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半辈子也算没白等他,虽然他在这里只陪了我三年,但他最终选择留在了这里,他欠了我几十年,就还了他整个人,也算扯平了。”
她笑得更开心了,手还在我头上剪着。
“等我死了,和他埋在一起,这辈子就算完整了吧,如果人还有下辈子,我也可以继续和他一起了。”
我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只有提醒她:“英姨,什么死啊死的,下辈子下辈子的,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你会长命百岁的。”
她回了我:“阿贵,我哪有那么长命,你才是,能再活几十年,人都是有自己的时辰的,时辰到了,自己感受得到,英姨也不伤心。我这辈子小时候有个疼我的爹,长大了有个爱我的男人,老了有个孝顺的儿子,还有你们一直关心着我,我绝对活得很值。”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好把话题转开:“英姨,你看你把我剪的。”
她一看,我头发被剪得长的长短的短,发梢还被剪得像个瓜壳一样整整齐齐,自己也笑了,连连说:“哎呀,不好意思啊,阿贵,是英姨光顾自己说话没注意到,这次就不收钱了,下次来英姨再免费帮你修。”
但是我不知道已经没有下次了,英姨三天后就去了,是病的,他们说她是在梦里死的,别人发现她的时候她规规矩矩地睡在床上,表情安详。
老人们说她死前几天是回光返照了。
英姨就这样走了,和她一生的作风一样,没打扰到任何人,三子回来处理了她的后事,把她葬在了自己父亲旁边,那间理发店他送给了他的表姐表哥们,反正他也用不着了。
他们把英姨的店租给了外地来卖音响制品的商人,并殷勤地帮商人腾空店铺,英姨用了一辈子的东西给他们抬出了理发店,大多数卖给了废品站,看着那些熟悉的东西被运走,我这个半截已入黄土的人居然会想哭。那些英姨铺了几十年的白瓷砖也被敲掉了,商人要用木地板,最后的工序是拆招牌。他们把那招牌拿了下来后,放进了卡车的后车厢里而后扬着尘土一路远去,从此英姨的理发店就再也不存在了。
尾
三子每过几年清明都回来扫墓,有一年他回来的时候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洋娃娃,粉粉的脸蛋卷卷的头发很招人爱,他已在英国结了婚,虽然他妻子和父亲都是外国人,但是他说他仍有一半属于这个小城,因为他母亲和他父亲都埋在这里。
他带着他的女儿在这城里到处走,用外文对她嘀咕着什么,路过阿芳的理发店时,阿芳正抱着自己刚生的毛毛在门口晒太阳,也和其他人一样,盯着三子的女儿看,并逗着毛毛叫他看洋娃娃,看了一会儿似乎又觉得无聊,便转身进了自家的店忙去了。
小城里的事还是那么平淡,英姨的理发店变成了一家卖音响制品的,放着一些吵人的舞曲,最近突又流行起了怀旧风,开始放邓丽君的唱片,《甜蜜蜜》的歌声又开始在街道上空飘扬。
我儿子也要去外地读大学了,也许他以后和三子一样,把家安在外地就很少回来了,城里剩的中年人和老年人越来越多。
小城还是和以前一样小,小到连地图上也找不到标志,只是几千个人仍在这里生生不息,保留着祖辈留下来的炊烟香火。他们没经历过外面世界的沧海桑田,也从不刻意追求功绩成败,只知道算着日子做完这辈子该做的事,到头了也就算了。
相思门
文/崔秀霞 图/崔秀霞
《最小说》超人气作者
第一届“TN?文学之新”全国新人选拔赛全国36强
那日我初见清和,是在祖母的葬礼上。
六十年前的太阳,陈旧,暄暖,从褪色的木格子窗棂间照进来,光线中看得见悬浮的尘埃,在久远的时光中喧腾着,寂然无声。
今日回首看过去,厅堂上停放的红漆棺木旁,那个长久地垂首跪着的女孩子,是这样地单薄,无助。她小小的身躯整个地裹在宽大的麻布孝衣里面,低眉垂首地,守了棺木旁那一盏长明灯和陶制的火盆,小手拿了纸钱去灯火上点燃,于是那些纸钱便在冬日暗暗的橙色火焰中幻化作飞扬的灰色蝴蝶……那些灰色的蝶,带了残余的火星,飘飘地,栖在那个小小女孩子的额发,孝衣,红漆棺木的棺盖,来来往往的吊唁的人群的鞋面和裤脚上。
那些迫近却又渺远的哀号,渐渐地低下来,低下来,暮色也就来了。
那个小姑娘于渐起的暮色中,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踏着暮色,从天井里,向堂屋走来。是一个中年的妇人,身架高大,穿着老式的蓝布大襟的棉袄,脑后绾一个发髻,左手挎一只蓝印花布的包袱,右手牵一个男孩子。男孩子是七八岁的样子,生得细瘦,长手长脚的,一身粗布衣衫在袖口和裤腿处,都短了一截,看得出这个小家伙,生长得是多么仓促。
妇人走至门口,拉了小男孩,在棺木前的蒲团上跪下来,伏下身去磕头,哀哀地叹着气。
我抬头去看他们,那个男孩子的眼睛,却也是一直盯着我看的。那样的对视,是开辟鸿蒙,初相遇。
这时,祖父从外面进门来,他刚送走了几个前来吊唁的亲戚。祖父的眼睛里,往常的日子里,便漫了雾般的,现今这雾好像又下得更大了些,蒙蒙的。祖父看见了妇人,便招呼着:“李嫂来了?”嗓音沙沙的,像他房里,唱机的磁针划在唱片上的声音。
李嫂用衣袖拭去泪,声音亦有些哽咽:“是,来了呢。老太太没了,老爷子你自己可要多保重些。”
祖父连连地咳了几声,“我这把老骨头,什么时候丢给阎罗爷,都是不打紧的。只是撇下这个小人儿没人管”。
那日,就在祖母的棺木前,我认下李嫂做干娘。
生我后,娘害了产褥热,不久便死去。而爹爹认定,是这个皱着小脸、整日哭声不绝的小怪物,夺去了他妻子的性命,从不肯碰这个带了满身晦气的小家伙。把我交给祖父和祖母抚养。而自己在省城又有了新的家室。
在祖母陈旧暄软的老式的蓝布棉袄里,在一口一口小米汤的喂哺下,这个小小的孤雏竟也一日日地长大起来,长到了六岁上,那个疼着她护着她的老祖母,又抛下了她。
祖父托人请来女佣,专为照料简单的家事和爷孙俩的起居。祖父年纪已是老迈,孙女儿又年幼不解事,这样的生活,是该有个人帮助料理的。
爷爷说,往后,也别说什么老爷小姐的。咱们便是一家人。你就只管把巧妮儿做自家的女儿看,淘气的时候,该打便打,该骂便骂,别惯坏了她。
干娘在我身旁蹲下身来,一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抚摩着,声音里含了悲戚,可怜的小妮儿哦,生得这样单薄。大冷天里在这里跪着,可莫要哭坏了身体。
干娘的手掌,是这般宽厚、干燥、温暖,令这个伶仃的小姑娘,心中生出安宁。
那个跟在干娘身后的小子,往后的日子,我唤他哥哥。
我是七月里生人,七月七日,乞巧节,祖母便顺口把巧妮儿做了我的乳名,“妮儿”是故乡对女孩儿的称呼,念着的时候,舌头打个卷,含了对自家小丫头满满的娇爱。
干娘带了我和小哥哥睡在西厢房。经历久远岁月的原木大床,床栏因抚摩而光滑。五月里,南风浩荡,小麦黄熟。宽大的麻布口袋里装进金黄的麦秸,摊平开来,放在床上做垫子,散发出干燥的植物清香。
绒面柔软的大幅床单,暗红的底子撒了密密的小碎花,浅红带粉,为嫩绿的小叶片衬托着,一大片深深浅浅的红铺展开,却又镶了沉黑的宽边,令人感觉沉着。
暄软的棉被,被面凡俗喜气,洋红色底子,飞舞华羽的凤凰,盛放雍容的牡丹。
那些漆黑的,沉静的夜晚,睡在干娘的臂弯里,沉陷在一个繁华的,恍惚的梦境里。干娘的像梦呓般的、陈旧、暄软的声音,一直带我进了梦里,白蛇娘娘一转身,就变成了一个白衣白裙的大姑娘,去游湖,就下起了雨,就遇见了姓许的官人……梦里,巧妮儿就去游湖了,打了那把旧旧的油纸伞,可没看见许官人,木木那个小子倒来了,还扯了我的小辫子……
祖父曾是这个小镇上令人崇敬的塾师,因着这几年家中接连发生变故,年纪也一日日老迈,身体大不如前,学堂也便散了。但惯常无事,仍不失读书、写字的好兴致。向阳的正房,是祖父的书房,冬日正午的阳光洒进来,高大朴拙的红漆书架,泛黄的线装书一直垒到屋顶上去。祖父便在微醺的暄暖的日光中,踱来踱去,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捧了线装的书册,银白的胡须在光线中有炫目的色泽。
我和小哥哥趴在窗外,从窗纸的缝隙里偷偷地往里瞧,脚下垫了从院子的角落里搬来的砖头。两个人捂着嘴咯咯地笑着,简直不可遏止。我笑得身体发颤,摇摇欲坠。祖父听到外头的声响,咳嗽一声,不怒自威:“外边的可是木木和巧妮儿,在那儿像小耗子样的捣鼓什么呢?进来。”于是,木木把我扶下来,两个人低着头,垂着手,像被霜打蔫的小茄子,进到祖父的书房里去。
祖父坐在桌后的太师椅上,手中的毛笔在砚台里蘸了饱满的浓酽的墨汁,两个小娃儿也都大喽,以后可不能再像这样疯闹了。该正正经经地念点书了。
那一日,祖父为我和木木取好了学名。木木唤做崔清和。我唤做苏青荷。祖父把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写在白色的宣纸上,清和,青荷,住在同一张宣纸上,亲密的样子,一样的白纸黑墨。那个冬日的整个下午,祖父耐心地把这两个名字的含义讲给我们听。于是,我就知道,我是夏日时,家中庭院里的小水缸中种着的那一枝亭亭的艳洁的出水莲花。木木是莲花旁的那一株小小的白杨,雨后的暮色里,新鲜的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雨滴,那一种清朗、安和的样子。那是我们童年简单的记忆里,最初的清和与青荷。我和木木都惊奇地发现,清和和青荷之间,有这么多奇妙的联系,他们在一张白色宣纸上拥有最初的小小的家;他们在我家的院子里像一枝莲花和一株白杨那样相依相偎;他们两个名字的主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伴,而且他们有着完全相同的发音。
整个下午,我和木木一遍一遍地喊着对方的名字,笑着喊,闹着喊,拿了毛笔在纸上临摹自己名字的时候喊,我们在屋后的空地上堆了一个小雪人,从干娘盛针线和碎布头的小筐子里找来碎布给他剪了圆圆的眼睛,从檐下干娘串起来风干的辣椒串上扯下辣椒做他的鼻子,头上扣了木木脏兮兮的小毡帽,娘留下来的大红毛线围巾从我的脖子上摘下来,一圈一圈地缠在小雪人短短的脖子上。我们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拍着他。我对木木说,这是清和和青荷的小孩子。木木说,好啊好啊,我们要不要去找爷爷给小雪人取名字。那样小的年纪,说那样的话,亦能心平气和,脸不红心不跳。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是干娘教给我和木木的二十四节气歌。
我和木木便这样地数着一年又一年的节气,像田野里青青的麦苗一样,慢慢地发芽,拔节,长出小小的穗子来。
九岁。元宵。
祖父教给木木和我欧阳子的词《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我们比赛谁能更快地记下来。词中的意韵,并不能体会。
吃罢午饭,干娘收拾好屋子,和好面,开始做面灯。我和木木洗了手,凑在干娘身旁,一人手里攥了一块面团,也一本正经地,要帮干娘做面灯。
这一个叫做莲花灯,捏成小碗的形状,再在边沿上细细地捏出细巧的莲花瓣来,像画儿上画的,观音娘娘脚下踩的莲花座。这一个我们管它叫小鸡窝灯,干娘这样的巧手,一块平平常常的面团,在她手里,几下就变成了憨态可掬的鸡妈妈,再用刀在它身体上轻轻地划几下,鸡妈妈就有了大翅膀,木木又去找了两粒红豆给它做眼睛,于是它就变成了一只红眼鸡。干娘又给红眼鸡妈妈做出小窝来,我和木木团出圆圆的小面球给它做蛋孩子,一边比赛着谁团得更圆些。这一个叫做蛇灯,长长地盘成一盘,吐着长长的信子,长了两粒绿豆眼。
一个个的都做好了,上蒸笼,灶下旺旺的火烧着,热腾腾地出锅来。干娘还从后花园的地窖里,挖出藏了一冬的大大的白萝卜,用刀细细地雕,做出萝卜灯来。我和木木去干草垛上找来长长的蒿草秆,包了棉花做灯芯,在灯里注上满满的花生油,点燃起来。
丫头跟在小子后面做起送灯使者,小小的元宝形状的红蜡烛,点起在各个门口的两侧。小鸡窝灯点燃了,小心翼翼地端着,不让油洒出来,送到鸡埘上去。蛇灯放到粮仓里去,可以好好地看着家里的粮食。
手里举了一串炸得金黄的元宵,提了木木做的小纸灯笼,跟在他后面,上街去看花灯和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