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锦4:再见萤火虫
2010200000026

第26章 相思门 (5)

玩到半夜里,回到家来,倒头便要睡。干娘把白萝卜灯端过来,给木木和我,照眼睛,照鼻子,照嘴巴,照耳朵……保一年里耳聪目明,眉目清朗。

十岁。清明。

我和木木将折来的松柏枝插在门楣上,干娘把彩线编成的小袋子挂在两人的颈上,里边盛了刚煮好的还烫手的鸡蛋。木木牵着我的手,一起到街前的空地上,荡秋千去。

街前的空地,竖下粗壮的木桩,吊起秋千来。木木牵着我的手,站在人群后,看穿了漂亮衣衫的姑娘们,玩出各色的花样。秋千荡得高高的,荡到蓝天上去。

“巧妮儿,你也坐到秋千上去荡,可好玩的呢……”木木推推我,把我推到秋千边上去。

我便放了木木的手,真的乖乖地,坐到秋千上去,紧紧地抓了两边的秋千绳,眼睛紧紧地闭起来。

风呼啸着,从耳边驰过,我的小辫子,大红的蝴蝶结,在风中,飘起来,飘起来……街道,人群,牵着我的手的木木,远了……我独自一人,在黄昏的旷野,奔驰而过的迅疾的风中,被抛起,又落下,如同日后,那注定独自一人隐忍承受的,叵测阴险的命运。我只是紧紧地抓住绳索,那是唯一清醒的意识。紧闭双目,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

秋千终于停下来,我跳下来,扑进木木的怀里。木木看着脸色煞白的小丫头,有些慌乱:“巧妮儿,是不是荡得太高,吓着了?”

我使劲地点着头,眼泪流出来。如此地委屈、可怜,如同流离经年的浪子,在异乡的街头,重晤故人的样子,“哥,他们把秋千荡得这么高这么高啊。我马上就要抓不住,就要掉下来了……呜呜……”

十二岁的木木,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安抚着一颗受惊悸的小小心灵,满脸郑重的神色,是一个小大人的样子了,“好了好了,巧妮儿乖啦,以后巧妮儿坐秋千的时候,哥给你荡,轻轻地,再也不把你送到天上去啦……”

黄昏,人群散尽的时候。我重新坐到秋千上去,木木站在旁边,手扶了秋千绳,那样轻轻地,轻轻地摇着。

暮色与淡淡的雾霭,慢慢地从莽莽苍苍的青色原野上浮起来。空气中有草木的清香。纺织娘的琴声奏了起来。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轻轻地飘起来,像一片羽毛一样地,飘向那样一个开满了淡紫色梧桐花的,瑰丽的梦境……

哥,我要睡着了……

我多么想就这样地,睡着了……

十一岁。端午。

宽大的芦苇叶包起黏黏的糯米,糯米里藏了腊肉和甜甜的蜜枣。空气中,是粽子,雄黄酒,菖蒲的气息。

午后,粽子填满了两个小小的肚皮,像往常一样地,到祖父的书房中来,洗净了黏糊糊的小手,乖乖地在桌前,摹字,念诗。

祖父背了手,袖了戒尺,在我们旁边转来转去的。虽然他的戒尺,从没有打下来过。

“木木写的字就好得多了。巧妮儿写得横不平竖不直的,就知道偷懒了……”

我低着头,偷眼去看木木,对他挤挤眼睛。我从来便不是要强的人,输给木木这个小子,亦是心甘情愿的。

逢祖父出去的时候,两个小人便像得了赦般,撒起欢来。

去老旧的红漆书架前,像两个搜宝的小小探险家般逡巡着,又得时时支棱着两只耳朵,留意着窗外的动静。《论语》《孟子》这样板着面孔的吓人的书,是不要去看的。喜欢的是描着绣像的书,书生、小姐、穿铠甲的将军、瞪着一双铜铃一样大眼的绿林好汉……

画着花草小鸟的屏风后,一个小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了,绾得高高的发髻上颤巍巍地,戴着一支华丽的珠钗,穿戴着流苏的绣花裙袄……我一边翻着,一边小声地朝木木嚷嚷:“哥,你看这个小姐在干吗呢?”

木木接过来,皱着小眉头,也端详了好一会儿,“是不是也和咱们一样,趁老先生出去的时候偷懒哪”?

我马上表示了质疑:这么大的小姐还要念书的?还会怕先生的?

那样的书,于是偷偷地拿出来,放在木木的衣服里,贴着小肚皮,我在旁尽心尽责地为他打着掩护。在后院里,梧桐树遮下小小的阴凉,相偎着坐在山子石上,书放在膝上,一人一边地看。看着看着,也就明白了,那个叫崔莺莺的小姐,是躲在屏风后,偷看唤做张生的书生来着。

一本本的书,也就这样地看完了,在十一二岁的那些午后,黄昏,天晴和落雨的日子。

《牡丹亭》《西厢记》《红楼梦》……书中的书生和小姐,是有着怎样痴沉入骨的相思和缠绵。

渐渐地,看着一朵花儿,念着一句诗,亦会静静地落下泪来。那些湮没在时光深处的,古老的爱情和相思,令一个少女早慧的心里,生出怎样的悲秋伤春的情愫来。

十二岁。七夕。

是双重的节日,在天上是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也是地上巧妮儿的生日。

早上,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闭着眼,静静地听院落里的声响。小哥哥从井里汲上水来,初秋微凉的清晨,清冽的井水倾倒在爷爷的铜脸盆里,灶房的水缸里,干娘淘米的木盆里……小哥哥会掬起一捧水,浇到脸上,驱去残余的瞌睡虫,是这么蓬勃清冽的少年生气。爷爷在廊下调教笼子里养着的鹦哥,教它背“秋水共长天一色”。小哥哥在劈柴,干燥的木柴在灶里发出噼啪的燃烧的声响,大白鹅发出嘎嘎的叫声……干娘说,巧妮儿今天怎么更懒了些?木木你去叫妹妹起来,今天是小寿星呢,特地为她做的长寿面……

木木的脚步声。我一步一步地数,三十步,推开门,再五步,正好走到我床前来。我侧向里躺着,头蒙在被子里,只是装睡。木木摇一摇我:“巧妮儿,吃饭了。”

当木木摇到第五下时,我蓦地转过身来,准备吓他一跳。把手臂长长地伸出来,伸着懒腰,嬉皮笑脸的样子,盯着站在我床前的木木:“哥,我要礼物。”

斩钉截铁地,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样的骄横跋扈,是一个小小的丫头,在宠溺着自己的人面前,那一种无所顾忌的娇嗔。

“嗯。”木木应着,把手中握着的卷轴放到我枕头边上来,起来穿衣洗脸吧。面都要凉了。说着转身走出去。

我缩回手来,把卷轴展开,是一幅字,白色宣纸上散发墨迹的清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写的柳三变的《鹊桥仙》。这样缠绵的情意,却是刚健清朗的字迹,有着尚未脱去的少年气。诗后的空白上,两个名字亲密地偎在一起,青荷,清和。相偎相亲,不离不弃的样子。清和和青荷,又在一张白色宣纸上,在一阕《鹊桥仙》的韵脚里,在一个少年的字迹里,拥有了他们栖身的小小的家。

我只是躺在那儿,呆呆地想着,手触到脸颊上,只觉烫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红了脸。

干娘的声音从木格子窗棂间传进来,“木木啊,巧妮儿怎么还没起来?你再去催催她,这个孩子……”

我大声地喊过去:“娘,我起来啦,马上就好。”

我只是怕木木进来,看到我脸红的样子。

早饭桌上,今天全家人都吃专为我生辰做的长寿面,干娘打进鸡蛋去和面,擀面杖擀得薄薄的,快刀切成细细的面条,劲道,清香。

干娘为我们盛好了面,自己还仍是忙前忙后地收拾。祖父坐在那儿,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锅,“巧妮儿哦,十二岁了,可是大姑娘了,以后更要有些姑娘家的样子,”咳咳……

我只是嗯嗯地应着,低头用手中的竹筷去扒拉碗中的面条。碗底下,干娘给我卧了两个荷包蛋在那里。我把那一层薄薄的蛋白剥下来,把圆滚滚的蛋黄夹到木木碗里去。

干娘瞪了我一眼,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说开来,小妮儿老这样嘴刁得厉害,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摸着,一根根的肋骨都数得清,全身上下都没有一星星的肉……

我只是嘿嘿地冲着木木笑。反正我不爱吃的东西,蛋黄、肥肉、鱼头、鸭脖子……都可以往木木碗里塞,蛮横,不讲理。总有那个人在你身边,替你吃所有你不爱吃的东西。以为日子,就可以这样地过下去。流水一样地,一生也就过去了。

干娘把做姑娘时绣花的花样,荷花儿、牡丹、蝴蝶、鸳鸯……从箱底翻出来,并五色的丝线,一起拿给我,一边又絮絮叨叨地说开来,“巧妮儿哦,我出阁的时候啊,嫁衣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姑娘家就该好好地学点针线女工,要不以后要是摊着个恶婆婆,可就有小丫头受的喽……”

我一边亟亟地往门外跑,一边接住干娘的话头,“那我以后找你做婆婆就好喽”。

干娘拍着膝头笑起来,“这个憨丫头哦,怎么一点都不知害臊的……”

夜色慢慢地弥漫开来。晚上,亟亟地吃罢饭,我和木木钻到后花园中的葫芦架下去。干娘说,七夕之夜,是鹊桥上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躲在人间的葫芦藤下,悄悄地,竖起耳朵来听,便可听见两个小情人的私语。

木木坐在大青石板上,我也坐下来,倚在他身上。木木指给我看那条横亘在天幕之上的苍苍茫茫的银河。那满天清凌凌的星子,一滴一滴的,真像是落了一地的眼泪。

“哥,牛郎星是哪个?”

“喏,那个一颗大星星,两边挑着两颗小星星的。”

“哥,那个织女儿又在哪儿?”

“小猪,看到河对面那个梭子喽?是织女在织布呢。”

“哥,那个牛郎怎么不蹚水过去找她?要是我,我早就脱掉鞋子踩着河水过去了。”

“天河是王母娘娘拿一根金钗划下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过去了?”

“哥,如果我在河的另一边,你会不会去找我?”

人世间的诸多无奈,那个女孩子在那个时候,又是如何能够懂得。这样的一道横在两人之间的天堑,是上天注定的宿命,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执拗地,要去渡那条永远无法泅渡的河,却又如何能够。

这样的一些问题,是孩子气的,亦似并不需要答案。只是在这儿,在七月七日的,浩瀚的,晴明的星空下面,在一个小男孩子的肩膀上,心中觉得安宁,便就这样地问了,如同梦呓。

夜渐渐地深了。夜露濡湿了发丝、衣裳。风飘过,葫芦的叶子窸窸窣窣地响起来。

木木轻轻地摇一摇我:“巧妮儿,不要睡着了。”

女孩子在梦里含混不清地应着,小小的魂魄飘飘地,就要到月亮上去了。

“巧妮儿,这样睡着会着凉的。快起来听,织女儿牛郎要说话了!”

最终,巧妮儿亦是没能听到两个小情人夜半的私语。第二日醒来,是好好地躺在西厢房里的原木大床上,红日满窗,又一个清明的,安好的日子。

去找木木说道理,摇摇地晃着他的肩膀:“木木小子,你怎么不让我醒着,让我睡着了?都怪你!”是气焰嚣张的,蛮横不讲理的样子。

木木任我摇着,稳如泰山的样子,细长的眼睛弯弯地眯起来:“巧妮儿,你怎么能这样沉呢。昨天,我就要背不动你,把你摔到地上去了。”

回想起来,这应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生日,最快乐的七夕,幸福是这样满满的,无处盛放,简直都要溢出来了。想来一切的事物,到了极盛处,到了顶点和高潮处,总会慢慢地低下去,弱下去。欢喜亦是如此。

临近新年的时候,祖父去世。父亲回家来奔丧,顺便接这个已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回自己的新家里去。

手中提了干娘给收拾的蓝印花布包袱,里面包了几件旧衣衫。怯怯地跟在父亲背后的,是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

是深秋,为了赶车,破晓时便动身。干娘和清和一直送出老远的路。干娘披了老蓝布的棉袄,发髻尚未来得及梳,有些乱蓬蓬的。清和肩上扛了给父亲带回去的土产,只是低着头走路,不发一言。

我亦低了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鼻腔里酝酿着越来越浓的酸楚之气。

干娘起早生火煮的鸡蛋,满满地在手帕里包着,放到我手中来,让我和父亲在途中吃。隔着蓝白条纹的棉布手帕,蛋皮尚是这样烫,一点一点地灼着我手心的肌肤。

我一把把鸡蛋塞回到干娘怀里去,一直在鼻子里的那团酸楚气冲到眼睛里去,把眼泪全都逼出来。我冲着干娘喊:“鸡蛋把我的手烫疼了!我不要走了!我不要走!”

使劲地跺着脚,扯着自己衣服的袖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是这样地歇斯底里,蛮横,不讲道理。这么多年来,这个女孩子,每当觉得自己受了一丁点的委屈,便会这样地跺脚,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哭到嗓子都哑了。

面对着疼爱着自己的祖父、干娘、哥哥,她是这么任性和娇纵,在她小小的心里,是这样笃定地知道,他们是宝贝着她的,她也许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向宠溺着自己的人,索取更多的爱。而以后,在陌生的境遇里,她知道,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撒娇撒泼的资本。她天性里,那些极端的东西,沉淀下来,沉淀成她的心中和眼底的,潜涌的暗流。

好多年前,那一个严霜结在屋瓦上的清晨,那个叫巧妮儿的孩子,在即将离开家乡的时刻,这样地哭喊着,挣扎着,如十二年来每一次受委屈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