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就是这个时候现身的,她的到来,使得屋子里寒气逼人。纸钱灭了。屋子里的人只感到一阵寒意,嗖地裹住了每个人。在这场短暂的催眠当中,每一个人都确信自己看到了女鬼的模样,她身着一套碎花长裙,面无表情,但声音温润似水:“我来了。”一切都好似祥瑞父亲头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不一样的,不过是见证这场仪式的人多了起来。女鬼的现身倒把这家人吓得不轻,但他们不得不相信,祥瑞父亲没有撒谎,他们已经眼见为实了,尽管这个“实”,不过是少数人信笃的事。棉城的人有理由相信,这家人确实在那晚看见了女鬼,他们谁也不敢向外人说,怕外人说他们一家人都是疯子。所以,接下来的冥婚,也是匆忙而郑重的。没有主婚人,祥瑞父亲说,天和地就是了。“一炷香过后,你的灵位就算是进了我家。”祥瑞母亲的心全然不在这里,她的眼泪肆意地流着,这场剥夺夫妻关系的闹剧,最后变成了悲剧。尽管这期间并没有损失实质性的东西,但女鬼的到来毫无疑问,破坏了她和丈夫之间的夫妻关系,一向牢不可破的两人,被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女鬼撕裂,她不想活下去了。
当然,祥瑞的母亲最后并没有死去,不然在故事的开始,我也不会见到她了。至于他们最后如何和谐相处,说出来,整个棉城的人都会笑掉大牙的。人们茶余饭后最喜欢说起的,是祥瑞父亲如何和女鬼洞房的事情。当然一切都要在背后说。三年来,祥瑞一家多了一个“人”,祥瑞多了一个“继母”——严格意义上来说,应是第二个“母亲”。一开始,祥瑞不习惯每次饭桌上都要多一副空碗筷,祥瑞母亲也不习惯,丈夫每天都要烧一次香,她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就没见你对活人这么好!”祥瑞父亲挑挑眉,脸色阴沉下来:“嘘——她会听到的。
”“她听到又怎样?难不成把我吃了!”祥瑞母亲咽不下这口气,女鬼的存在,让她家名副其实多了一个“二奶”——可是这话,能向谁诉说呢?一肚子的苦水,向哪里倒呢?谁会相信呢?久而久之,祥瑞母亲也就习惯了,当做是丈夫的一个癖好,况且家里也没有损失什么,她本人也活得好好的,丈夫、儿子也平安无事——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天性,天生只求安稳。人们确信,这家人疯了,脑子被洗了一番。但似乎大家又丝毫不怀疑,女鬼存在的可能性。一切的荒唐和不可思议,在棉城这个南方之地,都变得确凿起来。三年的时间,祥瑞家的鱼塘蒸蒸日上,祥瑞父亲养的鱼比别人的都肥,赚的钱也远比别人多。祥瑞家境的改头换面,让棉城人心生妒忌。
也许你认为故事到这里已经快要结束了。女鬼存在别人的臆想当中,但并不等于每一个人都相信。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怎么可以相信它就存在呢?基于这个确信不疑的原则,矛盾产生了,矛盾的双方便是棉城政府和祥瑞父亲。那年,棉城修建公路,公路横跨了大半个棉城,从城郊拐弯,一直通往北面的高速公路。恰巧,祥瑞家的鱼塘就坐落在拐角处。更不幸的是,政府的规划中,凡是挡住公路修建的地方,不管是私人的,还是公共用地,一律都收购回来,享用政府补贴。别人乐呵呵地拿了钱就不管了,但祥瑞父亲不答应,鱼塘是他的命根子,没了鱼塘,非但断了钱财,就连他的生命,也要受到威胁,几年前和女鬼定下的契约,断不可说散就散。
上头派来征地的工作人员上门和祥瑞父亲说,祥瑞父亲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祥瑞那年和我一样上六年级,他每天看到不同的人出入自己家,起先他只觉得好奇,形形色色的人,很像我们课本里那些字词堆砌出来的人物。我问祥瑞:“你爸会让出鱼池吗?”
祥瑞说:“我不知道,让不让跟我没关系。”或许那时候,祥瑞和我一样,还太过天真,根本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祥瑞父亲的顽固,令他们哭笑不得,最后僵持不下,只得将他暂时拘留起来。隔天,一辆推土机,还有一辆卡车开到祥瑞家的鱼塘边,轰隆隆的机器声响彻天际。而在派出所被拘留着的祥瑞父亲,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焦急地来回踱步,他的眼里反复浮现出金娥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她初次看他时笃定充满信任的眼神。“我怎么可以坐视不管呢?我怎么能任他们抢了我的鱼塘呢?”祥瑞父亲这次真的成了一只困兽,没有武器,没有救援,就连他深深信任的金娥也帮不了他了。他在裤兜里摸出那枚银戒指,用手摸了摸,在大白天,那枚戒指闪着的光如此奇异,祥瑞父亲想:金娥金娥,你快来救我出去吧。但这一次,似乎连金娥也消失了,一切恍若一个怪诞的梦。现在,他看不到推土机,看不到大卡车,看不到一堆堆的土石填埋他的鱼塘,看不到别人如何将他信以为真的事情踩踏淹没……他对着派出所的一帮人怒吼不止:“你们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但派出所的人那么忙,没人有空理睬他,偶尔过来一两个没事干的公安,看到祥瑞父亲那副发疯的样子,故意吓唬道:“迟早把你关个十年八月的!”
“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我告诉你,她不会放过你的,不会的!”
大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大家只当做一个笑话而已。回应他的,不过是一笑置之的轻蔑。这些践踏尊严的回应,将他彻底揉碎。那一刻,他心灰意冷,感觉整个天空都塌了,一颗心成了被剁碎的发溃腐烂的肉。
轰隆隆的机器声把他的心碾碎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公路修好了,通车那天,祥瑞父亲疯了。跟着他发疯的,还有他对这个世界既定的看法。祥瑞似乎并没有受他多大的影响,他似乎从一开始,就置身于这场跌宕起伏的悲喜剧之外。没有哭泣,没有叹息,没有愤懑。倒是祥瑞的母亲,自从丈夫发疯之后,她的生命就跌入了一个难以平复的沟壑里。每天清晨或者黄昏,棉城的人都可以看到她跟在丈夫身后,跟着他走遍了棉城的大街小巷,跟着他走在人们惊诧或者冷嘲热讽的眼光当中。而至于那个女鬼最后究竟落得怎样的命运,谁也不知道。祥瑞父亲每天都念叨着金娥金娥,念叨着他被活埋的那些鱼儿。祥瑞和祥瑞母亲,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在看不见的存在面前,他们无所适从。
我最后一次过问关于祥瑞家那个女鬼的事情,是因为我要写一个关于女鬼的故事。那天母亲脸色阴郁,她一进家门便和父亲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她说,祥瑞母亲在城郊的水利渠那里烧香烛船,纸钱和蜡烛蹿起了红光,路过的行人纷纷躲避,没人愿意停留下来看个究竟。我赶去城郊的时候,那里已经没了人影。剩下一堆烧过的灰烬,纸做的香烛船搁浅在一堆杂乱的芦苇丛中,那是迷信者驱除邪崇的做法。但有没有效,没有人可以印证。
我站在水利渠边上,看脚下凝固了的河水,有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她张着嘴巴,像是要喊出积压在胸腔里的话,可是,除了扭曲的嘴形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