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化工厂这些东西都建在山里,防备相当严密来着。现在想必多半设备都搬出了山谷,剩下的唯有年老退休不愿再远走他乡的工人和一些无法迁出的厂房。一到傍晚,那里都飘荡着静谧的过去年代的曲子,配合着过去年代的红砖墙壁和水泥厂房,时光在这山谷中就像不小心沉睡下来于是错过了前进。顺着山顶小路折回,一路上时而飞过拖着长长羽毛的山鸡。书童们的足迹也必定遍布这里,山顶草地上有挖掘时间不太久的小坑,想必他们曾在这里野炊过,还留着烤肉的铁丝板和串食物的木签,未化尽的木炭反射着阳光使人感觉温暖。
好几次,少年听见他们在山脉另一边的丛林里唱歌,欢乐至极,还放出来艳丽的沙燕风筝。他们总是成群结队跑去这里跑去那里,好像从不知怅惘悲伤为何物,也从不担心图书馆闭馆,宿舍关门自身无处可去。不过那么多人在一起什么也不用怕吧,少年倒是把握不好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巡山守馆所有时候他都是自己默默地完成的。
若非要说走得近的人,数来数去实在只有少女这一个。少年此刻躺回自己黑乎乎的小屋,合眼试图放空脑里的一切,当然不可能,少年总时刻被各种各样多得不得了的想法挤得头都要爆炸了。如果少女在,此刻一定在一边,边做针线边细细倾听少年肆意地说各式各样的话。衰微的光线透过花纹玻璃洒进来,少女就着煤油灯缝缝补补,有时候为话剧社赶做新的戏服。这些在少年也是极喜欢的,有时赶得紧了,少年帮忙也能做得不错。
那时总能听到书童们在不明的楼层吵吵闹闹,有时候疯了一般整幢楼跑起来,跑得心里慌慌的无法安静。他们精力充沛这样闹也是好的,憋着的话还不憋出病来。少女把针尖在头发里划几下,煤油灯的火光忽然变亮许多。少年就着灯光看两人倒在墙上的影子,大得夸张,完全不像自身。或者说自身的动作其实在外人看来就是这般诡异?楼下桌椅移动的声音,阅览室里最后的一批读者也离开了,到了闭馆时间,楼里马上就要变得宁静了。少女放下针线篓子,欠身说,我要回去了,你也尽早作闭馆准备。少顷就消失在门的那边。少年也出门下到楼下,书童们还在往来穿梭归位各种书册,最后也回了他们的集体宿舍,一旦入睡就如不存在那样,整间宿舍俱无声息。如何能做到这般迅速入眠,少年倒是很羡慕。关掉大门,馆内空气顿时变得沉重起来。一层层熄掉走廊间的路灯,这样好像就安全了,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这也是少年坚决不在宿舍用电灯的原因,如果从馆外窥测,自己是唯一亮着灯的房间,用蜡烛的话拉合窗帘就安全得多。此刻少年没有点灯却也没有睡着,馆内除他别无他人。这是暑假最后一天,明天少女也好书童也好都会重返图书馆,又是一阵忙碌的日子,想必连梦也会重返睡眠。少年又辗转几许。
从馆前圆形广场看去,图书馆就像消失一般融入黑暗之中。水银灯下小小的蚊虫旋着圈,孔子和思想者的雕塑想必也小睡片刻,木莲花瓣浓浓的香气。什么鸟儿栖在上边,梦呓一般不时发出诡异的叫声。若想进入图书馆此刻就像寻找巴比伦花园那么难,耳边传来的唯有隐约的松风阵阵。少年如果还没入眠,此刻想必正躲在花纹玻璃后悄悄观察每一缕光线的变化。
世界、最后的莫西干人
那时有门文学史的课程,因为老师发音独特而印象深刻,另外教授的又都是我和她感兴趣的东西。每周我都往返图书馆好几次借还图书,找准书架只消一册接一册读下去。“喜欢小说?”她拿过我手上的书翻过来看封面,少顷原样归还。“对啊,总觉得比真实生活要有意思得多。我也喜欢小说,可是很讨厌图书馆。”文学史老师还在讲台上用奇特的发音讲授作家作品,我们缩在角落里悄悄说话。图书馆里的空气都和外面不同,怎么开窗通风都不行,在那里上过几次自习,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所以到现在为止,只去过一次,借的书后来还是托人代还的。是不是呢,她说的这点我倒是头次听说,那里各种新书旧书堆在一起,有的书架也许几十年没人光顾过了,怕是书页本身都和时光凝固在了那里,这么说倒是真的感受到她的感觉。像在默默感受那里的情形一般,我们都不再说话,唯有老师讲课的语调和周围人翻动书页的声音。
不久她遇上男友,两人在校外租了小而整洁的宿舍,想必日子就如同北方的秋天那样充满了静谧与安然。合上书本的空隙我常想。实际也差不多,男友比她小上两岁,说起两人的相遇都说是命中注定那样的充满必然与不可抗拒。这么说来,好像来这里就是为了两人相遇似的,两人常邀我去他们宿舍玩,哪一次都顺带招待像模像样的晚餐。饭后就把我带去的水果洗了一起吃,男友相当羞涩,初次见面时看我一眼微微红了脸,话不多,每次她递过去水果都是一边摆弄电脑一边默默吃,听到我们讲话讲到可笑之处回头笑一笑。作为我常常觉得打扰两人,结果谁都说不用那么想,男友离开电脑桌准备下午的课程,临走时她嘱咐他多喝口水,免得赶去学校口渴。
男友走后,我和她两人多半一起看下载来的电影,窗外阳光明媚,静得如同待在湖底。我们都喜欢你,她像任何时候一样微微笑,说话声调像唱歌那样与众不同又让人心安。我也好,他也好,都希望你能常来,读你介绍的书,看你推荐的电影,听你讲话。这么说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脸又变得烫起来。
我和他也曾经闹过矛盾,刚认识那时当然觉得兴奋,甚至每次分手回各自的宿舍都觉得难过得不得了。常常是走在分别的路上就开始不舍,他把我送到宿舍前的树林那里怎么也无法走下去,没办法再走回他宿舍这样每天要往返好多次,走得腿都开始发颤起来。
两人之间没什么共同点,莫如说我和她之间倒是有更多话题。两人说起各自擅长的地方,对方都觉得了无生趣。她对他讲喜欢的小说和音乐,他全部嗤之以鼻。翻过来,他画起专业里的电子集成线路图,她简直觉得忍无可忍,认为这种东西存在世上的意义就是尽快消失这一点。不过谁也不觉得那是障碍,就是合得来,在一起时两人都能感觉到这一点。头一次拉手时觉得世界仿佛这才开始在眼前徐徐展开,而以往的种种就像毫无生机的孤岛沙漠,尽皆无聊。头一次接吻时,他说,这若是初吻多好。其时两人都经历过恋爱,莫如说是带着对旧恋人的不舍进入这里的。他长久地搂着她,让她觉得自己自从姥姥死后就不再拥有的属于自己的地方又重新出现在世间。
唯一觉得不够的就是时间,我们之间有两年的差距,起初我倒没有觉得什么。反而是他有意无意地提起,说是我在世上度过最初两年的时候自己还完全只是虚空,如果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差距该有多好。然而总无法弥补了,作为个体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都生活了有十几年之久,完全不晓得世上有对方存在,就浑浑噩噩过了这许多日子,想一想就像看到宇宙之中那种什么也没有的空间那样觉得恐怖。她刮土豆皮开始准备晚饭。
所幸总算遇到彼此了,也算在这平庸山谷中的闪光点。我就着自己的人生思索一番,觉得就像她所说的宇宙空虚那样可悲又可恨。无边无际的空间,自身就只是存在那里而已,不产生什么,也不影响什么,有和没有好像完全看不到区别。
也许因为她自小和姥姥一起长大,而他又比她小上许多,有时候就感觉像在照顾晚辈。有这样的想法她自己也吓一跳,他在家里是独子,肯定娇生惯养,连衣服都不会洗,真不能想象一个人住宿舍时是怎么对付的。想到自己像抹布那样悲惨的幼年时代她难过到极点,而那是怎样一种境况,怎么说在他也是无法想象的。想到这些,她觉得简直像被抛到雨中的海面上那么绝望。后来多少想开了,就像为了弥补自己童年缺憾那样无微不至地关怀他。
那段时间不是经常逃课吗,两人其实哪也没去,就只是待在宿舍里了。我们都感觉到就像被整个世界隔开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害怕得不得了,可又不想出去,讨厌看到班上那些争来争去的嘴脸。就只有你,感觉通过你我们才多少又被联系在这个世界上,才多少是正常的。所以说你来我们都高兴。第一次见你他就说喜欢你来着。她切菜的手法相当熟练,想必也是从姥姥那里学来的。
我默默回想初次见面的那年夏天,那时是他的生日,作为聚会结果只邀请了我一个客人。那天是他十八岁生日,她的生日晚一个月,那是一年之中两人岁数差距最小的一个月,两人都觉得非常重要,值得好好庆祝一下。那天我大概带着西瓜来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唯一能想起的只有她做出的牛肉火锅和他非常青涩的面容。
你总是那么客气,西瓜很甜。你走后我们一边吃西瓜他一边这些那些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何以如此呢,我坐在窗口观看外面居民忙碌的身影,她终于切完了菜往铁锅中倒入油,稍稍加热,油就沸腾了。《最后的莫西干人》到底是怎样的一部作品?她翻动着锅里的菜,男友最喜欢吃土豆。
嗯?怎样的一部作品呢?那堂课我们都没有好好听讲,谁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部作品。
抽空去图书馆借来看看,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总觉得就像是在说我们一样。
最后的莫西干人在树林里设下卡子,于是敌人也好动物也好莫不为之欺骗纷纷落网了。当然不是这样,这些只是那部作品的作者最为著名的侦探小说里经常设置的场景而已。不过这样就势一想,觉得真的就像是关于我们的寓言。
那年秋天,她姐姐婚后生下女儿寄来相片,她和男友两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决定春节时一同回去。也是在同年秋天,她父母得知她的恋爱,多次打来电话要求他们分手。你迟早是要回北方的,在那里恋爱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如果我们真的像莫西干人们拥有那样的一片丛林,我们能顺顺当当地设下卡子让敌人都望风而逃吗?世界一如落在无边的海面上的雪那样铺排在未知的远方。
图书馆、书童、少女和泥水匠
书童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喜欢读书的,他们精力充沛,每天只恨没有更多的地方供他们拳打脚踢施展浑身力量,读书什么的忘去一边好了。他们会成群结队出现在图书馆是因为有补贴好拿,只是做做清理书架这样简单的活就能拿到报酬真是太合他们一切简单为上的做人原则了。从不花精力去阅读什么,从不花时间去记忆什么,更不会绞尽脑汁去思考什么了。若说真的要阅读什么也无非是神神道道的武侠小说和鬼故事,初衷是可以在女孩面前装成“喂,喂,我也是喜欢读书的年轻人”而已,倘若女孩说“那讲个故事听听”,一定讲得惨不忍睹。倒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在书童们看来,受女孩欢迎当然是好事,如果不是也顶多一顿饭工夫就忘去哪里了。每天成群结队赶山游逛,有工作时一忽儿全部拥进图书馆,那么点事情全然不在话下。常常甚至还叫嚷着活不够多,这样可以拿到的补贴就少了。他们身穿灰色的工作服,头戴小帽走在每一间阅览室的书架之间,见到戳出书架的书就停下按进去,口中甚至念着“这群学生啊”边摇摇头仿佛那是多么幼稚而无法忍受的事情。
他们对图书馆的角角落落都了然于心,没办法不了然于心,因为收拾和图书归库的工作几乎所有的书架所有的层次都要走到。最喜欢的当然是那些几乎没人会借阅的书架,灰尘积得厚厚的,空气都显得沉重一些。他们从不打扫那些地方,心里想到最好所有的人都遗忘最好了。何苦这世上非得有这许多狂人写出这许多的书来,有什么写到日记里临死前全部烧掉不就好了,全都堆在这里在最后到底是怎么个处理法呢?虽然没有怎么读过书,他们却坚信一定有最后的时刻。当然这些也都只是脑海里如同闪电那样一瞬就闪过的想法,他们从不愿深思什么,想不通也好怎么都好,反正就是这样了。不如早早把推车里要求归库的书都摆好,不整齐的架子都敲一敲,天色已经不早,真想在门口挂上闭馆准备的牌子,不要再进来新的读者了。
所有人之中只有少女能让书童们心悦诚服,其他的比如图书借阅员们坐在高高的前台后对他们发号施令,这群年轻人就像没听见那样故意不吭不响。或者把手推车推得歪歪扭扭发出的声音足以震怕一切借阅读者。只有少女能让他们心悦诚服,少女一出现仿佛空气都在微微颤动,同时从窗口洒进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