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锦4:再见萤火虫
2010200000027

第27章 相思门 (6)

干娘拭去我脸上的泪,还是这样地粗糙、温厚的手掌。

“巧妮儿,这个憨丫头,不哭喽不哭喽。”

“巧妮儿,到了新家,可不能再这样坏脾气,小心惹爸爸妈妈生气。”

“巧妮儿,不要老想家,要听爸妈的话。”

……

干娘说着,自己却早落下泪来。她的心肝肉般的小女儿,要走了。

天色明起来,远途的客车将要出发,哭累了的女孩子跟在陌生的父亲的背后,抽抽噎噎地,要走到车上去。

一直一言不发的男孩子突然追上来,拉过女孩的手,紧握的拳头舒开来,女孩子小小的手掌上,于是多了三颗明净如玉的莲子。我抬起头来,正对上清和的眼睛,属于十四岁的男孩子的,细长的,清澈的眸子里,有这样一种郑重和宁定。

“妹妹,我等你回家登山折茱萸。”

“嗯……”我一边抽噎着,使劲地点着头。手心里紧攥着那三粒莲子。

那一日,是九月初三。这个日子,我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巧妮儿和木木,曾一起背过白乐天的《暮江吟》: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是一个被诗人写进诗里的日子啊,换作平日,两个小人儿总会这样感叹着。

九月初三,离九九重阳节,还只有六个日夜而已。

隔着这么远的路途,回家来过重阳节,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这是小儿女的,怎样痴傻的要求和许诺。

车子颠簸着,碾过蜿蜒绵长的土路,把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从她生长了十二年的故乡,带到一处她全然陌生的城市里去。

身旁这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我叫他做父亲。在他面前,我有的只是全然的陌生与畏惧。这十二年来他对我的舍弃,我从没有因此而对他心生怨恨。真的,一点都没有。我并不认为他该对我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我一直觉得我是幸福的,被这么多的爱包围着,祖母、祖父、干娘,还有木木。我和这个男人唯一的联系,也许只是,我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如此而已。

坐了一天汽车,走过这个城市烟火气繁盛的大街,寂寥绵长的青石板的小巷,到一个黑色铁门的院落。

爸爸嘱咐我:“待会儿见着了要叫妈妈。别这样呆头呆脑的,啊?”

我低着头,木木地应着。

一个中年女人迎出来,高高地绾着一个髻,清爽利落的样子。见着父亲,脸有些沉沉的:“这些天才回来,就一点不顾这个家了是吧?”

父亲脸上有些讪讪地,说:“老家有些事绊住了。”也许在一个小小的“外人”面前,受妻子的奚落,总是一件不太有面子的事情。

父亲轻轻地推一下身边呆呆站着的我。那个小丫头正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蓦然一惊,怯怯地喊一声:“妈妈。”

继母像是才发现我的样子,脸上冷冷地,堆出一个笑来:“这就是巧妮儿吧?你爸是天天嘴里心里都放不下的。接了来,这下子该安心了。”

话是朝着我说的,却是一句一句,都是说给父亲听的。

我低着头,听着那些话,弹珠一样的,一个一个地敲打下来。

那样的一段漫长,似乎永无尽头的生活,如生长在阴湿角落里的苔藓,便就这样开始了。

到小城里的女子学堂念书。

每日放学后,那些漫长的黄昏,夜晚,在家里的时间,如此地难挨。如同一直都走不出来的一个梦魇。

亦会很讨好继母地去做家务,却总是笨手笨脚地碍人眼。或是失手打碎了碗碟,或是收拾房间时放乱了继母的物品……皆会招致父亲回家后的一场纠纷。

十二岁以后的那些日子,无非是亲身地演绎着一个恶毒后娘的苦情故事。如此的恶俗,令人不耐烦听下去。

会常常地出神,有时候正吃着饭,或做着某一件事情,想起遥遥的故乡,木木,干娘……会有一层雾气,从眼底,慢慢地漫上来,漫上来。

继母最见不得我这个样子。会冷冷地抛来一句:“别做出一副苦哈哈的样子来给别人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给了你天大的委屈吃!”

继母嫁给父亲十年,未曾生育。对我,继母有着复杂的,也许她自己亦说不清楚的感情。我是留在父亲心中的那个久远的模糊的女人的影子,一次投影和复活,在她面前,一次次地刺激起她无儿无女的痛来。我清楚,这对她,亦是煎熬。

父亲对我,亦是有感情的。会趁继母不注意的时候,塞给我一块桂花糕,或几个铜板,一边偷偷地对我说:“好好地收起来,不要被她看见了,要不又惹起麻烦来。”

父爱,亦是偷着摸着的,如同缩在阴影里的小动物,不敢走到日头地里去。这样见不得光的父爱,令我感觉到莫大的屈辱,对父亲的懦弱,夹在两边的难堪处境,我又从心里生出浓重的辛酸和悲悯来。

在学堂里,亦是孤僻,不合群,在那些受尽宠爱的小公主们面前,那个女孩子,有刻在骨子里的深切的自卑。十二岁之前,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时,那些清浅的欢笑的日子,都是前世的记忆。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整日埋头在书本间,很用功地念书。是个小书呆子的样子。

黄昏,走进黑铁门的家。夹在父亲和继母之间的尴尬处境,这样地令人不堪忍受。吃完饭,做完简单的家务,便躲回到自己房间里去。沉沉地,在那些古旧的,泛黄的书册间,那个女孩子方觉得自己是悠游的,自在的,看得见炫目桃花,清浅流水。

十三四岁的那些岁月,也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每年的七月七日,都如平常日月一样,波澜不惊地流过去。夜晚,星星和一弯小船一样的月牙儿从深蓝色天幕上浮起来。那个女孩子,躲在她的小房间里,床单上,是细细摊平开来的泛黄的宣纸。她跪在床前褪色的木地板上,俯下细细的身子去,脸颊贴在纸面深深浅浅的字迹上,清新的,青草味的少年气息,在眼泪潮湿的雾气里,漫上来,漫上来……在那个小小女孩子的心中,蒸腾出一种凄怆的温柔来。清和,青荷,三粒洁白的莲子,唤起遥遥的故乡,前世的记忆。

干娘的手掌,是不是还是残留着干燥的、温暖的气息?清和,是不是已长成了高高壮壮的少年郎,有了宽广的肩背和沉沉的哑哑的男孩子的嗓音?

一些淡淡的,朦胧的情愫,在心底里生出来,甜蜜的,痛楚的。自个儿就真的成了戏文里唱的:那些相思至死的小姐,轻轻地吟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眼泪就落下来。

十五岁。与往常的每一个日子无异的,七月七日的清晨。起床来,整理床铺。白底小蓝碎花的棉布床单上,赫然地印了一块小小的暗红色血迹,如同青青草地上绽放的红色花朵。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慌了神,她发现她的白色睡裙,内衣,亦沾了暗红色的血。她很快地便意识到,这些已干去的血迹,是在她睡去的暗夜里,从她的身体里静静地流出来的。这样的发现,令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与羞耻。

她的身边,没有一个关爱着她的年长的女人,来告诉她,这种事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地正常。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开始流血,而她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干了体内所有的血液,然后就像一片干枯的树叶子一样,在萧瑟的秋风里,飘零,死去。

而这样的事情,她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分担。她知道,她是得了一种病,是脏的,见不得人的。这是她的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就这样守着一个秘密,如一朵娇嫩的,无助的花朵,慢慢地枯萎,慢慢地死去……

这样孤僻的女孩子,从来便是不讨人喜欢的。即使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亦没有人会关心,会在乎。她一直便这样认为。

怀着这样一种自怜的,哀伤的情绪,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平静地把自己收拾干净,把弄脏的床单,衣服换下来。父亲和继母的房间还未传出声响,在这安静的,寂寥的七月清晨,她把这些脏衣服塞到木盆里去,用力地搓洗着。

今年的七月七日,是她行将死去的日子。一整天,她平平整整地躺在她的小床上,双手叠放在腹上,一种下坠的疼痛隐隐地,从肚腹深处蔓延至全身。从窗子望出去,晾衣的竹竿上,白底小蓝碎花的棉布床单,白色的睡裙,皆在初秋的微风中摇曳着,而她的小小的一颗心,亦是恍然的,飘忽,她想起,她亦有不甘心的事情,她的离开两年的故乡,她的慈眉善目的干娘,还有那个叫木木的男孩子,她尚未与他们重逢,怎么就可以这样地离开这个世界?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又醒来,复又睡去,脑子里是不连续的,被间隔开来的梦的片段……她在无边的原野上跑啊跑,被什么东西绊倒,猛跌下去,膝盖磕在尖利的石头上,鲜血如河水般,从割破的伤口中汹涌地流出……她被呼啸的风裹挟着,像一片叶子般,卷到了无涯际、无遮拦的天空中……她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想拼命抓住一些东西,缩回来的拳头中却唯有风……

她觉出在她身边,渐渐致密的,夜的粒子,把她包裹起来。她听到勺子在铁锅里翻炒的声音,食物在油锅里发出的吱啦吱啦的声音,煎炒黄花鱼的香味从楼下的厨房里漫上来,漫上来……铁门哗啦啦地打开,父亲的自行车进门的声音,父亲和继母说话的声音……遥遥的故乡,她想念的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带了青春期少年特有的沙哑,却仍是这样地熟悉,这样彻骨连肉的亲,是身体里,前生烙下的印记……复又跌到黑暗里,那个淡紫色桐花的瑰丽的梦,柔软的,缱绻的……

再醒来时,睁开眼,满目炫目的白,是在医院里。病房里没有人,床头的桌子上,玻璃瓶中插着一束栀子,在嫩绿叶片的托举下,如此繁盛,洁白。这个女孩子在心底深处,如此深情缱绻地爱着这种纯洁、清香的花朵,在这个潮湿冷漠的北方小城里,又有谁会记得?

只是觉得这样地疲惫。复又闭上眼睛。门外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推开门,一步、两步……总共是五步,走到我床前来。这是如此熟悉的情境,恍若回到十二岁时,七月的清晨,躺在西厢房里原木大床上的日子,在暄软的棉被里,一颗心是如此安宁,妥帖。只是在等着一个人,走到你身边,轻轻地,充满爱怜地,将赖床的小猪唤醒。

蓦然地睁开眼,正撞上那双眼睛,细长的,笑起来时会弯弯地眯起来的眼睛。是的,是清和。

三年的时间,让那个瘦竹竿一样的男孩子,长成这样高大俊朗的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庞,古铜色的,有金属质感的肌肤,宽厚的肩膀,会使你油然地觉得,若是靠上去,漂泊无依的一颗心,将会获得怎样的安稳和踏实。

我想喊他,一个字哽在喉咙里,只是吐不出来。眼泪涌出来,从眼角汹涌地流出,沾湿了鬓边的发丝,枕巾。

清和蹲下身来,用手帕给我拭泪:“巧妮儿,乖啊,不哭了……”

这样的声音,带一点低沉的沙哑。原来那一个昏迷的傍晚,恍恍惚惚听到的那个声音,并非是幻听,而是实实在在的似曾相识的故人来了。

清和看着我,把我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拂到耳后去。线条坚毅的唇角微微地翘着,眸子里是我如此熟悉,如此魂牵梦萦的一种东西。

我怎么可以让清和,在我丝毫没有准备,最落魄,最潦倒的时候看到我?躺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干枯的凌乱的头发,苍白的暗淡的肌肤,瘦弱的身体。而且,她还得了这样一种脏的,令人难以启齿的怪病……

“哥,我快要死了。”

“怎么会?大夫说你只是营养不良,血压偏低,你这个小猪!”

“不是,不是……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要死了……呜呜……”

与自己睡梦里想着的人重逢,是多么令人欢喜,而同时又知道,自己并没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好好地享受这种欢喜,又是多么悲哀和沮丧的事情。这个小小女孩子的心,就这样被这极大的悲和极大的欢喜煎熬着。

“哥,我,我,得了很怪的病……”

“嗯?”

“我在不停不停地流血……我的血很快就要流干了……”

“小猪……嗯……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清和刮一下我的鼻子,自己的脸却早红起来,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于是跑出去,请来了护士长,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自己却跑到外面阳台上去透气了。

于是那个15岁的少女便知道,巧妮儿不会死,只是巧妮儿长大了,不是孩子了,她将要长成一个丰盛的,引人入胜的女子。心里想着一个人,并为了他,成为一个美好的女子,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呢。

父亲和继母下了班,亦会来医院看我。对于我羸弱到病态的体质,他们似乎有着微微的歉疚。继母微微地蹙着眉,把在家熬好的鸡汤盛到碗里去:“平时总是挑食,才这样瘦巴巴的样子!”父亲在旁边,接过话头去:“嗯,巧妮儿以后要好好吃饭了。那天你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昏昏地说些胡话。多亏你清和哥哥正好来到家里,把你背到医院来……”

住在医院里的那些日子,清和总是陪在我的床边,别后这三年,各自的境遇,有太多的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