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家的第二年,清和因偶然的机缘,进了国军某部的部队,驰骋沙场几年,已是年轻的军官。这次部队迁移到这座小城,并要在这里驻扎几日,清和便请了假,拿了以前父亲留下的地址,一路地寻了过来。
“我记得昨天正好是你的生日呢。”清和低着头削着苹果的时候,轻轻地说道。
我静静地看着清和的脸庞,清朗的,俊逸的轮廓,是的,这个日子,记住的,便唯有干娘和木木两个人。床头洁白的栀子花朵散发清新的香气,知道关于七夕与栀子的秘密约定的,便唯有眼前的这个少年,这个眼神温柔的男孩子。
清和把两个枕头叠起来垫在我身子后面,把我扶着坐起来。 我倚在枕上,看着他,十二岁以前的那些时光,仿佛又回来了。
“哥,你还记得我喜欢栀子花呢?”
“嗯。那时候你插一头的栀子花,简直像个小妖精。”
清和端正地坐在那儿。黄昏时分微弱的天光从玻璃窗外透进来,罩在清和身上,是一种地老天荒的,亘古的温情。
“有一回玩捉迷藏,你藏到了衣柜里,竟躺在衣服堆里睡着了。大家都急了,一家人昏天黑地地找你。最后,你睡足了觉,醒过来,却出不来了,伸着两只小手,一连声地喊救命,记得吗?最后,还是我把你抱出来的。那时有几岁了呢,是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哦……
“巧妮儿,你小时候哭起来,简直是要人命的呀,小丫头扯开了嗓子嚎,一两个时辰也别想把你哄转过来,还扯自己的衣服袖子,坐在地上拼命搓脚,把一双新鞋子的鞋跟都磨破了呢……”
那些湮没在时光深处的,琐碎的,平淡的往事,只有木木才觉得是有趣而充满温情的。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说起当年那个淘气的小丫头来时,会是这样的神态和语气。在这个冷漠,阴险,充满算计的世间,唯有清和,是与我相依为命的亲人。
我说:“你这样把往事都回忆尽了,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可该怎么办好呢?”
清和笑起来:“到时候,自然是有一辈子的往事可以回忆了。傻丫头,我们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呢。”
我抱着膝,偎在清和的肩上,如此地安稳,妥帖。
清和紧紧地搂住我,如此有力的胳膊,环起来的臂弯,是没有冷漠、孤独、凄楚、寂寞的归宿与家园。
只有在这一刻,这个风雪里的孩子,是暖的。
这样的日子,总是短的。与清和相处的日子,只有两天。清和的部队,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城市。
清和站在我面前,一身戎装,一种逼人的英气。我转过身去,把脸伏在被子里,眼泪不断地流下来,瘦削的肩膀颤抖着,哽咽道:“哥,你真的又要留下我一个人了?”
清和俯下身来,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发,声音亦有些抖:“好好的,等着我。”
清和就这样地,走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清和随部队,在各地辗转,偶尔地亦会有信来,寄到学校里去。写在烟盒,传单纸的反面,似乎随便地抓来一张纸就写开了,然而字迹是工整的,刚劲清朗的笔迹,脱去了少年时的稚气,多了一股凛凛然的,男子的阳刚气。有的简洁到只有几句话,有的则满满地写了十几页纸,说着最近的战况,行军的艰辛,殷殷的思念之情……小猪,要好好地吃饭。在每封信的末尾,清和总是如是说。
我亦用小楷,抄一阕一阕的诗给他: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一些说不出口的话,他总会懂得。
清和走后,一两年的日子,也就这样从指尖滑过去了。安静地,在学堂里念书。像流浪的小狗般在黄昏的街道巷弄里游荡。在父母面前,麻木到像一根木头,继母的一切冷嘲热讽总是逆来顺受地接受着,亦没有心思去反驳。
每日,到学校去,经过传达室,总会探头过去问:“老王,有没有我的信?”到最后,老王亦有些无奈了:“我说苏小姐哦,不用这么麻烦天天地过来问的,一有信我马上给你送去。”
清和来信的日子,是我的节日。
课堂上,薄薄的几页信纸放在课本的下面,老师转过身去板书的时候便偷偷地瞟上几眼。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若你回到那么多年前,来到那个小城的烟火繁盛的街道上,你会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合欢树的绯色云朵下面,一个人静静地走着,不时地低下头去,唇角微微翘起来,无声无息地,一个人微笑。
晚饭时,低着头扒着碗里的饭,想起清和信里的一句话,亦会管不住自己要笑起来。父亲抬头看一下我,这个整天一张乌云脸的丫头过一段时间总会莫名其妙地放一下晴。
十七岁的冬天。大雪纷纷扬落下的日子,接到清和的信。还有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某一次作战后狼藉的战场,清和一身戎装,眉宇间仍是那一股逼人的,令我微微颤抖的英气。清瘦,浓重的黑眼圈,多了一些少年老成的沧桑。清和在信里这样说:“巧妮儿,我很累。”这样的一句话,令我微微地湿了眼睛,心中生出一种凄怆的温柔来,这样的清和,是我的孩子,是我疲惫了想要回家的孩子。这时候,我只想把孩子一样的清和抱在胸前来,轻轻地抚摩他疏朗的,坚硬的发丝。这时候,清和和青荷,都找到了归宿与天堂。
一封信,翻来覆去地看过千百遍去。不经意地看到信封上的邮戳,南京,寄自南京。我的清和,他在南京。
我把清和的信放到枕头底下去。一个念头像小兽的爪子,攫住了我,再也不放开。去私奔,去私奔,去私奔……去奔赴我在这世上唯一可奔赴的人,我唯一的亲人和爱人。这样混沌的没有尽头的生活,清和是我可供回忆的过往和可供憧憬的未来,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这个北方小城,和那个历经辗转的信封上的陌生城市,隔着怎样迢迢的路途,多少条河多少重山,战乱、兵痞、土匪、窃贼、流离……一切都可以不考虑。
现在最最迫切的,是要攒钱,换一张薄薄的小小的车票,把自己放到绿铁皮的长长的火车里去,送到清和面前去。
我偷偷地,开始为这伟大的计划作着准备。
我需要一只包袱来盛放我私奔时的家当,可以用我离家时,干娘给我的蓝印花布的旧包袱,要从衣柜的底部,把它翻出来;要带一套换洗的衣衫,内衣,袜子;现在脚上穿的黑色小皮鞋已经开胶,而我要走这么长的路,要爬火车,上轮船,蹚过湍急的河流去,翻过有尖利石头的山岭去,要在人堆里挤,而且要准备在被坏人追时,安全而利索地逃跑,所以我需要一双便于行走的,耐穿的鞋子,我要一分一分地攒钱,当终于有一天攒够时,到街上瑞蚨祥的鞋店里偷偷地把它买回来。
我怕当我终于经过颠沛流离,到达清和面前时,已是衣衫褴褛,首如飞蓬,全身布满尘土与污垢,像这乱世间每一个小叫花子的模样。我的木木会认不出我来的,这可怎么办好呢?
有好几个日夜的时间,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被这个问题苦恼着。她想,她可以挽起裤脚来,给他看她小时留在膝盖上的伤疤,弯弯的,像月牙一样的,是她七岁时,跟在他身后跑时,磕在台阶上留下的;小小肚脐的上方,那一点像胭脂一样的,殷红胎记,亦是可以作为认亲的标记的。先时干娘总是在嘴里唠叨着,我们的巧妮儿是要大富大贵的哟,胎记长在小肚皮上,是要让福神背着走的!木木怎么有理由不记得,木木不是说过,哪一天巧妮儿丢了也不怕,凭着这块胎记就能把小丫头给找回来吗?现在,已经带兵打仗的木木,当然也应该记得……
她想了一整天认亲的方法,可是晚上睡觉时,躺在小床上,瞪着眼睛,瞅着天花板,在一秒钟内马上又给推翻掉了。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不比小时候,怎么能随便给木木看膝盖看肚皮呢?这样多不好意思。她想,虽然以后是要嫁给木木的,但在做新娘之前,还是要矜持一些的,这样木木才会更爱自己。
所以这些方法都是行不通的。那怎么办好呢?那就把题着《鹊桥仙》,栖着清和跟青荷的那幅字卷到包袱里去?见到他时,对他说,织女儿找牛郎来了……但包袱小小的,怎么会方便拿一幅字,况且,已泛黄脆薄的纸张会很容易被揉破,被淋湿。
想起在黑暗中,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那三粒莲子。这三粒莲子,一直放在空的镂花胭脂盒里,口袋里随身带着,即使睡觉时,亦不曾离身。对了,到时候,就拿这三粒莲子给清和看,对他说,莲子青如水,怜子情如水……
我要去看我的清和,而我的清和,他在冬天里,多么需要一件温暖的毛衣。是的,我要给清和织一件毛衣,把一针一线的爱、一针一线的温情,都织进去。等我终于织好的时候,便带着这件毛衣,去见他。
用竹筷削出两根长长的,尖利的竹针。三个月的早餐钱换来烟灰色的毛线。
刚开始的时候,总会钩错扣子,便一遍遍地拆开来重织。腊月里的时候,渐渐地熟练起来,可以眼睛看着别处,只两只小手在底下忙活。晚上,等父亲和继母睡下去的时候,便会悄悄地爬起来,又不敢点灯,怕他们过来诘问,便把椅子搬到窗前来,跪在椅子上,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一点一点地织。有时是月光,有时是远处马路上远远投过来的路灯的光。跪的时间长了,膝盖会被硌得生疼。
而窗户的缝隙里,初冬的凛冽的寒气,一点点地渗透进来,整个身体凉得像一块冰。两只手也早已麻木了,只是在那儿机械地摆弄着毛线和竹针,简直觉不出那是自己的手了。手背肿起来,像发酵起来的小馒头,十根指头亦肿得像十根胡萝卜。被撑起来的发光的紫红色的肌肤,下面涌着饱满的、温热的汁液……
有时候,被冻肿的双手热得痒得难受。但我只是不去管它,现在我关心的只是小胡萝卜般的手指间跳跃的针和线。烟灰色的线,绵延不绝的,情深意长。每一针织下去,便是离与清和相见的日子,又少了一天,便是我能给予清和的温暖,又多了一些。
有时候,临近人家的无线电里,会传出婉转的唱曲。唱的是越剧的梁祝,草桥结拜,同窗三载,十八里相送,楼台会,化蝶。咿咿呀呀的,传到耳朵里来,一字一字地,听得这样明白,一丝丝一缕缕地,是怎样地痴沉,怎样地牵扯。
贤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寝食废;
梁哥哥,我想你,一日三餐无滋味。
贤妹妹,我想你,衣冠不整无心理;
梁哥哥,我想你,懒对菱花不梳洗。
贤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
梁哥哥,我想你,哪日不想到鸡啼……
我发现,一个被梦驱使着的人,竟会产生这样强大的、持久的力量。这么多的苦楚,再也算不上苦楚。手里在做着一件事情,刷碗、拖地、做着毛线活,便会恍恍然地走了神,有时候想着想着,便会一个人傻傻地笑起来,无声无息地,嘴角弯上去……是那种幻想即将落到实处的甜蜜。
大年三十。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覆了屋瓦、檐角、无叶的树梢、荒凉的灰白色街道。厨房里,柴火噼噼啪啪地旺旺地烧着,蒸鱼、腊肉的香气在落雪的夜里弥散开来。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个从黑色铁门里溜出来的女孩子,大红色围巾包着头,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边。肩上是一只蓝印花的包袱,里面是她织给她的爱人的烟灰色毛衣。
她溜出门外,在积雪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如同雪夜里外出觅食的惶惑的小动物。当走到街道拐弯处的时候,她回了一下头,看到了隔着雪的帘幕,铁门边两只大红的灯笼,在一天一地的白茫茫中,显出一种凄怆的艳丽来……
就这样在风雪凄迷的街道上艰难地走着,向着火车站的方向,清和的方向。爆竹在这个小城的各处噼噼啪啪地响着,欢声笑语从千家万户的橘黄色窗口里溢出来。荒凉的街道上,只有一个女孩子,孑孑一人,一命如叶,奔赴她梦里的天堂……飘雪的天堂里,干娘围着粗布围裙,在灶下忙活着,带着大红枣子的米糕热腾腾地出笼来了,小哥哥和我偎在火盆旁,我把冻透了的双脚放在炭火的上方烤着,小哥哥轻轻地攥着我的手,轻轻地吹一吹气,这样心疼的样子,巧妮儿疼不疼?巧妮儿疼不疼?
哥,我这样疼,这样疼,浑身都在疼,心也在疼……这些话装在我的心里,却无论我如何地挣扎,皆是说不出来。
再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小床上,身上压了厚厚的两床被子。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方才反应过来,她最终,最终都没有走成。她见不到她的清和了。她这样强烈地觉得,她再也见不到了他了,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了。一股钻心锥骨的疼痛蓦然间袭来,她用手虚弱地捂住胸口,好长时间,眼泪汹涌地流下来。
身体慢慢地缓过来,被父亲叫到楼下的客厅里去。渐渐知道,我是在除夕的夜里,晕倒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被经过的路人发现,送回到家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