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它掉落在地的时候,谁能知道一颗种子最终的形态?
1
我回到学校,宿舍楼的大门已经关了。
春妮离开学校后不久,那个可以翻墙而入的缺口就已经被补上了,就算没有被补上,我也不想走她走过的那条路。
她在夜里拎着高跟鞋,一脸残妆出现在我面前的情景,是我记忆中竭力避免去回想的数个片段之一。
我一个人在宿舍楼大门边站了许久,最后绕到宿管阿姨的小房间窗下,敲响了她的玻璃窗。
不知敲到第几下的时候,屋里的鼾声中断了,宿管阿姨的声音响起来:“谁!”
我想回答,但是嘴巴徒然地张开着,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窗户被推开,阿姨披着外套低下头,在月光下对上我的脸。
然后她就发出一声惊叫。
“常欢?你这孩子干什么去了?怎么弄成这样?”
我张了张嘴,再次努力想要说句什么,但仍旧没有声音。
阿姨的脸消失在窗口,一阵脚步声,开门的声音,我站在宿舍楼的角落里,窗下是一片枯黄的杂草,她踩着草跑向我,冷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
她跑到我近前,一把攥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我,又倒抽着气拿手来抹我的脸。
“上哪儿去了?瞧这脸脏的!手也冰凉冰凉的,快跟我进去。”
我被她拽着往屋里去,她走得快,我两只脚已经麻木了,一路踉踉跄跄,宿舍楼外墙探出的铁罩子灯照亮下头一小圈地方,她大步踩过那团光,我低着头,看到她踩在棉拖鞋里的光脚,拖鞋是没跟的,阿姨常年做事,脚跟粗糙,抬脚时可以清楚地看到脚后跟那层白花花的硬皮,就像我妈。
我突然就哭了,眼泪忍也忍不住。
阿姨把我拽进她的屋里,关门开灯,一转身看到我满脸的眼泪,顿时吓住了。
“怎么了?这是给谁欺负了?别怕,跟阿姨说,我找校领导去。”
我还是跟之前一样,发不出声音,就连哽咽都做不到,眼泪无止尽地流出来,爬满了整张脸,阿姨抓着我的手已经松开了,又被我反过来抓住。我两手扯着她,就像扯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阿姨心疼得,只知道来回抹我的脸,抹来抹去都是眼泪,最后连她的声音都不对了。
“你这孩子,好歹说句话啊,这么哭下去怎么好?”
我说不出话,也不能说,我怕我一张口,就会叫出久违的那两个字来。
但我已经没有妈妈了,再痛苦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知道,深深知道,那是我再没有资格叫出的两个字。
阿姨在我稍稍平静之后给我打了盆热水。我洗了脸,又擦了手脚。鞋子脱下来才发现我的脚已经走出血泡了,一个两个都已经磨破,袜子和血块粘在一起,一扯钻心的疼。
阿姨再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哑着喉咙回答她没事,就是忘带钱了,坐不了车,一路从很远地方走回来的,把脚走破了,刚才一下子觉得疼,就哭了。
阿姨看了我半晌,眼圈也红了,拿手指按了按,这才说。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老逞强怎么行?总得跟家里说说让帮点忙。”
阿姨经过一个农历年已经对我的家庭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了,我也知道她一直觉得我爸是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
所有母亲都同情没娘的孩子,她也不例外,我想她是把我当做被丢弃的小猫小狗在可怜的,阿姨心好,我总看到她拿剩菜剩饭喂流浪猫狗,我还记得有次遇见被人打过的小狗拖着伤腿来讨吃的,她看它的眼神,跟现在看着我是一样的。
宿管阿姨的小屋子里什么都有,她给我找了点云南白药粉涂在脚上,又拿了手电筒陪我上楼,到了门口嘱咐我小心点儿进去,别吵着别人。
我红着两眼看她,不知如何感激。但阿姨只拍了拍我,叹了口气就走了。
寝室里一片漆黑,小戴和雯雯一个在磨牙,另一个轻轻地打着鼾,春妮的空铺到现在都没有人补上,空空荡荡的连蚊帐都没有挂。
我躺下来,从脚趾到头皮,每一寸都疼得厉害,手机已经没电了,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床的角落,还不放心,再掀起一角垫子将它压住,好像它会随时跳出来,扑到我身上。
我应该把它还给严子非。
这是我闭上眼睛前最后一个念头。
它不属于我,所有不属于我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
我以为自己会彻夜失眠,没想到蒙上被子以后,我竟然很快就睡着了,并且一夜无梦。早上小戴叫过我,我沙哑着声音说能不能替我请假,可能是我的模样太可怕了,小戴竟然连问都没问,直接点了头。
我蒙上被子,继续睡下去,把所有的疲倦都交给黑暗,睡眠是穷人最好的疗伤办法,只要能睡过去,一切煎熬就变得可以忍受了,睡得长了,身体甚至会自动调整为麻木的模式,将痛苦减到最低值。
会好的。
我跟自己说,为爱要死要活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只有不用为生计担忧的人才有资格享受,像我这样的,神经要粗一点,再粗一点,这样才好活下去。
以后我就知道,所有和自己讲道理才能忍下去的痛苦都是无可解脱的,因为年轻,所以心存妄想的时光,后来想起来,真是可笑。
这是一个周五,我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一直睡到天黑。
朦胧中有人进出,然后又安静了。小戴和雯雯都要回家,走之前好像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只是点头,她们就走了。
我连翻身都不想,继续睡。天渐渐暗下来了,周五的晚上,整栋楼都仿佛没了人声。我躺在床上,睡得像一具死尸。
最终唤醒我的是敲门声。
那敲击的声音并不重,轻轻的,不快不慢,很有耐性。
宿管阿姨有钥匙,小戴和雯雯早已经回家了,除了她们,还有谁会到这里来?这一定是我的幻觉,我一动不动地听着,等待它消失。
但它一直持续。
我听着听着,渐渐又睡过去了。
再听到声音的时候,门已经被推开了,宿管阿姨的大嗓门随着一排钥匙撞击木板的声音传进来。
“常欢!你在里面不?有人找!”
我惊醒睁眼,脑子给身体下了一个跳起的动作,但身体却毫不合作。
门开了,走廊里的光像一把打开的扇子慢慢展开,黄色的灯光里有两道影子,连同那面光的扇,一起伸展到我手边。
是严子非,他来了。
我把最后一点力气用在躲藏上,再一次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男人轻声说话,阿姨的声音消失了,然后是钥匙声与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世界又一次安静下来,严子非走近我,被子被轻轻拉开一个角,按在我额头上的手心是干燥而温暖的。
他叫我:“常欢。”
想要得到一个拥抱的渴望令我浑身发抖,但自尊与理智捆绑我,要我更深地躲藏起来。
可我还能藏到哪里去?我紧闭双眼,双手痉挛地拉扯着被子,如同一只鸵鸟。
他又叫了我一声:“常欢。”长的手指移下来,碰了碰我的脸。
他说:“你在发烧,我带你去医院。”
我想说不,但他手已经把我托起来了,我不得不睁开眼,门没有关上,红肿的眼睛对光线敏感,那黄色的光让我觉得两眼刺痛,眼泪自动流出来,根本不受控制。
严子非低头,寝室里没有开灯,只有从门里射进来有的走廊的一点光,他轮廓分明的脸半明半暗。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是我永远得不到的,无论他离我有多近。
严子非拿手来抹我的眼泪,声音很低:“这么难受?难受得哭了?我打不通你的手机,是没电了吗?你该给我电话。”
我不说话,只看着他,不用照镜子我都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目光。那是一种乞讨的人站在橱窗外,看着自己永远都买不起的那块蛋糕时的目光。
我无声无息的反应加深了他的担忧,他紧一紧手臂,又腾出一只手去拿我挂在床边的外套。
“来吧,穿一件外套,我带你去医院,没事的,很快就会好。”
我的灵魂在挣扎,满身是血的,但另一个我走过去,冷冷地扼住它,直到它窒息。
我侧过头,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眼泪瞬间濡湿了他的一小块领口。他的身上永远带着一股令人安定的气味,我知道我可以得到他的庇护,他将免我风雨,免我流离失所,免我无枝可依,他将照顾我,即使我只是一个影子。
我闭上眼睛,耳中有个冷冷的声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放弃他呢?
我那痛苦不堪的灵魂突然安静下来,如果是他,我愿意做一个影子,影子的幸福也是幸福的,至于自尊和灵魂,谁要孤独沧桑的自尊,让我的灵魂死掉好了。
2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炎症引起的发烧,咽喉已经发炎到红肿无法吞咽,吃东西是不太可能的了,发声都有难度。热度不退的话,还有转化成肺炎的可能,开了单子先吊两瓶水,热度不退的话明天再来。
手上插着吊针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再闭上眼睛了。
我甚至觉得好笑,这桥段明明是茶花女里才有的情节,我这种下了课就要转三班公车去打工,一个人打扫整个咖啡店,关门打烊后还要从校门口飞奔八百米回宿舍楼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得肺炎?
但严子非明显不这么想,他在病房里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就坐下来,皱着眉毛看着我。
我不熟悉这个表情,我从小就很少生病,从来都不熟悉被当成病号的感觉,高中的时候发着38度的高烧都不愿报告老师,难过就在桌上趴一会儿,一定要等到晚自习结束才肯回家。
要是真的爬不起来了,我爸也从不看我,病怏怏的女儿比平时的女儿更令他厌烦,至于妈妈,她有一肚子的土方,尤其在我生病的时候,她会不断从厨房端出内容不明的东西来要我喝下去,然后红着眼睛替我搓脚心——她一直相信搓热脚心可以抵抗一切不适。
再没有比这更毫无根据的迷信了,她离开的时候我日夜搓着她的脚心,一直到它们在我手中变得冰冷,如果还能见到妈妈,我一定要跟她说这办法不行。
我咳嗽了一声,手指碰在他放在床边的手上,他反手,握了我一下,叹气道。
“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我不能发声,只能对他笑一笑。
病房是单人的,我第一次知道挂水也可以住单人病房,小施过来的很快,送来许多东西,包括一大叠文件,然后又走了。病床边有沙发,他把它拉过来一点,就坐在我身边看文件。
护士每隔几分钟就进来关心我一下,递上来的水杯都是插好了吸管的,里面是刚好入口的温水,带一点甜味。
我睁着眼睛看他,他的侧影被灯光投射到墙上,就连睫毛都轮廓分明。
他看我一眼:“不睡?”
我摇头,表示自己已经睡太久。
他终于笑了一下:“宿管说你睡了一整天,不舒服就该去医院,哪有人像你这么熬着的?”
我握住他的手指,他有很长的手指,并且永远干燥,稳定,温暖,充满了力量。
他又笑:“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不能告诉他,他已经对我来说已经是失去过一次的人了,而所有失而复得的东西都是会让人目不转睛的。
幸好严子非也不期待我的回答,他任我握着他的手指,又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出汗了。”
我推了推盖在身上的被子,示意我热。
他阻止我的动作,又替我拉上:“捂着,这样好得快。”
我眨眨眼,安静了。
“再睡一会儿吧,我看着呢,好了我叫你。”
我又眨眨眼。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示意我闭上眼。
我愿意顺从他,只要他留在我身边。
我闭上眼睛,时间仿佛静止了,病房里除了严子非翻页的声音之外再没有其他响动,而在他翻页的间隙里,我甚至可以听得见吊瓶中的药水滴落的声音。
但我仍旧无法入睡,脑子里充满了杂念。
他很忙吗?一定是很忙的。严子非在我的印象里永远在工作或者在去工作的路上,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他回家,他突然有一个视频会议,而我则被小施送回了学校。还有他跟我说过的,偶尔飞得太频繁,连脚踏实地的感觉都会忘记。
但他又总是不急不缓,举重若轻的,从未让我感觉到一点着急慌忙或者分身乏术。
我突然心酸起来,眼睛不自觉地睁开来,再一次望向他。
或许他所有的忙碌都是刻意为之的,他不可能会是那种依赖药物或者其他途径缓解伤痛的男人,再没有比工作更好的疗伤办法了,工作永远不会带来副作用,并且永不会上瘾。
但他因为担心来找我,带我求医,还把工作搬到我的病床边上。
我有什么资格再要求更多?
我应该知足,无论缘由是什么,现在是我被他照顾着。
况且每个人时间的价值都是不一样的,我还没有愚蠢到觉得他的几个小时与我的都是同等价值的地步。
严子非仿佛感觉到我的注视,突然转头看过来,开口道。
“怎么?要上厕所?”
我愣住。
这真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问题,而且糟糕的是,我发现经他这么一问,原本并没有这个意思的我,尿急的感觉竟然真的出现了。
我涨红了脸,尴尬到无以复加。
严子非合上手中的文件:“我叫人进来帮忙。”
我呜呜两声,表示自己可以的。
他站起来,只说:“我让护士来。”
我目送他离开病房,长出一口气,也不等护士,掀开被子就自己下了床。
成为一个病号真是这世上最让我不习惯的事情之一,如果不是不能发声,刚才护士送上水杯的时候我就想坚决拒绝了,现在还要她跟着我进厕所,我一定会排泄不能的。
吊瓶是挂在铁架子上的,我用一只手拎了下来,举高了往厕所去。病房有附带的洗手间,非常小,我怕护士随时进来,动作就着急了一点,推门进去后又要找地方挂吊瓶又要关门,身子一转,衣角就勾在门把手上了。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我再想保持住平衡已经不能够了,半满的吊瓶与我同时落地,玻璃瓶碎裂的巨响简直震聋我的耳朵。
急促的脚步声和推门声传过来,我还来不及反应,洗手间的门已经被推开了,严子非抢进来:“常欢!”
我狼狈得只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他蹲下来制止我想爬起来的动作,声音都变了调。
“别动,你不要动。”
我一低头,就看到他手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