有几天就完蛋。如果答是一天,那对方就会祝贺你可以早日死亡;但假如你说还有一个星期呢,对方就会默哀,表示遗憾,同时安慰你说应该耐心等待,该来的总会来。他们互相问候对方的家人,这些同在一片土地上住了一辈子的人,到现在才开始互相认识,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不会像以往一样冷漠地擦肩而过。他们互相询问一切可以询问的情况,客气地问答,内容包括近年的性生活是否和谐。他们还聊起了已经来过这里的人,和即将来到这里的人。桃花林对活着的人是一种威胁,而对将死的人是一种安慰。
为了等待一个冷战,他们忙忙碌碌,整日奔忙,像在完成一个重大的使命。陈小鬼注意到春夏之交,天气忽冷忽热那阵子,是桃花林中老人最多的时节。因为那时是桃花一年之中开得最繁茂的时候,空气清新,早晨的露水还没有化开,这景色简直令人舍不得这个世界。傲尘的母亲都会给自己的孩子计算出生的日子,如果能在春夏之交出生,也就可以在春夏之交死亡,那是一件非常值得庆祝的事情。
早晨,碧河岸边就会出现一批又一批的浣衣女,她们都非常地小巧,有时还可以听到她们好听和不好听的歌声。在淼儿还没有到来之前,陈小鬼会起个大早,来到浣衣女必定经过的路口,那里有一棵大树。陈小鬼极其麻利地爬上那棵树,趴在上面,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些来来往往的女孩,如果她们衣着入时,还可以看到她们或深或浅的乳沟。但淼儿来了之后,很快就识破了他的诡计,下了禁令——假如还去看人家乳沟,那就别再碰我的乳房!看和碰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感受,虽然乳沟对一双男人的眼睛无疑具有无穷的吸引力,但两利相权,陈小鬼不得不学老实了。由此可见世界上老实的男人都不是自发的,而是被迫的。
除了洗衣服的女孩,地里还有耕地的农民。傲尘的农民都皮肤黝黑,这是叫太阳晒出来的。在美人城的市民看来,这都是健康的肤色。假如你去相亲,有一身黑色的皮肤,那成功率将大大地提高(由此可见,非洲的黑人在美人城里享有很高的待遇,受人尊敬)。这是因为美人城里的人都皮肤白皙,严重的皮肤死黄死黄的,和得了肝病的人差不多,这都是长期没有照到阳光所致。众所周知,美人城里的农民都是在楼层里种菜的。在我们这栋楼的800层以上的楼层,全都划给当地的农民种田。一个楼层被划分为若干部分,建有一个个透明的小屋,那是蔬菜的生产线。在这里,小麦和水稻都亩产上万斤——这是很吓人的数字。但据资料记载,上个世纪的中国人,曾经种过亩产十万斤的水稻,着实令人钦佩。所谓历史,都是一些不可抽空出来追索比较的玩意儿,年轻时我不明白这个道理,险些都由此得出人越活越笨的结论。
古代的人思想深邃,现在的人却极度脆弱,热爱飞翔;古代的人有非凡的书写,有一些十分出色的书,但现在我在屋子里写小说,被人家看成发神经——我自己私底下思忖,我可能是这个世纪最后一个小说写手。在我这里,唯一的安慰是碧河世界。傲尘代表了一个梦的厚度、深度和广度。傲尘的祖先在最先建造它的时候,寻找取用了区别于梦境的空间,木材和墙壁,是以那批族人,连同漂亮的女子都愿意在此定居下来。这是真正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这里,岁月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收着来自各个角落里不断涌现的记忆之潮。包括老人们当初的某些盼望,现在也成为未曾成熟的回忆,散发着绿色的香味。我热爱它们,就像热爱我自己的土地和生命。
伍
这些天没有写字,生了一场小病,医生也会生病的。那天我到大街上去,难得我会挤那么久的电梯到地面上去,但一到地面就给人溅了一身水。严格地说,是给车溅了一身。这些天一直都在下雨,地面的排水系统不好,路面都成池塘了。飙车的家伙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眼前一亮就浑身都湿透了——我和这些飙车的人,有着天然的代沟。我总觉得,我和他们无法沟通。我无法理解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可能理解我的世界。而且,说了你也不信,我老是觉得有一天,我会死在车轮之下。
生病的时候,我又将触角伸向了碧河世界。在碧河六镇的其他地方,有驴子的叫声,煤烟的污垢,海产的腥味,这是傲尘所没有的。傲尘镇里或者居住着一些庸俗的民众:吵架时会朝对方吐口水,会将马桶倒在大路上,或者因为一个面包而引起两户人家之间的斗殴……即便如此,我也是爱他们的。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一群高雅的人,比如说会在路的两旁种上白色的玉兰和我所喜欢的茉莉花,老人(傲尘里老人是最多的)会在门口拉着二胡,年轻的女子不会穿着睡衣上街,而是衣着朴素干净。看上去穿得很保守,实是颇费心思:都会露出浅浅的乳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