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去海边却不是三人一起,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两人给滞留在山谷里多停留一段时间。这么着面对整个陌生的海边好像置身一无所有的荒原那般,想象如果三人一起也许会顺利很多。但是没有办法啊,只能日复一日待在工厂中任凭心里硬成石块。那本不是我梦想的海边,缘何她会梦想海边,她从没有对我提起过。最后一切好像成为我的梦,好像一直都是我在梦想着优美的海边。是吗?真是这样吗?所幸工友们都很热心,这些那些帮忙指导。工厂里多是本地高中毕业(或者辍学)的年轻人,这里的活计轻松又不用花脑子,做上几年凑一点钱欢天喜地地回家成亲。会就将来二字思索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到底有什么可思索的呢,一定会得出答案来吗?可是不思索或者索性假装这类事并不存在一切就会顺利吗,谁也给不出答案。
如此之际从夏天到第二年秋天一气度过六个夏天,四季如夏真是令人沮丧,街道上都是长着气根的不知名的植物,叶子总是绿的,却不知道是怎么一下子就突然变绿了。三人已经有两个中秋节没有一起度过了,想着那两人也许还在山谷里一如往昔平静安然生活至今。偶尔的电话也总是沙沙伴随噪声好像接在世界尽头。无与伦比怀念起冬天来,说起来离开的那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来着,连图书馆的改建工程都被迫停工。宿舍里太冷了,室友们靠喝酒温暖身子,这么想起来好像发生在遥远的古昔,而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来着。在理发店师傅问我的年龄,突然给人一问还真是想不起,到底是多少来着。
年龄这问题一旦不是十字打头往下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好像梦露的经典动作双手按住飞扬的裙角可是身体什么的还是不可遏止地陷下去了。就是这么一种感觉,而永远18岁的只有山谷中默默沉睡的少年。想到这里心像缩小一圈重重贴在面门上,禁不住地浑身大汗。山谷那里到底怎样了来着,还有走时也没有建成的图书馆到底成了什么样子来着。
从报上看到消息离工厂不远的一家夜总会失火,四十几人无一生还。失眠时躲在阳台上默默观看低矮的天空,那里的霓虹灯已不再闪烁,一部分人停止呼吸去了哪里,更多的人继续生活,直到在烧焦的土地上建起新的夜总会夜夜笙歌。头脑里想着那里的大火,少年也好老人也好都被隔在火里,火可是不会在乎你的年龄的,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呼吸直到浓烟填满鼻腔,直到她的声音再次传来。
图书馆、谁在故纸堆里绣像
季节是冬天,冷得可以冻死森林里一切动物的寒冷冬天。少女在宿舍生起炉子,秋天时准备的劈柴晒得刚刚好,一丢进炉子就腾起亮堂堂的火苗。浓烟都从烟囱排出去,室内不久就温暖得如同春阳朗照。书童们起初在被窝里坚持,不久就都窝到炉子边来,因为人数众多不得不排队等候顺序。少女笑吟吟的,没有丝毫不耐烦。
可是雪完全没有停的迹象,谁也走不出山谷,外面可又这么大的雪呢。公车也停了,据说最后那辆在山冈上出了事,路太滑根本刹不住,笔直冲出山冈,幸好只是悬在空中。乘客们包括司机都轻手轻脚地从后门逃出来。那以后就没有公车进来了。书童们急切地想离开,再待下去怕是粮食都没有了。
劈柴很快用尽了,书童们把图书馆外的脚手架拆下来烧。那些木头裹着厚厚的冰很难烧,怎么办呢。有人想到了顶楼的旧书,反正馆长也说过新馆建成就要卖掉或者送人了,烧掉取暖他会同意吧。开始还有反对声,旋即连反对声也没有了,大家都怕冷。
书童们齐齐跑上顶楼,通往楼顶的楼梯不知谁给卷起来了,雪花从洞口落下来堆起好厚的一层。旧书堆散发着遥远年代的气息,不过却相当干燥,拿在手里甚至感觉脆脆得几乎断裂开。他们搬下去一部分,灰尘在房间里飞舞,少顷像窗外的雪花一样又落成一层。大家都兴高采烈,想象到炉火将重新变得温暖舒适,手脚重获自由该是多么兴奋的景象。
机械类电子集成图的书籍看也不看就投进去了,偶尔翻出诗集大家就轮流朗读几句仿佛要使之铭记在心。于是就翻出了绣像,铅笔轻轻描画出的像,少女端丽的姿影,书童们这下谁也没有叫嚷,只是久久地端详那栩栩如生的画像。后来大家翻捡所有的旧书堆,绣像还有好多,无一例外都是少女,种种神态,种种动作,全部找出来足有厚厚的一沓。
炉子烧得旺旺的,每个人的脸都红红的,眼睑里跳跃着红色的火苗。窗外雪还在静静地落,不时有风卷起几片落在窗台上,整个山谷静悄悄的,整个图书馆笼罩着一种温馨神秘的氛围,就像心跳一样绷得紧紧的。
欢迎来北方
重返图书馆是在冬天,离开厌倦的永远夏天的天气,心里觉得自由得不得了。坐火车穿越大半个国境,直到路边重新出现那些在以往岁月里熠熠生辉的树木,叶子都掉光了,生生指着天空,高远辽阔的天空。心里默念一句,就是这里了,类似伤感的思绪掠过心头,心突突地疼。脚踏上站台的那刻,泪水汹涌而下,感觉自己像正在垂垂死去的老者,脚步也变得迟缓。
坐上唯一通往山谷的公车,不是周末也不是上下班时间,车上寥寥几人莫不沉默地观看窗外风景。那都是旧得印在心里的风景,最后一排左边靠窗的位置曾经一个人或者和朋友不知坐过了多少回。司机大叔的蓝衬衣制服甚至都没变,什么都没变,一切都好像还和曾经一样。
一切都还像当初一样,直到重新回到山谷,我们一如往常谈诗论道,顺着蜿蜒的山谷往前行走,感受每一朵流云的变幻,聆听每一次落雨的回音,布谷鸟在窗口鸣啭,在山坡上读小说,春天悄然而至,人生啊,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继续下去吗?
拉起大衣领子,将帽檐拽得低低的,我将如同最骄傲的国王那样重返我的森林,我的图书馆,我的山谷,那令我魂萦梦牵的一切。风吹得眼睛涩涩的,一如所有的冬天,腿里胀胀的疼起来。落雪好似暂时不用的词汇随意堆在那里,而乌云还在从四面八方迅速赶来山谷,天气预报说夜里仍有大雪。铲雪工从冰封的道路上开出狭窄的通道,路面干净得犹如刚铺出来。顺着山谷一直走,穿过针叶松林,穿过耸立着变电站的山头,穿过宿舍群,穿过电影场,我的图书馆一定还在那边等着我,等着给我温暖,供给我栖身的场所,给我注入力量从此再也不要离开。
然而图书馆却不在那里,一如她在耳边幽幽的声音,图书馆已不在那里。我站在馆前广场上,孔子仍旧拱手微笑,思想者支颐思考,巨大的弧形建筑绕了几乎半圈把广场围在中央,而我此刻正站在那中央无论哪里都隔着仿佛永远那样漫长的距离。图书馆,那里清楚写着。离开时,他们说要整修来着,实际也在外墙到处扎满脚手架,那时以为只是重涂外墙,顶多加上翘起的屋檐斜角而已。
我和书童们都在原地等你,她那如午后菖蒲花的声音,书童们似乎在旁边屏息凝神。踏上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台阶,防滑的垫子倒是一如往常,如此上到气势恢宏的大厅,玻璃门擦得光闪闪,天井上吊灯灿然生辉。墙壁那里皮沙发整齐地排开,也许是文化节,柱子和墙壁满挂着国画的卷轴,盆栽植物赏心悦目。一片新景象,而那个场所却杳然消失,犹如夜露,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如此上到二层,整幢建筑格局得以明朗,书库、礼堂、走廊从大厅将建筑连接到南北侧楼,此刻,壁灯没有开,走廊里暗暗的,而中央空调呼呼的风声隐隐传来耳边。也罢,就连这里冬天也变得不伦不类起来。进入书库,光线豁然明朗,玻璃屋顶上雪光反射下来,从天井一直看到地下阅览室。何苦修什么地下阅览室呢,怎么也没想明白这点。书架高多了,上层的书即便站在架子上也够不到,不过本来也不是来看书的,说起来多久没有读过书了?脑海中推出以往站在暗仄的老阅览室就着悬在头顶的日光灯苦读的情形,书页过于老旧发出荧荧的幽光,犹如温馨的古梦。书籍数量成百倍增多了,感觉就像压在背上的千钧负担。管理员坐在防盗仪的一旁无聊地看窗外,此刻想必谁也不会来图书馆。
出得书库上到顶楼,雪静静积在屋檐一边,透过高高的围檐看见的只有幽暗的苍空和山脉。他们将电影场完全拆除了,功能齐全的图书馆拥有好几个设备先进的电影放映室,谁也不再需要那样的影场。他们将山脉挖掉一块环形公路从馆后直通往宿舍群和食堂,高高的护墙边栽满了针叶松在严寒下一动不动。哪里都不再存在那样的场所,谁也没有注意过那里的悄然消失。
下楼时在错综的入口和出口间几乎迷路,沿着昏暗的走廊一连走过好多紧闭的漂亮木门,感觉谁正在门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走廊上的一切,而观前顾后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卫生间洗手,喷头流出温度恰好的热水,敷在脸上原本冻得冰凉的皮肤旋即绷紧。
出门继续走跃入眼帘的却是理科书库,难道真有那样繁多的理科图书填满那样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不满地跨进门去,书籍的数量确实令我大吃一惊,不用看目录也知道全是看不懂的东西们。至今我也从没想明白过研究排列组合什么的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现实中真有人靠这样的方式计算?记得当年完全靠一种一种数出来的,当然数不全,从来就没做对过。不过也都是过去的事呢,如今谁也不会追究当年的数学试卷,排列组合这等更是再未听闻,只是心里多少变得漠然。既然有人能就这些写出书来,想必那里面确实有使某些人深深触动的东西吧。穿过密密的书架,掠过犹如心灵断片的书籍,她的声音从耳边安然传来,而楼梯就在最后一排书架背后。
顺着昏暗古老的楼梯往下,直到重又铺展出那个世界。墙壁沙沙的起了皱,用手一划就落下斑驳的碎片,光线很暗却丝毫不妨碍看清四周,旧纸的味道,空气悄悄增加厚重感,时光沉积在一起多少年未被搅动的味道。顺着楼梯往下直到她的影子出现在尽头。
里面很暗,天花板刚刚好的高度,没有日光灯,窗户也没有。就着楼梯的少许光亮,她仍是那年的样子,齐耳短发,暗红的长袖衫,记得左胸那里有一只大嘴猴,裙子到小腿,平底的小皮鞋。相比我厚厚的大衣,显得越发瘦小。
她开口说话,我想她是在微笑着,她总能让人平静。欢迎来北方。
找了好久,一切都变了,几乎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再也回不到这里。两人一起在黑暗中坐下来,空气静得感觉有人在屏息偷听。
确实比预想来得晚。那么,可明白了?她转过头,头发微微摆动。
本以为离开这里会顺利,和你们一起,离开这里,远远地去哪里都成。结果让你伤心了吧。我低下头,那时身边人无不蠢蠢欲动,好像不这样做就会从世界上跌落下去。
不是那样的,从某种程度说,那是无法避免的。那时我们也相当坚定地想陪你一起去来着。她少见的有点急切。
这么说,不是因为画像的关系?
当然也有,我们都明白你的心意,一开始就明白。我们当然也喜欢你,愿意和你一起,只是如果不那么说,你很可能哪里也去不成,而那是我们不想看到的。她深深吐一口气。
听她这么说,我很高兴,本以为他们因为画像的关系生我气——本来完美的三人关系被我硬生生打破了——不愿和我去海边。这么说,就是想要我离开山谷,随波逐流,像浮木那般,然后再回来?
随波逐流不一定就全是不堪,也能感受波涛下的暗流吧。跟你说,要想变得强大起来足够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光有这山谷是不够的,远远不够,这里毕竟空间狭小,而且还很不完善。这点从姥姥死后我就深深明白过来。她伸平双腿,手轻轻放在膝头。
可是我却没有理解好你的意思,连图书馆也给弄坏了,书童们一定更加恨我。我在心里暗暗回想图书馆往昔的模样,那小小的朴素的图书馆如今哪里也见不到了。
你不明白,图书馆还是图书馆,只是你现在没有见到,喜欢的话像以前一样到处走一遍好了。
这么说没有弄坏?
没有,哪里都没有损坏,书童们相当尽职,他们也慢慢长大了,不再是需要担心的少年了。
少年们如今都长成了什么样子呢,我一时想象不好,也许是因为黑暗的关系。那时怕得不得了啊,以为画像的事让你们生气了。不过重来一次还是会那么做。我喜欢你的。希望你能一直陪在身边。
她右手支起下颌,双腿缩回。我们也喜欢你,而且愿意一直和你在一起。你走以后不是一直为你守候在这里?放心好了,以后也一直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