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自尊的人不该接受不完整的爱情,更不该允许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有自尊的人就该永不回来,永不再踏足这个街角,但我的自尊已经被我亲手杀死了。
有了自尊,就没有严子非,与他相比,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我已经看到窗外隐约的晨光。
脚下踩的是一双蓝白条纹的绒拖鞋,大小正合适,我知道,这是他为我准备的。
快要五点了,如果是在学校,再过一个小时我也要起了。
早晨食堂人特别少,什么都可以选,食堂阿姨还没有经过千奇百怪的同学们千奇百怪的要求的折磨,脾气也比较好,吃完了就去自习室看书,效率比什么时候都高。
但现在我感觉头重脚轻,坐着都是一项大工程。
严子非一夜没睡,脸上也免不了显出疲惫之色,把外套随手搁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松着衬衫袖口一边问我。
“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是先躺一会儿?”
就算在这种时候,他举手投足也是平稳而优雅的,两句话就让我放松下来。
沙发足够大,我歪下身子把头靠在一边扶手上,勉强睁着眼睛摇头,用嘴型说:“我不饿。”
他看我一眼,笑了:“好吧,那你进房去睡。”
我又摇头,抱着扶手示意自己在这里就好。
他拿手来捞我,轻轻松松把我抱了起来:“放心,我把床让给你。”
严子非做什么都是自然而然的,抱起我进房也是,我被他搂在胸前,就像回到了婴儿时代。
被放下的时候,我的脸已经红透了。
他站在床边低头:“睡吧,今天是休息日,只管睡。”
我张了张嘴,然后想起我是发不出声音的。
他就走了,到门边还替我关了灯。静夜让隔音良好的门板作用降低,我可以听到他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再过一会儿,我就隐约听到了浴室里传来的水声。
我躺在床上,反而不能入睡了。只要一想到我和严子非同在一个屋子里,我还躺在他的床上,我就无法合上眼睛。
水声渐渐止歇,客厅里有轻轻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无声地推开了,卧室里用了遮光帘,一切都在浅淡的墨色里只剩轮廓。我闭眼,听到他放轻脚步走过来,也不开灯,就在床边停下了。
我不知道他的下一步动作会是什么,无比的紧张让我的十根手指情不自禁地在被子下紧紧揪住了床单。
但他只是伸手,替我拉了拉被角。
他刚洗完澡,俯下身的时候,我能闻到他身上还略带潮湿的清爽香气,清爽而温柔。
我知道他马上就会离开,就像一个半夜进房看一看调皮的孩子是否会踢被子的好家长。
但我不想做他的孩子!
失望排山倒海而来,我仿佛又听到何琳的冷笑声,还有她嘲讽的声音:“在一起?常欢,你真是个孩子。”
我想成为他的女人,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严子非直起身,但他没能离开。
因为我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洗完澡穿宽大的T恤,我这样一抓,他要走出一步才感觉到,然后就停下了。
不用看我都可以想象他的诧异。
但我不打算放手,我在黝黯的光线里坐起来,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上。
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常欢?”
只是这两个字都足够我发抖,但我就是不放手,死死地抱着他。
这姿势僵持了数秒,但在我的感觉里一个世纪都要过去了,严子非终于有了动作,他抓住我的手然后转身。
我的手被迫松开,我无法形容心中的失望,但床边一沉,他坐上来,掀开被子,用一只手搂住我要我躺下。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他说:“好了,我知道你难受,睡吧,我陪着你。”
去医院时匆匆忙忙,严子非只给我加了件外套。冬天,寝室里永远是冷的,我们睡觉的时候都穿得厚,尤其是我,因为没钱买那些新款的保暖内衣,直接就穿一身运动衫裤上床,上下也方便。
至于严子非,我知道他的家居服是怎样的,灰色T恤灰色运动裤,T恤是短袖的,因为这个屋子里永远温暖如春。
床是无比宽大的,被子也是,他躺下来,伸出一只手来让我枕着,侧过身与我面对面。
空间突然变小了,我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薄薄T恤下是瘦削但有力的肌肉线条,热度透过布料传到我手心。
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汗。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低声道:“好像还有一点热度。”
我让开他的掌心,低下头,把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心跳平缓有力,而我的心已经快要跳出胸膛。
除了第一次到这里来的那个吻以外,他对我,就像对一个亲爱的小孩。
他身上特有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那是令我迷恋的,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永不属于我的,他的气味,温度,眼角笑起来的细纹,疲惫时略微发哑的声音,温柔的目光,一切都是。
我不是小孩,谁要做他的小孩?
我抬起头,如同本能一样,寻找并且吻了他的嘴唇。
5
这是一个开始仓促却漫长无比的亲吻。
勇气的爆发只是一瞬间的,当他开始回吻我的时候,我已经将近脱力,但他有力的双手紧紧圈住了我的身体,令我无法后退。
光是舌尖的纠缠与进退就足够耗尽我所有的神智,亲吻仿佛是没有尽头的,恍惚里四唇分开过,他在黑暗中注视我,仿佛在用目光描摹我的脸,但他随即又更深地吻了下去,我的身体被迫与他紧紧相贴,我从未那样清楚地感觉到一具成年男性的身体,感觉到他的热烫和紧绷,还有他渐渐急促的呼吸,就在我耳边。
然后我就被推开了一点,我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他沙哑的声音响起。
“常欢,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又能是什么时候?我已经看懂他看我的眼神,那是一种希望透过一个纪念物寻找永不再现的过去的眼神,是一种想要透过一朵相似的花追忆某个遥远的春天的眼神。
但时间会过去,我会改变,总有一天他会失望,永远地转过脸去。
我能留住他的,不过是现在。
我慢慢地,脱掉了自己的运动服。
他伸出手,或许是想阻止我,但是碰到我皮肤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到他压抑的颤抖。
我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也是发着抖的。
“教教我……”
他牙疼那样倒吸气:“常欢,你还什么都不明白。”
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才要抓住在他身边的每一秒。
死去的人拥有永恒的时间,而我,每一秒都是偷来的。
他没有再放开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与他交融到一起的。他比我大许多岁,但他有修长的腰线,肌肉均匀,小腹平滑而紧绷,屋里光线黝黯,我仿佛隔着黑色雾气看他,他反手脱去T恤,低头的样子,像一座美丽的雕像。
有一瞬我忍不住叫出声来,他停下来,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我能感觉到他的睫毛扫过我的皮肤,我伸出手去抱他,喃喃说不,不要停止,我爱你。
我不记得他是否回答了我,过度的紧张与疲惫令我神智昏茫,我最终在他怀里睡了过去,如同沉入大海,一切无知无觉。
我从来没有睡过那么长的时间。如果从回到寝室开始算起,我已经断断续续睡了二十多个小时。
醒过来的时候,严子非仍在我身边。
我在他的怀里睡去,又在他的怀里醒来,醒来时背靠着他的胸膛,蜷缩手脚,被完完整整地拥抱着,如同一个婴儿。
我们已经不在原来的那个卧室,但同款同色的遮光帘仍旧尽职尽责地阻挡了大部分光线,细小缝隙仿佛金线,房间里没有任何能够提示时间的东西,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一切温暖、安静、舒适,我从来不敢承认自己渴望这样的依靠。每个被父亲疼爱的孩子都觉得生命中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他们不知道,那是多大的幸运。
我尝试翻身,枕着的手臂一动,他几乎是立刻醒了,睁开眼与我对视。
我一生都忘不了这个早晨,他黑色的眼睛是最温柔的夜海,令我无法自拔。
然后他一只手放在我的脸上,低声道:“起来吗?”
我点头,在这个时候,我也只会点头。
他下床,拉开一点窗帘,阳光透过纱照在他光裸的上身上,昨夜的一切又一次清晰重现,我所有的羞耻之心突然涌上来,不但下意识地紧闭了双眼,就连两只手都一起抬了起来,自动自发地捂住了脸。
他好像笑了,但是我没能听清,还有悉索的穿衣声,他说话:“衣服在床边上,你慢慢来。”
直到脚步声离开房间我才能放下双手,身上穿的是白色的男式T恤,就是严子非常穿的那件,至于身下,我不敢回忆细节,我甚至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给我换上衣服,抱我到另一个房间的。
我也不敢想象在他的卧室里,那张大床上该是如何的一片狼藉。
走出客房的时候,我闻到久违的粥米香气。
厨房仍是那个样子,原木长桌上已经有碗筷,严子非刚掀开电饭煲,白色的热气蒸腾而出,模糊了他的脸。他在雾气里回过头对我微笑,那笑容也是朦朦胧胧的。
“起来了?我弄了点肉粥,你很久没吃东西了,这个好消化,也发汗。”
我坐下,拿起勺子,喝了第一口,眼泪就下来了,幸好他是背对着我的,我抬起手,迅速擦干了脸,然后埋头喝粥。
这是我记忆里的味道,小时候如果感冒发烧,早上妈妈总会给我熬白米粥喝,妈妈说感冒的人吃不下东西,喝粥发汗,加点肉丝有营养。那细细的肉丝熬得稀烂,和白米化在一起,我不用任何配菜就能喝三碗。
严子非端着咖啡杯坐下,看到我吃得希里呼噜的模样,忍俊不住:“可怜,饿成这样,别急,锅里还有很多。”
我一口气喝了半碗粥,额头上顿时出了一层汗,厨房里有钟,时间已经走向正午。
我刚经历人生一个巨大的转折,大脑不说一片空白,也是一团乱麻,也不知能说什么,憋了半天,吐出一句。
“粥很好喝。”
他笑一下:“昨晚定时的,很简单。”
我又说:“你怎么不吃?”
他喝完咖啡,放下杯子:“这就吃。”
严子非站起来,打开电饭煲的盖子,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白色的雾气再次模糊了他的轮廓,厨房有很大的窗,冬日正午的阳光透过白色纱帘铺洒到每一个角落,肉粥的香味充满了整个屋子。
周日的早晨我们一起醒来,在厨房里吃太晚的早餐,粥是昨晚睡下前定时的,他按照惯例要先喝一杯咖啡。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我们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了。
我记得卖火柴的小女孩,为了留住她看到的幻像,一根接一根划尽了手里的火柴。
而我为了尽可能地延长眼前这一幕,一连吃了四碗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