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披着一件厚棉袄,捧着手炉,偎在沙发里。该来的,总要来;该承受的,总要硬着头皮去承受。父亲坐在对面,脸色阴郁。空气似乎凝固起来,这是当堂对质的气氛了。
“你昨天夜里背着包袱是要去找崔清和?”
“嗯。”
我脸上无所谓的平静神气,更加地激怒了父亲。父亲把手中的热水杯啪地摔在地板上,瓷片与滚热的茶水飞溅开来:“你心里,就是没有这个家,没有我这个当爹的了是吗!”父亲向来是性格懦弱的人,我是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继母倚在窗户边上,静静地修着指甲,是一种隔岸观火的神态,见父亲摔了茶杯,愣了一愣,旋即冷笑起来:“人家什么时候把你当成个爹来着。”
父亲没理她,继续地问下去:“这样的大雪天,你就不怕冻死在路上?现在这个乱世,到处都是兵痞、土匪,你还能捡着这条小命去南京 ?”
我只是低着头,窗边,继母却又冷笑着接过话去:“哼,闺女大了就养不住喽。不用别人拐,自己就跑了。我看整天阴沉着个脸,喜笑无常的,就有些不正常。保不住就是得了花痴病,以后还保不住要惹出天大的事端来。我看这学,也没法上了,家里也留不住这个凤凰。趁早地找个人家嫁了是正经事!”
我麻木地沉默着。父亲亦闷头抽着烟,不说话。继母的话,便如飘忽的,找不着附着的蛛丝,冻结在那一日冰冷的空气中。
于是,苏家小姐的花痴病和私奔事件,便成了那年的正月里,这条街上的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在麻将的噼啪声里,在飞扬的瓜子皮里,在火锅蒸腾起的热气里。继母对我的婚事和病情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在邻居家串门回来,便会喋喋地向父亲汇报着:“张家的少奶奶说,这种病嫁了人,冲冲喜说不定也就好了。你也留心留心有没有好人家。”
我被囚禁在这里,羸弱的,无力的,在这个北方小城里,走不出去,但清和,你说让我等着你,我便等着你。你说你会回来找我,但现在你在哪儿呢?你在哪儿呢?
从那一年的除夕,被囚禁的六个月里,没有清和的信件和消息。也许是继母和父亲扣了清和写给我的信,也许是清和有了意外,也许根本就是,清和忘了我。
我只是每天地,坐在房间里,眼睛静静地盯着一样东西,窗外树枝上的鹅黄色叶子,青天上北归的雁群,清水里养着的栀子花朵,手掌里的几粒莲子,发一整日的呆。眼神空茫的,似乎,没有焦点。
一遍遍地想着这样的故事。
青荷穿上了大红的嫁衣,花轿里抬着,唢呐吹着,马上便要做别人的新娘子。骑着骏马的英武少年呼啸而至,拦到迎亲的队伍面前,响响亮亮地喊出话来,在青石板地面上掷出了金石的声响:“花轿里的新娘子是我的!你们马上把她放下来!”所有的人都被这威武的嗓音给镇住了,轿夫停下了轿子,喇叭手和锣鼓手停下了吹打。
英武的少年跨下马来,走至花轿的跟前,伸手撩开轿帘,对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温柔地说:“妹妹,我们走吧。”于是他抱起了喜极而泣的新娘子,把她抱上马去。他们一同骑着骏马,走向夕阳芳草的远方。清和和青荷,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拥有一所小小的,但是洁净、温暖的房屋。他们要铺木质的地板,用有着素朴花纹的原木家具。这样,当她每一日清晨,细细地擦拭着它们的时候,她都会想到他,木木,木木,她的有着一个温暖的名字的,她的爱人。她一个人的木木。
她会每日早起,如这世间,每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的样子。去附近的菜市,提回满满的一竹篮,最新鲜的蔬菜、水果,一尾鲜活的鲤鱼,还有满满的一捧尚带着清晨露珠的栀子或百合。她要学会一百种汤的做法。每天为他煲一种,然后静静地看他喝下去,心中会有柔软的单纯的快乐……长长的日子就会这样地过去了。
他们的孩子,她要给她起名叫无忧。他们的孩子,将会是一个美好的,如精灵般的小人儿,在他的,和她的爱里,蹦蹦跳跳地,永远都没有忧愁,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有了他,有了那些满满的简直要溢出来的爱,她定然会是温暖的、安和的、恬然的,没有了那些荒凉、凄楚、不安,没有了她为一个少女时,那些常常在心底潜涌的,情绪的暗流。
她会养好多的植物。洁净清香的花朵,清爽干净的绿叶子,长长的攀上栏杆来的藤蔓……居家时,会穿宽大的棉麻布的袍子,长发披下来或者是绾一个清爽的发髻,执一把花洒,每日用清水,来浇灌这些美好的植物。那些长长的白昼,她用来做一些琐碎的事情。擦拭地板。把手浸到清凌凌的水里,清洗他换下来的白色衬衣。把有小碎花的被子,抱到阳光里晒,这样,他们夜晚相拥睡去的时候,就会在梦里,嗅到阳光的味道。
她会认真地研究糖醋排骨的做法,好在晚上做给他吃,贪婪地看他像小猪一样吃下的样子。每一个夜晚,她要攥着他宽厚的温暖的手,方可睡去。每一天,她要喊他的名字一百次。
这样的情景,在脑海里想过几百上千遍,具体到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想着想着,便会想痴了过去,以致如此笃定地相信着,到那一天,这样的事情,必定会发生。
到了十八岁那年的七月七日,是巧妮儿出嫁的日子。大红灯笼,大红衣裳,苍白脸庞。
没有劫轿的少年,一切正常。
于是,她便成了某一个男人的妻子,每日做家事,洗衣,做饭,照顾孩子。这么多年也就这样过去了。其实,倘若嫁的不是清和,嫁与不嫁又有什么区别呢?嫁给这个人或那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最后也就想通了。
所有的爱恨嗔痴,极致的爱,极致的痛,极致的相思,极致的磨难,在前面的十八年里,便就历尽了,繁华煊赫的,浓墨重彩的,却拖着这样一个长长的,黯然的尾巴,如此漫长,五十年,六十年,或者七十年,也许也就这样黯然而永无休止地过下去。
在别人面前,她很少再有喜怒哀乐,大喜大悲的情绪变化,是安静到让人感觉乏味的女子。
唯一保留下来的,是少女的姿势,蜷缩在角落里,膝盖蜷起来,双臂环过去,抱住自己的肩膀,头埋进去。是这样小小的一团,自己拥抱自己,自己取暖自己。天地间,熙熙攘攘的,这样多的人,最终留下来的,也只有一个自己。
她不确定,这一生他到底有没有以她对他的那种爱,来爱过她;她不确定,他是不是也在思念着她。他最终都没有回来,亦不再有信来。渐渐地有消息,说那一年,他是从南京去了那个远隔着海峡的岛屿。他也许,和她,成了永隔着一道银河的牛郎和织女。
餐风饮露的征途之中,寒夜冷雨的荒村野店中邂逅的女子,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的软玉温香,和他厮守着白头共一生甘苦的糟糠……那些女子,她们全都不是她。她只是他遗落在记忆的无涯荒野里的,那一枝枯萎的青色莲花。她只是他永不会再回来的,旧时光。
棋盘镇的彻夜狂欢
文/谢丹丹
《最小说》超人气作者
第一届“TN?文学之新”全国新人选拔赛全国36强
七月本来就是个多雨的天气,湿湿漉漉一点也不干脆利落,就连棋盘镇里的人都像被拉长的口香糖一样,拖沓的、黏黏的一块却怎么也扯不断。同样扯不断的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牵牵连连,缠缠绕绕。
小镇上新搬来的人叫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来的那天晚上镇上的狗叫了很久,在遥远交错的,在棋盘镇关了灯睡觉的人梦里响了老久。他们在黑暗里骂了一句翻过身又再睡去,谁也没有在意这样的声音是什么事情发生了。也许镇上早已没有什么新鲜事,人们也对发生点什么这样的念头没了想法。日子久了也就没人去在意一到夜幕降下来就睡去的小镇上会在它的梦里有什么不寻常。唯一不寻常的不过就是今晚哭闹的小孩名字跟昨天那个不同。
镇上的生活悠闲到过了分,老人把凳子搬到了河边,带上一泡茶,然后整日整日地聊着天下着棋,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来来回回。旁边炉子上的水壶里水咕嘟咕嘟地冒着,像棋盘镇上的人一样乐此不彼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杂货店的老太太摇着扇子,躺在摇椅上,另一只手搭在蓝布衣裳上,昏昏欲睡。周围店铺的老板在开了门之后便搬了小凳子在河边聊起天。谁家的小孩昨晚一直哭闹不停,谁家的菜比其他的便宜了几毛钱。想来也是因为无事可干,所以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想象的都一一讲了出来,和着茶水一并吞进肚里。来年或者来年以后在这样类似的情境下再次把这些在肚子里发了酵的东西对着他人津津乐道,再加油添醋地带上各种各样的色彩。恐怖的凄美的离奇的新鲜的。
大概小镇上的人家都是天生的小说家,或者是创作者——每天都是相同的事件却有不同的观点和评价。在这里有很多东西不掖着藏着,很快就会被传得沸沸扬扬。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搁在日光底下晒个来回,光线灼得人睁不开眼。
狗叫得严重的第二天早上,棋盘镇的人相互问着昨晚听见狗叫声了吗。提及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摇摇头。白了头发的老头说不应该撤去夜晚巡逻的工作。
许久之前,大概在棋盘镇还没有叫棋盘镇之前的时候,这里的夜晚都会有举着灯的人在睡着的小路上行走。房间里的床头灯亮着微弱的光,隐约可听见巡逻的人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街上偶尔一两声狗叫,被空旷的夜路衬得扩大了好几倍。他打了个哈欠,眼睛往远处望了一下,脑子里剩下的只是酒香味。镇上的夜晚除了寂静什么也没有。镇上好几年都没有外人来过。相安无事的生活,每天的巡逻似乎就只是一种散步方式。后来没有人再巡逻了。巡逻的那个人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一直至今。只知道他住的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过。而棋盘镇的人也一直这样过着,谁都忘记了他到底离开了多久了,甚至连这里为什么叫棋盘镇都不太记得了。
议论纷纷:假如没有考证也只是徒劳的消遣。这样的话题跟先前那些在泡茶喝水的间隙的话一样很快就被忘却。一直到两天后,棋盘镇上的人看见一间空了很久的房子里走出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留着短短的头发,见了谁也不抬眼,只是礼貌地说声借过就走了。除了去杂货店买些日常生活用品和食物以外很少出现。
对于棋盘镇上的人来说,这外来的人早已够吸引力了,更何况是个行踪神秘的年轻人。烧水的水壶还是咕嘟咕嘟地冒着气,倒也给他们的讨论增加了几分神秘感。棋盘镇的人生来是极好的编剧,于是,关于那个外来者的身份,故事都有很多的版本。这样的猜测也成了镇上津津乐道很久的话题。不过从来没有人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们唯一确信的就是他去镇上的小杂货店买东西然后就径直回了家。
穿蓝色的布衣的杂货店老太太掉了门牙,说起话来好像没有被接住一样,径直带着漏风的迹象。镇上的人总要费力地把耳朵竖起来,问了很多“啊?”才猜出这老太太的话。但是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听。除了说费劲,还有这个矮小的老太太从来都不是那么好相处的。跟她买东西的时候总是会被她数落几句,诸如东西乱放或者话太多之类的。操着含糊不清的口音断断续续地讲着。每个人都是早点买好早点走的心理。
镇上四十几岁的那辈人打小对她的认识便是一个人搬着凳子坐在杂货店门口,跷着脚看过往的人的女人。当时的她是尖利的眼神,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几十年过去后老太太的眼睛虽然大不如前,但看人的眼神还是依旧那么叫人止不住发寒。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拦着背着墨绿色包包的邮差问有没有她的信的那个女人。
再往前去,大约十年的光景。老太太还是个年轻女孩子的时候,模样生得还行。细细柳叶眉下一双眼睛水灵有神。穿的是普通的蓝布衣衫,简单却又多了几分味道。小镇上的年轻男子总借故来杂货店买东西,为的是可以跟她搭上几句话。或者把很多天前就想好的笑话对她讲,惹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那时她叫做安如,现在大概她自己也很少听到别人这样叫她了,甚至她自己也快忘记自己有过那么一个名字了吧。小镇上的人都叫她如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