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又过了多少年,在这个小城里时间走得悄无声息,不易被人发觉,这一年,电视开始普及起来。从夏天一个院子里几户人家围在一起看一台电视的场景过度到很多家都有了自己的彩色小电视也是很快的时间,大家从电视里看到了很多不曾见过的场景,很多从来没出过城的老人看见了外面的花花绿绿,本来快快乐乐的晚年就莫名增添出几分忧愁,那忧愁若有若无。他们也许是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些许思考动摇,然而他们的人生走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也没什么可以再去改变的了,因此虽然偶尔叹下气,但看见自己膝下成群的子女,再比比别人家不如自己的老人,也觉得人不应该还这么贪心,要知足,常常这样想,也就宽心了。
但年轻人却不这么想,他们思考人生意义的时刻来得恰如其分,想出去闯荡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虽说前几年也有几人出去打工,但要达到这种大规模的组织却是第一次。城里正值壮年的青年,都跑了出去,每次那运人的车都是满的,这些年轻人像一滴水,都幻想着自己在大海中能激起些浪花。
出城的时候每个人都埋在黑压压的人堆里随人流艰难地挪动着行李,眼里闪着光,挥挥手给窗外年迈的父母或者在同村伙计的目光中不好意思地拿一袋母亲煮的油钱(一种油炸的食物,扁圆形,里面有葱,豆腐,肉等),但又像三子一样,怕被人说自己没长大,离不得爹娘,因此明明是如此不舍地分离却又要装作无动于衷。年轻人就这样在车里被成群成群地运出城了,去到更大的地方,而那些年迈的老人就像几年前的英姨一样,一直在车站站到车转过马路为止,直到看不到车的一点影子,心里像空了一块一样,双双陪着老伴儿回到他们那突然冷清了好多的家。
而我也已经快近30岁,在这个尴尬的年龄,既没有乐知天命的平静也没有出去闯荡的精力和勇气,因此也只能在这城里继续打理着我的铺子,赚着一些城里留着的老辈儿的钱,维持着儿子的学业。
阿芳美发沙龙已经走上了正轨,赶上了这个思想觉醒的浪潮,一些出门的小年轻儿为了出去不被人欺负,都要到她这里来吹个时髦的大波浪。从外面回城的人,更是看不得我们这些老土的三七分,过年时去弄个费翔那样的头发,也好给亲戚朋友表明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因此渐渐地与英姨的理发店平起平坐。英姨已经老了,按她的年龄早就该退休了,可是理发店的人没人接手,她也只能辛苦地多干几年,三子在外面读大学也已经毕业了,找了份工作干了一两年,她逢人就说,到时候儿子安定了,有自己的家了,她就不干了,随儿子去大城市享福。
她手脚已经开始哆嗦,一个人过得也不是很好,赚的钱都给三子留着,自己营养跟不上,一天比一天瘦,原来被身子撑得满满的衣服也变得空荡荡的。我们都不忍心去她那里理头发,可是我们知道,如果我们不去理发的话,她的生活会更糟,于是便将理发的次数偷偷增加了许多,即使头发不长,也去修修,这样既可以让她剪得轻松点又可以多赚些钱。
她身子越来越弱,我们心疼她,给她送些吃的去,她都不会要,她就是这样一个倔脾气,从年轻时就一直是这样,一辈子都活得非常独立。
她就这样拖着个身子给三子寄着钱,后来三子在大城市里安定了下来要接她去享福的时候她又不肯了,她说她在家里住惯了,大的城市住不惯。
后来我有了儿子,我的父母已经在安享晚年了,成天没事了就逗弄孙子,而英姨还是一个人,开着她的理发店。
三子在我儿子出生那一年要回来过年,他为了能在外地站住脚已经有几年没回了,英姨盼了好久,提前好几天就开始买平时舍不得买的菜和鱼,忙活着等三子回来。三子回来那天却带着一个外国人,他头发不知道是后来白的还是天生是白的,让人看不出他的年龄,城里的人只在电视上看过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虽说有三子,但三子毕竟还是一半的中国人,因此看着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异国人都像看着什么稀奇把戏,从车站一路追着他看,人越来越多,当他们到了英姨的店时,已经有一大群人围着他们看了。
英姨起初看见店门口突然涌多的人甚是奇怪,好奇者扶着门框头探出去看热闹。当她看见这个男人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那惊讶的表情,然后眼睛就立刻红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英姨在外人面前流过泪,但那一天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这么哭了,后来我知道那是三子的亲生父亲,一个英国教授。
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见到三子的时候他才告诉了我他父亲和他母亲的事。
他说,他毕业工作后开始着手寻找自己的父亲,母亲在他去读大学的前一晚告诉了自己父亲的事,母亲只知道父亲是研究中国文字的外国人,“文革”的时候被冤枉成间谍,在狱中受尽折磨,他不堪忍受,就在劳动改造的时候趁机逃了出来。他不敢坐车,只能一步一步往城南方向走,走到小城的时候已经连续不停地走了四天,他既不敢停也没食物可以果腹,因此到城里的时候已经快要没命了,半夜的时候饿倒在英姨的门口。英姨第二天早起打开门时发现了这个异族人,便把他拉进屋给了他水喝,给了他食物,好不容易把他救了起来,想把他带去看医师,他却不肯,因此只能把他安置在院子里,白天理发夜晚照料他,平时去药材铺以自己身体虚为由抓了点调养身体的药,渐渐地把他身子调理了过来。
外国人受到了英姨的照顾很感激,渐渐地对他说了许多自己的事,英姨没读过多少书,因此对一个外国人对中国文化了解得这么深非常佩服,也逐渐对他心有所属,两个人就这样偷偷摸摸地恋爱起来了。那可能是英姨一辈子唯一一次的恋爱,事实也证明她这一辈子心里从来都没忘记过他,即使事隔快30年,她还记得他。
外国人身体好后想要回到自己的祖国,便冒险回了趟城,然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三子从他父亲口中得知他一回去就被抓住了,红卫兵要往死里斗他,他几次想要轻生又下不了决心。后来他的一个大学朋友因为是大使馆人员,用尽了一切可以用的手法才勉强洗脱他的罪名,但他因为逃跑的关系,被怀疑在中国有其他企图,被驱逐出境永远禁止踏入中国,他心里有英姨,一直没有忘记。但“文革”6年后才结束,这之中的年月他认识了家乡的一个农场姑娘,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渐渐把这段感情当成了一段回忆。
当三子通过各种方法弄到了当年“文革”时的反动名单时,他在为数不多的外国人里找到了唯一一个汉学家,然后通过姓名用网络找到了此刻已是大学中文教授的父亲。当他接到三子打来的电话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自己在中国的一个小城里居然有一个儿子,往事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想起了英姨,想起了那个在遥远国度等着自己的这个女人。而此时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了,于是申请解除了自己的驱逐令,拿了护照回到了这个他30年前离开的地方。
英姨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他回来,他说他再也不离开她了。
柒
三子的名字改了,山姆,是他父亲改的,他这样改只是为了好给三子办护照同时还要让英姨叫得惯,因此给他取了这个和中文发音很像的英文名字,但我们还是习惯喊他三子。
三子的父亲写好了遗嘱把财产全部给了三子。他在英国那边没有其他亲戚,也没有孩子,他理所当然什么都留给了三子,然后就独自搬到了我们这个小城市来居住,这下英姨的理发店突然又热闹了起来。很多小孩子看三子的父亲像看个猴把戏,可以看得目不转睛,他也不恼,还买了糖分给他们吃,英姨不缺什么钱了,但还是照样开着她的理发店,三子的父亲说要搬去个更好的房子,她不肯,她说这是父亲留给她的理发店,她搬走了谁又来接手,她的两个姐姐的儿子女儿们倒是打起了理发店的主意。他们说这个理发店自己的母亲应该有份,因此不管自己母亲的阻挠要来讨一份,英姨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等我死了,这理发店三子也不会打理,那时候你们就全拿去吧,别分了。”她这么说,那些孩子也没什么话可说,也就不好意思再去闹。
三子的父亲住进这座城后,英姨就很少再去理发店,店门时开时不开,我们也不想打扰英姨,因此阿芳的理发店越来越好,英姨大多数时间都陪着三子的父亲逛这个小城,给他做饭,三子的父亲是个中国通,因此也和其他老头一样,早上起来散步,打太极,新鲜劲一过,大家看他也就不那么碍眼了,都把他当个普通老头一样。三子的父亲姓汀布莱德,老头们叫不出,干脆就叫他姓丁了,早上就有老头喊,老丁,老丁,来杀两盘棋。英姨有了老丁照顾,精神也越来越好。三子去了英国读书她也没那么寂寞了,每天晚上她家里的灯都亮得很晚,老两口甜甜蜜蜜的,让周围的人都心生羡慕。
但是这样的日子总有个头,和苦日子一样,什么都没有永久。
外国人身子胖,各种心血管病很多,老丁也有,他在这里没生活几年就在当年英姨爹爹跌倒的堂屋心脏病发作,一句话也没留给英姨就走了。
老丁走后,英姨似乎又重新变了一个人,又开始独来独往,大家怕她多想,都安慰着她,她却笑笑说没什么,亲自把老丁葬在了自家的坟地里后,什么奇怪的行为也没有,平静得让大家更担心她会做些什么出来。
但是英姨似乎真的没什么事。
三子回来奔了丧,陪了她母亲两星期,英姨便催他回英国去,读书要紧,然后没过多久又开始打理起她的理发店。
英姨的理发店重新热闹后,我们都像当年一样,为了照顾她去她那里勤剪头,她早看出了端倪,便尽用些名贵的洗发水,甚至还有三子从英国给她带的,好让我们没那么吃亏。我问过她这样还赚个什么啊,她便笑着说,权当感谢你们当年的照顾吧,而且现在三子每次都寄钱回来,她也没地方用,就造福下你们吧。
捌
英姨在老丁死后没多久得了场病,我们知道后都轮流去照顾她,她似乎病得不轻,都开始说胡话了,把我们吓得不轻,几次甚至差点喊三子回来,谁知道她吃了几服药又精神好些了,人变清醒了,我们也舒了口气。
她这一辈子都不得闲,身体没好完全,又把她那理发店开起来了,大家现在都不去她那里剪头发了,担心她劳累,她就坐在门口那凳子上晒太阳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很久没放的录音机被她提了出来又开始放那一首《甜蜜蜜》。
我担心她身体,就去看看她,谁知她一看我就拉我坐下陪她晒太阳,她说:“阿贵,怎么不来让姨剪头发了?”
我怕她乱想,连忙说:“英姨,我头发还不长……”
“乱说,”她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拿手抓了抓我的头发,“还说不长,都快像个姑娘了。”
说实话,我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被她说像姑娘我感到有点难为情。
她不依不饶:“来,姨今天来给你剪头发。”
我担心她的身体,但更怕她生气,那会更伤身体,于是连连应承,便进了屋,坐了下来。
还是那么温和的手法,干净又有皂角味道的大围巾,英姨揉了揉我的头发,开始剪起来。
她边剪边像自言自语一样:“好快啊,好快啊。”
我问她什么好快,她笑着说:“阿贵你长得好快啊,你从娘胎里带的第一撮毛还是我帮你剪的,当时我还真谢谢你家请的那位喝醉的师傅,当时我都快放弃了,说,再没人来就别剪了吧,去做个其他什么事情,不是你家的话,说不定我这辈子又在干些别的什么哟。”
我觉得她好像说话有些迷糊了,40年算快吗,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一样说长得好快啊,但看她笑得开心,不忍心打断她的话,只有应付地嗯嗯几声算回答。
她边剪边喃喃自语,好像在回忆自己的一生一样,像在给别人倾诉,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我记得看见三子他爹那会儿,我还是个大姑娘,三子他爹又没什么矜持,毛手毛脚,我还在喂他药,抓着人家手就说爱我,羞得我手一惊,药全打在他身上了。”
她边说边笑,好像没把其他的事放在心上,我感觉她的剪刀好像没什么刀法,怕她剪到我耳朵,但她帮我剪了这么多年的头发,我又不忍心去提醒她。
她完全没发现我脸上的惊慌表情,继续说着她的故事。
“后来他就走了,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一直在等他,还有三子,长得那么像他,每次见到三子我就想起他,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得如何,还好不好。
“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他真的回来了。”
她看起来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