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街的尽头,铁匠的打铁声通常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和小商贩的吆喝声一起响起,一直到月亮出来时,一切才开始渐渐地安静下来。通常在铁匠铺的炉火暗下来的时候,铁匠铺隔壁的豆腐店就开始工作。他们都要在天亮之前把白色的豆腐摆上街头:油炸的、清蒸的、卤制的……这是忙忙碌碌的一家子。豆腐店里漂亮的媳妇将豆腐搬出店台时,一个挑着烧饼的高瘦年轻人和一个从河边挑鱼赶集的老渔翁,会在店门口相遇,每天如是,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打过招呼,只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会心一笑。我们都曾有过在某个时间段偶遇某人的经历,但我想,没有人像他们这样准时地在豆腐店门前走过。
豆腐店过来是杜老板的布铺,接着是列老板的馒头店,再接着那个角落里有一家当铺……当我们沿着心字大街一直走,我相信,你我都会在心字大街十七号门前停住,因为小说里的人和事都在这里发生。与前面接近市集的忙碌不同,这里是闲适的住所,只有一间理发店。理发店的店主是一个年轻小伙,沉默寡言。他的存在足以证明整个傲尘的孩子并非都是坏孩子,只能说孩子中有部分变坏了。
沉默小伙总是沉默对待每个来理发的人。顾客来了,在椅子上坐下,小伙子拿起一个大圆瓷盆往顾客头上一套,把瓷盆罩不到的头发尽数剪去。理完发的人都夸小伙子手艺有进步,就从店里走出来,个个都像罩了一个黑色的瓷盆,其实看习惯了你就知道,那是一种经典发型。
走进心字大街十七号种着芭蕉的院子,过了那扇奇怪的大门,在天井里你可以看到陈小鬼正蹲在地上,专心制作一个木蜈蚣,并在上面刻满了火的花纹。他喜欢制作一切精巧的工具,这是城堡时代的孩子的重要特征。那天下午他将和隔壁街的孩子有一场约好的决斗,他要用他的火蜈蚣去夺取属于他的胜利。为了获得敌方的敬畏和兄弟们的尊重,整个上午,他都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他的专注程度,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假如你不去抢他手里的木蜈蚣,即使你在屋子里练蛙跳,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他喜欢鸟,也喜欢鸟的花纹,但今天他在木蜈蚣上刻上了火的花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做了。他非常细心地处理了花纹里的每一处凹凸,以突出这件武器恶毒的本性。陈大同曾跟小鬼说过:在这个世界上,越漂亮的东西就越危险,所以美女自古至今都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
木蜈蚣由一块上等柚木制成,由若干细小的部分组成,蜈蚣的腹部中空,装了一只身强力壮的白毛鼠,那是木蜈蚣的动力来源——老鼠在里面左冲右突,蜈蚣就能动了。该蜈蚣能快速前进,也能够快速后退,唯一的缺点是无法拐弯和掉头,所以尽管制作精美而且有准头,但作战效率不高。
整个上午,陈小鬼尝试着用各种方法让它掉头,最后终于有了解决的灵感火花——陈小鬼在蜈蚣头上加了两条线,分别由另外两只白毛鼠负责牵引,一只向左一只向右。但由三只老鼠负责的木蜈蚣显得工程浩大,而且两只老鼠皆不听使唤,不但企图逃生,还想拿木蜈蚣去磨牙。这使问题转向了对两只老鼠的训练上……就这样,陈小鬼的头脑饱受这些问题的折磨,渐渐变得十分灵活,脑组织也十分活跃,是以脑量大增。山上的两个道士有一次下山看到陈小鬼,远远望去就见他前庭饱满,一道士一言断定此人定是一个神童,另一道士说是妖胎,二人为此打了赌,赌注是三个饽饽。
在心字大街十七号,还发生过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比如陈小鬼的出生,比如陈大同将它改造成机关遍布的怪物的过程,再比如陈大同兄弟俩与陈小鬼他娘的恩怨情仇。
走出心字大街,我们可以远远地望到碧河静静地流淌。走过一片草地,你可以看到一个小湖泊,湖泊的边上有几棵大青树,当日哑巴就是在第三棵青树下面沉沉睡去,以致信难求尸埋荒野。再过去,我们可以看到两边都长着含羞草的小路,沿着小路可以来到碧河边上,那儿有哑巴的渔屋。到了冬天,这里会下一些不大不小的雪。碧河多年不结冰,所以陈小鬼会带着淼儿到碧河边上去钓鱼,他们挤在一起取暖。淼儿总是趁陈小鬼不注意把冰冷的小手伸进他的棉袄里,按在他的小腹上,或者从他的脖子伸进去,冻得陈小鬼嗷嗷直叫,引来他的一阵追打。追打的时候,他们像雪花飘扬的白色世界里的两只快乐的蝴蝶,飞来又飞去。
有时候陈小鬼会报复,有一次他也将那双手从淼儿的脖子处伸进去,这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正触摸到一处温暖而柔软的地方。他笨重的大手一阵摸索,就发现了乳头。淼儿开始因为寒冷,惊叫起来,死死抓住小鬼的手臂,但渐渐地,她的手松开了,也不叫了,面色开始变得潮红,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开始时,全身绷紧,像一根用足了劲的弹簧,后来弹簧就渐渐地松弛了下来,欲望开始在体内升腾。这让陈小鬼知道淼儿这奇妙的身体上面,有一些地方能使他摸上去感觉很爽,同时让她发出柔软而绵长的呻吟。这个发现,可以成为一连串故事的开端。
假如我们把眼光从陈小鬼握住淼儿的乳房的那只手上移开,再把时间再拉后一些年,你可以看到信难求也站在碧河的边上,就在陈小鬼和淼儿钓鱼的那个地方,凝望着滔滔的河水。他想了断自己的生命,并由此和陈大同有了一次关于生命价值的对话。信难求就是从那次没有完成的自杀中活下来,从此变得贪生怕死,并且研究起了《周易》。信难求每天起床,都会给自己占上一卦,再用左手给右手号脉,用右手给左手号脉。有时天气湿热,身上长了一点湿疹,他也要翻阅着医书,对着镜子反复研究,比较对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整天怀疑自己有病。
叁
温软,假如我们还生活在傲尘,我们就可以坐在碧河的边上。温软,我们可以静静地对着群山,你知道,里头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在山里除了泥土和石头,其他的一切都是活的,都在动。夜晚和白天,这里都有事发生。特别到了春夏之交,山里的动物就开始抱对交尾,忙着生儿育女。野猫会在这个时候发出一种类似与婴儿哭声一样的叫声,听起来直叫人起鸡皮疙瘩。山里的植物,都在夜晚偷偷地生长,发出骨骼破碎皮肤撕裂一样的声音。假如你走近这些潮湿的丘陵和山谷,你就可以闻到一股熟悉而略带甜味的气息,这属于这个世界阴的那一部分,相对于阳而存在。这种气味能使人性欲高涨,眼睛发红,很想做爱。假如我们生活在那里,或者只要一个夜晚,我们就可以体味到生命最本原的性欲。
然而在美人城里,这美好的性爱已然变质。当然,每一个人都想还原自己本能的欲望——都想到那片山谷住下来。在那里,本真本能从身体中解放出来,这就是说,那个代表着意义的神已经被赶走了,不媚俗成为一种高贵的品质。如果将这种解放延伸到极端,这个人群就将进入无神的恐慌时代。
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他们的行为:他们反对由一个高高在上的意义来限制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包括本能的欲望要求,提倡肉体可以具有不依赖于灵魂的快乐。然而他们却渐渐地发现在这里存在着一个真实,首先必须用意义的钥匙来启动性爱,然后才有纯然身体的感觉,有无爱之欲的沉醉。所以,他们这一场颠覆,并没有取得他们的生命时间,相反,他们只是如陈小鬼和淼儿的私奔过程(假如把它定义为私奔的话),由一个危机跌入另一个危机,由一个陷阱跌入另一个陷阱。一切都在安静中发生。
幸福只存在于时间的褶皱之中。两匹马一起奔跑到草原的无边深处,奔跑到天涯,两只羊静静地凑在一起吃草——只有动物间才有牧歌式的爱,人与人之间没有这种类型的幸福,更多的是吵吵闹闹与喋喋不休。
我们偷偷地跑到傲尘的对岸瓦石峡,我们可以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到了瓦石峡,就有必要提一下那里的爱情学校。淼儿曾经在里头念过两年书,对于这个学校,淼儿有着深刻的记忆。之所以说深刻,是因为那里有反复重复的生活。那傲尘世界里,存在着这样一类事物,它们为了让人能记住自己,故而不断重复一切,毫不手软。这就如同在美人城里,我每天都在做一些重复的事情(比如刮胡子、吃饭、睡觉、跑步和上厕所),以便让自己有更加癫狂的想象。简而言之,就是用一种重复的方式,力图能将自己逼疯,以此来换取无所顾及的想象。这个想法又使我想起窗外飞行的人。
按照这样的理论,其实在淼儿头脑中刻下深深的烙印的只有一件事和一句话。这件事情是:被老师一手扯住头发,拉到厕所里冲冷水。说到底,这是一种惩罚。比如,你应该背的书没有背,应该记的东西没有记住,老师一发怒,就可以将你的头拉去冲冷水。自己的头被冲冷水,有两种不同的感受:假如是在夏天,冷水在热气腾腾的头皮上流过,能引起一阵快感,凉飕飕的,但之后会打喷嚏——这也不是坏事,因为你可以请病假,在家休息几天;但假如是在冬天,水冷如冰,流过干燥的头皮,头发就全都竖起来,然后就能感觉到头皮收紧,之后是剧烈的头痛。爱情学校另外出售一种药水,专门用于治头痛。那种黑糊糊的东西涂在太阳穴上有种酸麻酸麻的感觉,味道刺鼻,异常难闻,但用上一两瓶,一般头痛都能好。该药价格昂贵,校医因此致富。
有关一句话,简单易记,那是这个学校的校训:爱情是最为高级的骗术,谎言是最富创意的爱情。这句话,爱情学校里的人都能背,因为只要背得出来,考试就能及格。但能真正理解它的人寥寥无几。用校长的话说:假如你们能理解它,你们就能站在我的位置上讲话。虽然很多人都没有想清楚,站在他的位置上讲话有什么好处,但相信那一定能带来很微妙很良好的感觉。
每次,淼儿都带着偏头痛和一脸的茫然回家。后来她就拒绝上学——后来她终于明白学校是屠宰场和养猪场的奇妙结合体。但此时她已经被折磨得没有敌意了,更多的是厌倦,像一个结婚十年的家庭主妇。
淼儿的家是富丽堂皇的将军府,亭台楼阁,假山翠竹,漂亮得不得了。但如你所知,这些在一些年月之后都将变成废墟——在淼儿离开瓦石峡不久之后,她爹就被关到监狱里头去了,数年之后,朝廷就下令灭族——装尸体的牛车挤满了整条将军府大街。数日之后,将军府中的血迹都被擦洗得干干净净,擦洗不掉的地方就用粉刷涂抹掩盖。之后,人们在街上若无其事地走着,谁都不会去提这件事。大街上连小声说话的人都要受到质疑,茶馆的生意大受打击,濒临倒闭。出门办事的人宁可绕过几条街,也不愿意从将军府大街走过。不久之后,将军府大街的水沟就堵塞了,清理的人从水沟里掏出腐烂的内脏和不腐烂的牙齿和指甲,落荒而逃。下过几场雨后,将军府大街就成为一片淤泥沼泽地,后来那里竟然长起了漂亮的莲花,红的和白的都有,花开时节,花香在微风里飘出很远。
我想起了傲尘也有一处废墟。我们再把视线拉回到碧河的边上。在那里向东走上七天七夜,你就可以看到那座遭狼的院落。其间,是凄凄的荒草,曾经把小鬼和淼儿团团围困。但这的确是一处美丽而荒凉的院落。假如将时间悄悄地往前拉,这里的灰尘和破败就完全没有了,也就是说,它从黑白的两色,变为彩色绚烂的世界。这个世界窗明几净,鸟语花香,丫鬟侍婢穿行其间。楼台之上会传来琴瑟之声和胭脂的香气,还有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笑声。楼台之下是一个很大的池子,一个小巧的女人正在池边吹笛子,走到近处,你就知道池里全都是鳄鱼。而在另一边,你可以看到信难求就坐在大厅之上,就在哑巴烤狼肉的那个地方,手持烟波浩渺,正在专心地参悟刀术。
把时间之轴再往后推回二十年,你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油味,盖过了宅院里花和胭脂的香气,呛得人难受。信难求说他一直能闻到那些挂在树上的油炸尸体所散发出来的味道,那些尸体从信难求看到它们那时候起,就开始跟着他,一直到他死在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山坡上。再后来狼就来了,把死人和活人的尸体都叼走。狼群搬运了很长时间,但动作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