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把遮阳帽轻轻挂在衣架上,带着微笑慢慢说,先把馆内仔细打扫一番,于是所有的书童们都行动起来。他们举着扫帚拖把一一经过少女身边同时脱帽鞠躬。你总是有那样的魅力,少年似乎有点愤怒。少女却不慌不忙在椅子上坐正身体,裙摆微微垂在椅子角刚好够不到地的高度,掏出手帕擦下嘴角,对少年的话不作任何回应。一时,少年产生空气没有震动那样的错觉,少女根本没有听到任何话语。也罢,少年转移话题,微笑打招呼。像是歇息够了,少女从椅子起身推起推车走进书架中去。她的任务在于挑选好书,推荐给读者。如此一来,少年想到门厅里那从未更新过的新书介绍到底是谁摆在那里的呢,落了那样一层尘土,谁也没有提起要去打扫一次。少年看着少女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书架深处,眼神变得柔和,转而低下头往借书卡片上匆匆写下什么。
秋末时,图书馆决定进行前所未有的大整修。说是整修其实几乎是拆毁重建,对少年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噩耗。为此他绝食抗议好多天,但毕竟扩建改造才是顺应发展,学校人越来越多,那么点地方根本不够用,再说好多藏书因为书库的场地限制无法与读者见面。这样一来岂不违背了图书馆的最初目的?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只有忍受。
于是每天都能看到匠人们出入图书馆,他们在图书馆四周支起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进出都变得很不便。少年每每从窗口看见上方掉下的砖瓦碎屑,落在地上沉沉的声响。书童们开始忙碌,所有的图书都得整理清楚在新馆建成之前储藏在别的地方,他们于是没有时间游逛,终日只是手推车推来推去。头头们不久下达命令要求学生们尽量借书,期限可以延长到新馆开放。图书馆就更加嘈杂,如果不是外面真切地飘起雪花,少年几乎要疑心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
他和少女坐在宿舍,才傍晚而已天却已经黑透了,外面雪正覆盖起来。耳边不停传来细小的风声,少女手中什么活计也没拿,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少年。总感觉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些夏天啊秋天啊冬天啊什么的明明还在眼前却总觉得失去了真实感。少年坐在床上弓起双腿。少女一笑,感觉影子多少脱离了实体。没有关系的,工程结束,一切还是原样不变。我,书童们什么也不会变,当然空间更大了,图书们会成倍增加,这对你来说是比较好的吧。少年摇摇头,跟你说,一切都会变,有人要离开,这里将变得面目全非。而我是不愿看到那样的情况发生。
两人都像思考什么那样不复言语,只有煤油灯的火苗随着风声微弱颤动。馆内静静的,脚手架在外面不时发出吱吱声,仿佛支持不住就要溃散。少女走到窗口,雪越下越大,如果不是改建这将是有史以来最美的夜晚,可惜啊。折回床头,她和少年并肩坐下。少顷,她拥住少年的头,感受那剧烈的颤抖,仿佛为了保护敏感的心那样长久地抚着少年的背。
那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浓密的雪云一刻不停地从四面八方汇集来这个山谷,少顷碎成大团大团坠落下来。最初,泥水匠们在脚手架上呵气暖和手脚将就着还能开工,最后连架子也结了厚厚的冰,涂料凝成一块化也化不开,工程被迫停止。书童们最高兴了,奔跑在雪地上做各种各样疯狂的游戏,最后雪厚得根本出不去了,连馆前台阶上防滑的垫子都结了冰,衣服湿了根本晾不干,他们才终于停止,终日只是看着外面安安静静。馆内没有暖气冷得受不了,他们只能缩身床上,冬眠那样蜷起身体。如果有火就好了,不知谁不经意念叨起,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他们想到的是堆在顶楼上成捆的旧书,头头们说了,那些书根本太落后了,新馆建成只有当成废纸变卖了。
在这样的日子起床不起床都变得无关紧要,睡眠总是深不见底,少年缩在床上,呼出的气转眼就把被子口打湿一大片。只在少女来临的时刻坐起来谈话,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喜欢雪来着,却又最怕寒冷,雪光映在屋子里眼睛刺痛流出眼泪。真像末日来临呢。少年笑起来。少女从食盒里端出准备的食物,火锅里的热汤多少凝固一些,在碗沿上排出一圈。不要紧的,劳你费心,少年接过去吃得很高兴。林子里不知道怎么样了,晚上总是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少年吃饱满足地拍拍肚皮。怎么样也不会怎么样呀,无非是大雪覆盖起来,树枝来年总会重新长出来。倒是动物们糟糕了,猎人们想必早盼望着这一天,设下卡子,天又冷,又找不到吃的。吃饱后少年畏畏缩缩起身稍稍活动一下,手冻得想看书也拿不起来,少年握住少女的手贴在脸颊,两人都微笑着。
少年离开时雪停了一两天,先前也是这样,阳光并不出来,雪堆在地上一点也化不了。馆前广场上因为铺着地砖所以非常难走,少年提着行李掌握不了平衡几次摔倒。觅食的鸟儿就哄一声都飞起来停在雕像上或者树枝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那时天才刚刚亮,馆内空气还浓密得如同夜里。少女想必还在皎好的梦里,书童们也许正醒来,无论如何拉开铁门的声音都太大了,他们想必正通过窗户看着一切,脑袋在窗台一字排开。想到这一点,少年禁不住回头看他的图书馆,落雪以来第一次离开那里,在雪后图书馆显得更加破旧矮小了,不过也许是改建的关系,脚手架还支着,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凌,图书馆就像一个驾着拐杖的废人。每一个窗口都模糊地结满了水汽,顶楼那里堆满了书,好像多少年来少年就是靠那些才坚持了下来,所以总显得有点弱不禁风,一直以来总是光顾读书了嘛,什么运动都来不及做。
跌跌撞撞走出广场时,少年又最后回头看一次,图书馆连带北边的电影放映室就像兽蹲在山头默默呼吸不止,背后的山脉点点处处露出树的黑色,静得连枝丫断裂声都清晰传入耳朵,头顶上更多的雪云正源源不断地往这边会聚过来。就像要把这景象深深刻在脑里一样。闭上双眼,大口呼吸。如果有返回的那一天,这里也许会变成陌生的场所了,心像掉下去了那样疼得厉害。伴随着不停传来耳边的呜呜风声。
得赶在下雪前离开山谷,希望旅途一切顺利。
世界、海边的工厂
汽车翻过最后的山谷,海就忽然出现在眼前。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海,心中却没有激动,出现在脑海中的相当反常的却是中部的小小山谷,顺着山谷走势错落分布的各种建筑,图书馆、宿舍群、体育馆、人文楼、食堂……同伴们铺开捡来的席子放下零食兴高采烈都跳下了海,沙子的温度随着太阳高度上升足有50℃,撑开伞汗还是一颗颗落个不停。
海湾不远处,大大小小的岛浮在海面,一只鸟也看不见。稍晚时海边过夜的人纷纷起身收拾行李离开,海滩上白花花留下一片垃圾。我往身上涂抹防晒霜的时候同伴都争相游向远处,波浪打上脚边少许垃圾,留下更多的被推至海中来来回回。下海玩啊,同伴游累一程上岸大口喝水,舒服极了,怎样,和你想象中的可有区别?我一边递给他毛巾一边心中暗忖,似乎从没就海想象过什么,奇怪啊,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就海发表过若干感想,大部分满怀憧憬。只有一次问及同宿舍的人,你家可在海边?他头也不回,海没你想的那么漂亮。可是问题在于我从没想过海的漂亮。无论如何不愿在垃圾堆里游哪门子泳。
清晨曙光点亮整个天际,云朵就像坠落下来那样挂在阳台的边缘,天空无障碍地压在头上,阳光像没有经过空气直接就射在身上热辣辣的。每天都很早醒来,却一点也不热心观看天亮起来的过程,屋顶上电扇还在呜呜旋转,同宿舍的同伴睡得一动不动,被褥贴在皮肤上黏腻的触感,汗几乎没有干过。早早就醒来了,只是不愿起身而已,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有想起。反侧之间,看一眼手表时间已到,再犹豫也许就要错过。于是梳洗,下楼跟随人流进入工厂区,回头看一眼宿舍,灰色建筑犹如不祥的隐喻刺向天空。工人们在走廊上晾满衣服,颜色花花绿绿, 没有风,衣物一动也不动。
跟随人流即可,随波逐流即可,什么也无需多想,想必什么也想不明白。在门房打卡机前排队,身强体壮的女工们大声呵斥新人,谁也没有异议,不需要什么异议,取下自己的名牌往机器里填,直到咔的声音宣告结束。进入车间就可以闻到金属的侵蚀味道,从开始的呕吐感直到慢慢习惯卸下防备,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习惯的。
她们拧开工作台的灯,白炽的光跳动一下继而稳定下来,每个人一话不说戴起手套,又套起橡胶指套。从笔筒抽出红蜡笔,从工作台下端出盆,如此准备妥当工作开始。从组长分配来的盒子里拿出表壳,不够加工标准的地方用蜡笔画出记号,就不会再拿去车间加工,那些被检出的产品于是被宣判死刑。下场如何呢,如何也不如何,躺在废品的盆子里等待厂家召回,想必可能熔掉重铸可能丢弃可能堆放在哪里一直到哪一天重新被发现。
工作时什么也不必想,拿起产品仔细检查复又放下而已,时间一长思想就跑去哪里,这时组长女工跑过来,你去拆一下包装。坐在另一群工人中用他们教给的办法重复拆开为了防止产品划伤而细心包裹的表皮即可,相比之下是更机械的工作。不过怎么都好,相比需要思考什么的工作,什么也不用思考好像更接近本质的我。机械工作之间,好像心啊思想啊都跑去远远的哪里,说不定凑在一起喝茶一边嘲笑我毫无追求来着,也罢,怎么也无所谓。
离开山谷那个夏天我跟随同伴来到海边,辗转之间只觉人生浑浑噩噩,时常连自身位于哪里过得是怎样的日子都不甚清楚。在手表加工厂得到第一份工作,上班时即跟随人流前进,表盘划过休息时间就立即停止工作,毕竟连头头都会拍拍你的肩膀不无慈祥地说:“休息就好好休息。”因为无事可做,晚上六点就躺在床上,灯光不好,书一本也不想看,CD唱机因为电源耗尽好久不听了,这里室内一个插座也没有,充电都去门房,那里一排排排列开的全是插座,阵势好不厉害。那时所做的事情只有翻来覆去观看天空这一件事,也许是纬度的关系,天空显得比山谷低多了。偶尔失眠的夜晚就爬起来趴在阳台栏杆上,远处霓虹彩灯一圈一圈闪烁不停,想必那里的好戏才刚刚上演。这世界哪里都不会寂寞吧,哪里都有谁即使你没有注意到也在静静呼吸悄悄生活着。
将要离开山谷的那些日子总是睡不着,很早很早就醒在床上,宿舍里静静的,室友们也都醒来了,躺在床上只是悄悄呼吸而已,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想到离开这山谷也许以后再也回不来,犹如全世界所有的沉默都压在一起堆积起来,脑里乱糟糟的。
偶尔去她的宿舍,她和男友总是忙着收拾东西,两人提着大包小包,打出变卖广告,炊具什么的换来钱三人好好吃了一顿。最后一晚,我和她两人坐在草坪上观看暮色,男友去了邮局邮寄行李电脑回家。蚊虫旋着圈绕在不远处,小孩子们穿着旱冰鞋一晃就掠过眼前,有人在演奏笛子全是时下蹩脚赤裸的情歌,难听得要命。草坪上这里那里都是情侣们偎依的甜蜜场景。这么着好像刚来这山谷似的,时间真的过去了这么久吗。她在最后终于露出怀恋的神色。
很早以前她就和我讲到离开山谷一起去海边。总觉得你要在哪里的小山谷里默默生活下去,不如一起去海边吧,三人一起,三人一起肯定能顺利。面对这样的邀请自身好像变得闪闪发光,本来根本就不愿想离开山谷的事情,长久以来心中的想法,不,莫如说没有任何想法。我想不好离开山谷是怎样的景象,翻开国境全图,哪里都没有明显不同,去哪里都上不来心情。那么海边就海边好了,至少还有三人一起。而实际却大相径庭,那晚我们坐在草坪上,图书馆一如任何时候一样亮起温暖的灯光,少男少女们成群结队进进出出,好像可以这样一直到永远,永远不用提离开的事情,永远不用考虑明天的事情,永远不用思考世界的问题……可是现实就是莫西干人的丛林遍布卡子和陷阱,我们以为沙漠会随飓风扫平一切,谁知时间看似飞逝急下只是把丛林变得更加茂盛骇人,一切都不会顺利,谁在密林深处大声喊出来。
她的父母持续对她命令了好几年,离开男友回到北方来,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情绪失控时她大声痛哭,想不明白何以非得坚持自己回北方,家里也好,北方也好,根本不会有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心里明明白白这样地写着。好在男友一直默默坐在身边,适时递上并不宽厚却相当踏实的肩膀。她在心里默默推出北方全景图,那里斑斓宁静的秋日,绵延起伏罩在白雪中的山脉,长眠在那里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