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W市的最后一天,我再次遇见了何琳。
总结会在前一天就开完了,回上海的车安排在下午,我们有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小邓向里美提议去江边,罗比则心心念念要买一份礼物带回上海。
里美笑嘻嘻地对我说:“罗比的女朋友可漂亮了,是上海姑娘呢。”
袁宇笑:“这么快就摆脱光棍大军了,罗比赶快传授经验。”
罗比低头笑,黝黑的脸上泛出暗红色,再老实都没有地:“我们在图书馆认识,她还在读书,交大的研究生。她真是……非常美丽的,我对她一见钟情。”
众人起哄,袁宇甚至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我还看到小邓慢慢走到里美身边,拉住她的手。
里美就脸红了,跟罗比一样低了头,但我也看到,她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大家都在笑,陷入爱情的人们是很容易分辨的,他们额角绯红,时常傻笑,对另一半情绪起伏大,又对除他或她以外的世界反应迟钝,他们让周遭一切都带上一层粉色。
就连我都受到感染,我的手又习惯性地伸进口袋里,紧紧握着手机的金属壳子,袁宇的脸转过来,我听到他问我:“常欢,想什么好事?笑得那么开心。”
我摇头,尽量把自己上翘的嘴角抿紧。
我多想能够把自己的幸福大声说出来,或者像小邓一样,一伸手就可以握住另一个人。但我没有那个权利,对我与这里所有的人来说,严子非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但是太大的幸福让我如履薄冰,我甚至没有勇气站出来说一声:对,我也在恋爱。
袁宇又问我:“城外有一座山,很美,我小时候爬过,要不要去?我找辆车。”
我问其他人:“你们去吗?”
里美合掌:“爬山?我喜欢爬山。”
小邓拉了她一下,我立刻说:“那就一起去吧,罗比呢?”
罗比想一想:“好啊,我要去。”
我清楚地看到小邓对袁宇露出抱歉的表情,袁宇倒是还在笑。
“好啊,一起去,山上可以捡到彩石,罗比可以带一颗回去,刻上字,多浪漫。”
罗比眼睛都亮了,大伙儿说了集合时间后四散回房准备上山的装备,我仍单独住在那栋宿舍楼里,最后一段路是一个人走的。
楼下停着一辆白色轿车,在任何地方都让人不得不多看两眼的豪华,我走过的时候,车门从里面被推开了,何琳坐在里面,对我点了点头。
“常欢,聊几句。”
她的话是命令式的,既没有“你可有时间?”也没有“现在是否方便?”,甚至没有一个“请”字。
我站在原地看她,一动不动地。
“何小姐,有事吗?”
何琳微微皱眉,她有一张美丽的脸,但不笑的时候,眼底眉梢都带着一股凌厉之气,令人望而却步。
但她随即笑起来,放低声音。
“不要紧张,我只是想和你聊几句,我们都是子非的朋友,不是吗?上车来吧,你想站着和我聊天吗?”
我吸口气,要自己不去回想她站在严子非身边的一幕幕画面。
我走过去,坐进副驾驶位,车里没有其他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何琳亲自坐在驾驶座上,真难得。
车里有一股浓郁的香味,何琳永远用同一种香水,就像是她的某种特殊标志。
何琳并不急着说话,她侧过头看我,一只手搁在方向盘上,手指轻轻敲击棕色的皮套。
我能感觉到她的不爽,秦征的无能让她不得不亲自出马。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开口道:“何小姐,我一会儿还有事,能不能请你尽快说。”
何琳一笑,她彻底平静下来了,说话时微微挑起半边眉毛。
“要去爬山是吗?小宇刚才给我电话,要我拨给他一辆车。”
我垂下眼,我差一点就要忘记袁宇是她的表弟这个事实。
她的目光从上到下从我身上扫过:“常欢,你真是个特别的孩子,怪不得子非看到你。”
我更正她:“我成年了。”
她笑:“是,你成年了,有权和任何人在一起。”
我抬起眼看她,不知名的勇气令我感觉自己可以随时站起来横扫一切。
“何小姐,你那么关心我的年龄和私事?”
她直视我,收起笑容回答:“不。”
我点头:“那我可以走了吗?”
她并不回答,只说:“但是我关心我的朋友。”
我与她对视,我们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与她面对面坐在一起,但我和严子非在一起了,他给我勇气,令我无所畏惧。
我听到自己说:“何小姐,你说错了,我们不都是子非的朋友。”
她瞪著我。
我并不停顿:“你是他的朋友,我不是,我爱他,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何琳要发心脏病了,她脸上的表情难以用言语形容。
但她随即笑了出来,声音由小到大,到最后简直是无法控制。
谁都听得出那笑声里的讽刺,我涨红脸看着她。
“你笑什么?”
我不说恼羞成怒,也差不多了。
她还在笑,我知道不应该,但我忍不住,再问:“何小姐,你觉得我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吗?”
何琳侧靠在椅背上,仿佛力不能支,又举起一只手用手指碰了碰眼角,仿佛要擦去一点看不到的眼泪。
“常欢,你真是个孩子。”
我愤怒:“何小姐,我尊重你,也希望你能够尊重我。”
她两眼略微发红地看着我,反问:“你爱他?”
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你们在一起了?”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次点头。
“他向别人介绍过你了?他说你是他的女朋友了?他带你见过他的家人或者任何一个朋友了?你们一起在公开场合出现过了?”
这一连串的问句仿佛重锤,砸得我哑口无言,许久我才挣扎道。
“我没必要跟你谈论我和他的相处细节。”
她还在笑:“根本就没有细节可供谈论吧?”
我用力握住车门把手:“我要走了。”
但门是中控的,控制键在何琳那里,我打不开。
我背对着她,听到她的声音。
“常欢,或许你听说过,我父亲五十丧妻,我是他和第二个老婆生的,晚来女,和我那两个哥哥差了三十多岁。”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但我打不开门,就只好听着。
“他与第一任妻子是出了名的恩爱,当年她病重的时候,我父亲丢下公司,每天亲自照顾,大哥说,他亲眼看到爸爸给妈洗脚,还在她昏迷的时候抱着她哭。”
我“……”
“但她过世不到三个月,我父亲就把我妈娶进了门。”
“……”
“谁都不能理解,我两个哥哥与我父亲大吵,我二哥甚至一度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连我妈自己都想不通。”
我一直都不肯把脸转回去,何琳也不介意,竟是不停下,一副打算把自家秘事全都拿出来与我分享的架势。
我不得不回过头去开口:“何小姐,这些事跟我没有关系吧?”
她与我对视,对我的提问置之不理:“我小时候淘气,五六岁就会在家里到处躲着等着看大家拼了命的找我,有次我爬到阁楼上,想要躲进一个坏了锁的樟木箱,你猜我在里面找到什么?”
这简直是恐怖电影的最佳情节,我突然背后发凉,不自觉地两手抱肩。
她笑起来,像是觉得我有趣:“想什么呢常欢,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些旧衣服旧照片而已。”
我刚才退烧的脸又红了,何琳真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我刚才还一心想要走出这个车厢,现在又听得欲罢不能。
“我把照片翻出来,看到照片上有我爸,我妈,都很年轻,还有我两个哥哥,还是小孩子。我找来找去,就是没有我,当时就不高兴了,拿着它们去找我妈,没想到我妈一看到那些照片就哭了。”
我愣住:“为什么?”
何琳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你猜不出来?”
我的后背又开始发冷了,直觉告诉我那一定是个不太美妙的答案。
“那些照片上的人根本不是我妈,是我爸的第一个老婆,她病了很多年,后来样子都脱了形,连她两个儿子都不记得她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可是我爸记得。他选了我妈,是因为我妈长得像她,长得和她最美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妈只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的一个替代品,他一直爱她,他爱的人永远只有一个。知道真相以后我妈崩溃了,她天天跟我爸吵,说要带我走,每天晚上抱着我哭,最后我爸受不了了,把我送到国外,不让我再见她。”
这太残酷了,我真想捂住耳朵:“何小姐,不要说了,这是你的家事,你不该跟我说这些。”
何琳看着我,冷冷地:“常欢,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我愣住,何琳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我手里。
“常欢,我言尽于此,你是成年人了,何去何从,你自己看。”
耳边传来“咔哒”一声响,车门开了,我握着那个信封双脚落地,何琳离开,她甚至都没有留下来看一眼我时候打开了信封。
她知道我不会不看的。
我抽出那张照片,双手发抖。
照片上有一男一女相视而笑,那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阳光透过浓密绿叶洒在他们脸上,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年轻的严子非有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即使在陈旧的老照片上都让人无法逼视,至于那个女孩子……
我慢慢蹲下去,像一个濒死的重伤患,那个女孩子……我多希望她真的就是我。
4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的魂不守舍已经严重到连续踩空石阶的地步,最后一次太过惊险,要不是身后的袁宇将我一把托住,很可能我就省了下山的功夫,直接滚到停车场去了。
“常欢,小心!”
我站在那里,只觉呼吸困难:“对不起,我能在这里坐一下吗?”
袁宇点头,我动了动,发现他还握着我的手。
我抽了一下,他就放开了,顺势在石阶上一坐,还把拿在手里的外套垫在旁边:“喏,你坐这儿。”
我迟疑了一下,见他又要伸手来拉,立刻自己坐了下去,又说了声:“谢谢,其实你不用陪我的,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他们还等着你呢。”
袁宇笑:“上山的路就这一条,那几个家伙早没影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果然空山渺渺,一条石阶除我们之外上下了无人烟,哪里还有别人。
我低下头:“我真的没事,你也上去吧。”
袁宇伸长胳膊做懒腰:“山顶我都去过多少回了,有什么可看的。”
我“……”
是谁说山上很美的?
天还是冷的,但中午的阳光照得石阶发暖,山里树多,风吹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股草木的味道,虽然只在半山,但远远望出去,已经可以看到远方的林立高楼,最美的反倒是抬头,头顶浓绿交接,切得日光如碎金。
袁宇问:“还不错吧?”
我在心乱如麻里,也点了点头。
“小时候每回都是我表姐带我来,她最厉害,上山比男人都走得快,我连跑带跳才能赶上她,后来知道她每天都五点起床晨跑一小时,雷打不动,吓不吓人?”
我想到何琳冷笑的脸,每一寸皮肤都变得紧绷。
“你和你表姐从小在一起?”
袁宇摇头:“哪有,她很小的时候就去国外了,每年放假的时候回来待几天而已。”
我的声音开始艰涩:“她爸爸妈妈……舍得她?”
袁宇想一想:“我小姨是何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嫁过去的时候他与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年了,跟我小姨差不多大,我表姐出生以后家庭关系就更复杂了,何先生可能是想让女儿有个单纯点的成长环境吧。”
我发现袁宇提起他姨夫的时候,说的是“何先生”这三个字,就像在称呼一个陌生人。
袁宇目光澄澈地看着我说话,我突然有种愧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