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堆毛茸茸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脚,接着将他的身子也缠住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忽的像一尾任人宰割的鱼儿一样,被抛出池塘,水花溅了一地……祥瑞父亲重重地摔在池岸上,屁股撞到石子上,痛得他嗷嗷直叫……等他回过神来,眼前的一切吓得他差点昏死过去,缠绕着他身子的,竟是一堆头发!黑色的潮湿的头发,滑腻腻的,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跑,但跑不动,那堆头发好似会动,拔河似的拉住他。他吓得尿都要流出来了。然后,一个女人的面孔出现了,嗯,就是这个女人,这个即将成为祥瑞第二任妻子的女人。她着一身碎花长裙,站在祥瑞父亲面前,面无表情,但祥瑞父亲看得出,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祥瑞父亲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完全:“放过我……放……”裹在他身上的头发嗖的一声全消失了,像是会伸缩的橡皮筋一样回到了女人的头上。女人这时候开口了,声音和池水一样滑腻,还带着一种哀伤的语调:“别,我有事相求,你不能死。”
祥瑞父亲跪在地上,重重地叩头,这个无神论者一下子变成了虔诚的佛教徒:“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女人蹲下来,伸出手抵住祥瑞父亲的额头,她的手很冰,力气大得惊人,祥瑞父亲顿时像一尊雕像一样,动弹不得,可是他的身子还是止不住颤抖……恐惧好似血管里奔流的血液,突突地响着。
女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叶绍军。”
“好,绍军,我叫金娥。你不用怕,我不会伤你。”说着,女人抽出手,又扶起祥瑞父亲的头,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早已吓坏的男人。她的眼神笃定,散发着令人信任的光泽。祥瑞父亲感到神奇的是,好似一瞬间,他便不再害怕了,女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平稳,他问:“你……不是鬼?”
“我,我当然是,”料定男人会再一次吓坏,她恢复了正常的声音,一个女人温润而亲和的声音,“你不用怕,我在这池底已经待了很久了,你是我第一个相中的人。”“相中”二字像一声诅咒或者命令,让祥瑞父亲意识到了业已逼近的死亡气息。
“我沉入这水底已三年了,我不甘心,所以一直不肯投胎。只要你肯娶我,我保证你日后富贵。”
我听得毛骨悚然,大白天的,可我依旧感到寒冷。我紧紧抓着李老太的衣襟,看着她那张衰老的脸,忍不住求她:“别,别说了。”
后面的故事李老太并没有告诉我,但我略约道听途说,得知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原来那自溺的女人三年前嫁入我们棉城一户卖猪肉的人家,婚后不到一个月,被城里的一伙流氓奸污之后不堪重负,去了郊外自寻短见。卖猪肉的人家经受不住城里人的闲言碎语,最后也悻悻然搬走了。我想,祥瑞父亲应该是听过这个故事的。但在当时,他无法接受一个女鬼提出的要求,尽管这个要求,是建立在保存他性命的基础上的。但女鬼不会害他,可是这一点,谁又敢保证呢?女鬼怎么不会害人。后来祥瑞告诉我,鬼也是分了好几种的,有好的鬼,也有坏的鬼。
“我家的,就是好的鬼。”
祥瑞的话也不无道理,自从祥瑞父亲答应给女鬼办一场冥婚之后,家里果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这个变化来临之前,祥瑞的家里就先天翻地覆了一回。先是祥瑞母亲一听丈夫这个荒唐的要求,气得拿起扫帚就往他身上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脑子进水了啊?!什么鬼不鬼的!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丑了不要我了?娶个女鬼做老婆?叶绍军你神经病!”祥瑞母亲一连串骂了好多难听的话。但祥瑞父亲不屈不挠,他说:“你爱信不信,我这条命是她捡回来的。如果不答应她,我早就死了!”祥瑞母亲被发疯的丈夫气得哭了起来,伸出手就往丈夫的脸上抓去,她像头发疯的狮子,不一会儿两个人就扭打起来了,祥瑞母亲愤愤地,声音像是要咬碎一块骨头:“姓叶的,我瞎了眼了,我要跟你离婚!”那天祥瑞在家,目睹父母二人之间的斗争,他吓得哭了起来,但他没有办法阻止他们。争吵过后,母亲坐在沙发上独自垂泪,她抱了抱祥瑞,祥瑞感到一丝冰冷,那是眼泪的温度。
当天晚上,祥瑞母亲不辞而别,她收拾东西回了娘家。隔天,祥瑞的外公还有舅舅一大帮人冲到家里,嚷着要祥瑞父亲出来解释清楚。那天祥瑞家闹哄哄的,祥瑞躲在一群大人之间,说不上话,只能干着急。他看到父亲像一只被人逼入绝境的困兽一样,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面对七嘴八舌的亲家,他的任何理由都显得空洞。老丈人对他说:“绍军,你不能丢下他们不管!”祥瑞父亲哭笑不得:“我不是那个意思,是那个女鬼的意思,没有她,我早就死了!”祥瑞父亲一再重复那句“我早就死了”。“女鬼,你口口声声说女鬼,女鬼是你编出来的吧?你是不是神经有问题?!”祥瑞的舅舅一把抓住祥瑞父亲的领口,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青筋暴露的脖子像一根粗壮的萝卜。祥瑞看到舅舅动手要打父亲,吓得直哭。
“有本事你把女鬼叫出来给我看看!”
彼时,祥瑞父亲开始后悔,答应了女鬼条件,可是,和冥婚相比,人命显得多么重要啊!一切的一切就像一个悖论,一开始想要寻死的人,被女鬼吓唬一番之后翻然醒悟,忽地意识到生的可贵和死的可怖。祥瑞父亲被他们逼入了没有退路的境地,一狠下心,喊了一句:“我今晚就叫她出来!我没有骗你们!”
故事很快演变成了一场请鬼现身的闹剧。那晚,祥瑞父亲把那晚女鬼交给他的一只戒指摆上祭台,女鬼说,以后有急事,只需拿出这只戒指,她就能感应得到了。他点了香,添置了贡品,烧了纸钱,那只银色的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闪着寒光。祥瑞父亲额头冒出了冷汗,这场完全没有胜算的赌,他扛不起,输了的话连老婆孩子都要赔进去。赢了的话……赢了的话,他也不敢想,居然要娶一个女鬼进家门……这究竟是怎么了?额头的冷汗越冒越多,很快他的脸就像洗过一样。屋子里一片静谧,祥瑞外公和舅舅都在一旁等着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纸钱烧出的火光映红了在场所有人的脸,夜色渐渐笼罩了这个喧闹而静谧的家,祥瑞母亲匆忙赶回家,她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想亲眼验证丈夫对她的忠诚。但打心里,她并不希望这一切发生。
祥瑞父亲跪在祭台前,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叨着:“金娥金娥,看在我可怜的分上,你救救我吧。”但屋子里一切照旧,纸钱依旧燃烧着,祥瑞躲在外公的身后,感觉这个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怖气氛当中,所有的家具和人都显得不真实,灯光投射的影子恍恍惚惚,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加重了,连最细微的声音都毫发毕现。
现在请你和我一起想象吧,想象一间屋子,被黑暗和莫名的氛围所笼罩,一切蓄势待发,祥瑞父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眼睛模糊了,腿发软。内心纠结成一团无法理清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