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恐地张开嘴,无声尖叫:“你流血了!”然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根本是我的血。
我被满地的玻璃片划伤了,手脚都在流血,疼痛的感觉姗姗来迟,场面恐怖得好像杀人现场。
跟进来的小护士发出一声惊叫,严子非一手托住我的腰,另一手伸到我的腿弯下,一把将我托抱了起来。
我听到他对那小护士说:“请叫医生过来,立刻,谢谢你。”
我意识到血流满地的是自己之后,反而没那么惊恐了,还能分神想真厉害,他竟然这时候都没忘记请和谢谢这几个字。
身上是有些疼,但都是皮肉伤,流点血没关系,我用口型对他说话,想表达自己没事的。如果我能出声,我还想告诉他不用那么大惊小怪,拿水冲一冲贴上创可贴就行了。
但我的眼睛一对上严子非的脸就呆住了。
他的脸全无血色,好像浑身血液都突然被人抽走了。
医生冲进来,看到我血染的风采也呆住了,伤口很多,但并不大,只需要清理包扎,医生一边处理一边问到底怎么回事,严子非站在床边一言不发,小护士就结结巴巴地说了,说到她看到我倒在马桶边上一堆碎玻璃当中,眼睛都不敢往我看。
医生看我那表情,就好像在看一个白痴。
但他并没有对我说话,只是转头看着那小护士说了句:“你太失职了,怎么没及时跟病人进去?”
小护士白着脸低下头,也没有反驳。
我也没有,严子非站在床边,从把我放到床上之后他就不再看我了,他甚至没有把目光放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但他所带来的压力是显而易见的,我觉得那个小护士快要哭了,医生则一边清理我的伤口一边额头冒汗。
至于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抱歉还是该悲哀。
这不是他第一次送我进医院,我记得那一晚的每个细节,他从来都是爱笑而优雅的,让人心生亲近,但我记得他坐在医院走廊里沉默的侧脸,记得他在面对医生时渐渐紧绷的下巴,压抑某种可怕的情绪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我现在明白了,他的情绪异常并不是因为我,只是我的伤痛勾起了他可怕的回忆。抱歉的情绪渐渐压过了悲哀,我垂下眼,万分自责地想:确实是我的错,我只是一个逝去的人的影子,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状况,痛失所爱已经足够凄惨了,还有谁愿意一遍一遍地重复观赏?
即便他是严子非。
3
严子非的脸色太难看了,医生终于处理完这些小伤口之后几乎是逃走的,至于那小护士,被他要求留下来陪我解决之前未能解决的生理问题,眼泪就真的流出来了。
“对,对不起,我真不行。”
她那表情真是可怜极了,就连我都想替她求情了,严子非看着她,估计也觉得她说的确实是实话,只点了点头:“好吧,我再去叫其他人。”
那小护士如蒙大赦,立刻回答:“谢谢,我带您去找我们护士长。”
小护士推门,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在床边被我抓住了手指。
我有数根手指被包得严严实实,一碰就疼,做这个动作真是挑战高难度了,而他立刻止步,弯下腰来看我。
“怎么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呼吸落在我的脸上,我抓着他,嘴巴一张一合。
我说:“对不起。”
就连我自己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他听懂了。
在长时间的面无表情之后,严子非终于微笑了一下,脸上线条软化下来,整个病房的温度都随之上升。
然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说:“傻瓜。”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关门的时候,小护士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闭上眼睛,她怎么会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如果不抓住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护士长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床边上等她了。
护士长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手脚麻利,先把带进来的新点滴瓶挂在架子上,然后一伸手把我扶了起来。
“能走吗?没事,我就给你搭把手,一会儿肯定不看。”
她是热情而友善的,我勉强笑了一下,扶着她挪进洗手间里。
“我放手了,你行吗?”
我点点头,表示我可以的。
她就没再跟进来,留着一条门缝说:“我就站在这儿,有需要叫我好吗?”
她的体贴简直令我感动,真奇怪,我也在医院陪过妈妈,那真是这一生最不愉快的回忆之一,忧心焦虑之外,看尽医护的脸色,但和严子非在一起的时候,世界是另一个样子的,充满了热情和笑脸,就连医院都变得舒适有温度了。
我推开门的时候,护士长已经做好了伸手扶我的姿势。
“好了是吗?回床上躺下吧,我给你重新上点滴,还有几个小时,坚持一下。”
我看着那满满的吊瓶发呆,她就笑:“给你算好量了,会先放掉半瓶,不会多输的。”
我并不是怕这个,我坐在床上转头,去看病房里挂着的壁钟。
十一点五十五分,很快就是第二天了。
护士长不知有多善解人意,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立刻微笑道:“是担心太晚了你先生休息不好吗?没事的,这是特殊病房,可以有陪护床位,有需要一会儿我就让人送进来。”
我再次涨红了脸,用力摇头。
她愣一下,然后笑起来:“不好意思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不就年龄差得大了点吗?你看你先生对你多照顾啊,你受伤了,他急得脸都白了。”
护士长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的羡慕与那位小护士如出一辙,我愣愣地看着她,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她吓了一跳:“怎么了?伤口疼吗?还是哪里不对?我去叫医生过来。”
我摇头,迅速擦去眼泪,又按住她的手。
她有些紧张起来:“你要说什么?来,我有纸笔。”
护士长从口袋里掏出纸笔给我,我用缠得硬邦邦的手指写了两行字:他不是我先生,我很好,继续点滴吧。
我把纸条给她看过,然后就揉了,直接丢在床边的垃圾桶里。
护士长的表情变得很是古怪,我如果可以读心,相信现在已经看到好几个天马行空的故事了。
但很快她就恢复职业笑容,开始继续输液。扎针几乎是没有感觉的,她按住针头,又贴上一小块胶布,最后站直调整了一下点滴量。
“可以了,那你好好休息,有需要按铃。”
我点了点头,她就出去了,没再多说一句话。
严子非进来的时候,十二点已经过了。
他也是相当疲惫了,坐在我身边,外套脱在椅背上,解了领扣,衬衫袖口翻起来,双眼微红。
我与他相识到现在,真正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他从来忙碌,每次见他都是正装居多,一派沉稳庄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形色疲惫,居然更令我目不转睛。
他坐下来,双手弯曲撑在膝盖上,双手合掌,指尖相碰,略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常欢,你吓坏我了。”
我眷恋地看着他,这是我熟悉的严子非,他眼中的我也确实是我,一切都是真的了,他对我的好是真的,担忧是真的,对我的照顾也是真的。
现在的他平静,沉稳,也会有情绪流露,但坐在他面前,谁都知道一切问题都将被解决。
一个赝品是不会让人情绪失控的,这才是他在我面前该有的表现。
我用抱着纱布的手指在他手心写字。
“你回去休息吧,护士长会来的。”
他握住我的手,微笑:“赶我走吗?”
我也终于能够露出笑容了,再写:“不是,我怕你累。”
他咳嗽一声:“通宵会议也是经常的,就当加班了。”
我笑出声音了,又沙又哑,比哭还难听。
他等我笑完才说:“也没有很久了,等挂完水,我带你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自然而然就出现在我耳朵里了,仿佛是带着温度的,一路融化了我,直到淌进我的心。
我安静下来,看着他,只是点头。
他又微笑,说了句:“那睡吧。”然后向前欠身,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闭上眼,胸口下面化成一片水,可我也知道,在我心底最深处,有个地方已经变作石块,永远也化不开了。
4
吊水在凌晨四点终于结束,离开医院的时候,值班医生与护士长把我们送到医院门口。
车就在眼前,小施已经候在车外,一只手拉开了后门。
我非常不习惯这样的待遇,但我太累了,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里。
其实我之前睡过去了,换第二个吊瓶的时候都没知觉,最后叫醒我的是严子非,我睁眼看到他,睡意未消糊里糊涂的,还以为自己在寝室里,第一反应就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才想起我是在医院里,他已经陪了我一夜了。
他问我:“能走吗?”
我在他手心里写:“当然。”
他笑一下,我看着他,就连他疲惫时眼角的细纹都是喜欢的,喜欢得不能自已。
“不要逞强,我不介意抱你或者背你出去。”
我瞪瞪眼,表示我介意。
他笑容就加大了,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走出医院的时候,严子非握着我的手。
我觉得被许多双眼睛注视了,但回过头却什么人都没有。
小施永远是一丝不苟的模样,凌晨四点仍旧一身笔挺,说话也简洁,就是“是,好的。”还有“我明白了。”
我脑子还处在一片混沌的状态里,突然就想问“你真的明白吗?”幸好我是发不出声音的,只是茫然地张了张嘴巴。
路上没人说话,严子非就坐在我的左手边,车子太宽大了,两个人并排坐在后座还空余大块面积。
我想要靠近他一点,再一点,但这一点距离仿佛是无法逾越的,我努力了许久,还是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
车子转过第一个转角的时候,严子非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车厢太暗了,我看不清那个眼神,但他随即伸出手来,把我搂了过去。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脸颊贴着他的心口,他的胸膛温暖宽厚,这世上最令我向往的地方。
我已经得到了我渴望的,还有什么不甘或不满,活该天打雷劈。
之后这一路再没有人说话,小施开车平稳迅速,仿佛转眼就到了目的地,小施停车开门,低声道别。
严子非点头:“辛苦你了。”
小施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后脚跟轻微并拢,我看过他这个动作无数次,像一个军人,如果他下一秒举起手敬礼我也不会奇怪的。
我站在那里,直到严子非叫我的名字才回神。
我不能不胡思乱想,我也不能低下头,我曾在深夜里站在这个地方仰望我永远无法进入的另一个世界,地下每一块菱形花石都可能看到过我绝望哭泣的脸。
他握住我的手,说:“上去吧。”
我点头,无比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