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被天鹅带上云霄的鸭子就以为自己能够拥有天空?太可笑了,当天鹅放开它的时候,它终将摔成肉泥。
1
我坐公车回到学校整理东西,并没有再坐袁宇的车。
因为是一周的短途行程,需要整理的东西并不多,但我需要请假。我带着研究所开的请予准假条到老师们的办公室去,国经课的女老师穿着羊绒长裙坐在暖气片边上,很爽快地说她会将下周的讲义发到我邮箱。
然后她转过身去,拿着那张纸对身边桌上的另一位老师说:“看看,我的学生。”声音里颇为得意。
我觉得自己得了无与伦比的鼓励,真想逾规地拥抱她一下。
回到寝室后我再看了一遍严子非的短信,然后将我最厚的外套放进袋子里。
小戴推门进来,看到我的动作惊讶地“咦”了一声:“常欢,你买手机了啊。”说完一把从我手里将手机拿了过去。
小戴动作快如闪电,我一下没有握住手机便被她抢去了,她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吸了口气道:“常欢,你发财了啊,这么贵的手机,我求了我爸三个月他都没舍得给我买。”
小戴家境富裕,最喜欢换手机,新上市的大热款从不曾错过,这样说完又把目光投向我,里面满是疑惑,无数没说出来的话都在里面了。
我拿回手机,回答她:“这是礼物。”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不再解释,这就是一份礼物,我半点都不觉得需要撒谎。我甚至有些后悔,我应该在袁宇打开杂物箱的那一刻就这样坦白地说出来,无论他怎么想。
回到研究所之前,我去了一次咖啡店向老板请假。
老板和小菜都在,老板正在擦杯子,听我说完就叹了口气。
“知道了,下周我来打烊。”
我立刻不好意思了,低头道:“对不起,老板。”
小菜自告奋勇:“老板,我陪你加班。”
老板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这是我自己的店。”
小菜低头:“哦……”
我逃也似地走了,怕自己在他们面前笑出声来。
等我再回到研究所的时候,天都已经黑尽了,车子已经在街角等着了。因为我们是去做前期工作的,教授与叶小姐并不随行,其余所有人都大包小包地立在车边上,我看到罗比带了条长得夸张的绒线围巾,简直把他整个脑袋都缠住了,顿时惊讶。
可爱的罗比眨着眼问我:“常欢,我的围巾漂亮吗?”
我仔细看了两眼,围巾一看就是手织的,针脚稀疏还有错漏。
但这是最富有爱心的手工作品,工艺与心意无关。
我点头:“漂亮。是礼物吗?”
袁宇从后面圈住罗比的脖子说了句:“当然,他女朋友给织的,显摆很久了。”
大家都在笑,我也是。我喜欢待在他们中间,他们是我见过最光明的一群人,年轻、聪敏,能够清晰看到美好未来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连笑容都干净明亮,不带一点杂质。
w市离上海有四五百公里路,车上了高速,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里美睡着了,头靠到小邓的肩膀上,罗比甚至发出了很小的鼾声。
我坐在第二排,看窗外一片片山的黑色暗影。
江西多山,我记得以前与爸爸妈妈一同坐长途客车到上海来的时候,一路不停问还有多久,妈妈总回答我你数着山啊,数到一百就到了。
可我总也数不到,一座一座地遗漏了它们。
一路上隧道很多,车开进去的时候,来往的车辆会突然打起雪亮的大灯,让我不得不眯起眼,突然身边一沉,我一惊,来不及回头就听到袁宇的声音。
“常欢,你睡着了?”
我真想装作我睡着了,可他已经看到我睁着的眼睛了。
“没有,还有多久能到?”
袁宇看一看表:“还有两个小时吧。”
我点点头,把两条手臂抱在一起。
他会错我的意思,将自己的外套抓过来:“喏。”
我立刻摇头:“我不冷。”
他已经把衣服硬盖在我身上了:“常欢,你总是嘴硬。”
我心里哭笑不得,但真要当着他的面推开那衣服,又觉得自己太过小气。
袁宇做一切都有一副自然而然的神态,他做得如此大方,反倒让我不能推拒。
而且我知道,他确实是对我好。每个人表达善意的方式都是不同的,袁宇很西化,我应该适应这一点。
司机把车开得飞速而平稳,车厢里暖气很足,连我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袁宇倒像是谈兴很足的样子,但说了几句我都应得含糊,他就没再继续下去了。
让我醒来的是脸颊下轻轻的颠动,有人在叫“到了到了。”我猛睁眼,发现自己半个头都靠在袁宇的肩膀上,头发都已经打结了。
我在一秒钟内弹簧一样坐得笔直,希望一切都是我的梦境,但袁宇将一只手按在肩膀上夸张地转动了两下,道。
“幸好你没有流口水。”
后排的里美小邓与罗比陆续走过我们身边,一个个脸上带笑。
我面红耳赤,把袁宇的衣服从身上扒下来,直接推回到他身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睡着。”
他穿上衣服站起来,顺手从架子上取下我的包。
“早知道这样,就不坐到你旁边。”
我那一阵窘迫稍稍过去了,答他:“你原来就不该乱跑。”
袁宇抓着两只包下了车,我扯了一扯,没能拉回自己的袋子,只好跟着他下去了,车子停在厂区里,巨大的白色的方形楼房在夜里没一点光亮。小路边上有几栋住宅楼,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在寒风中跺脚,看到我们立刻迎上来。
“欢迎欢迎,你们终于来了,快进楼吧,我叫秦征,是何小姐的助理,这几天负责接待。”
我们进了楼,秦征是个小个子男人,一脸精明相,一看就是搞惯了接待工作的,极其热情。简单的彼此介绍过后只听他一个人滔滔不绝。
“这是我们集团最新建的工厂,年初才投入使用,这儿是干部楼。明年早上法国人会到厂里来参观然后有一周的时间与我们谈并购协议,何小姐的意思是你们可以全程参与,所以这几天就安排大家在这里住下了。地方简陋,大家不要介意,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随时找我。”
秦征一路安排众人,其他人陆续进屋,只有我的房间在另一栋。
秦征解释:“这里没有房间了,不好意思。”
我立刻摇头,又再次伸手想从袁宇手中把包拿回来:“没关系,我跟你过去。”
袁宇没有放手:“要不我去那一栋吧。”
秦征笑:“小袁先生,那一栋楼里只有几位女主管住着,很安全。”说着还从他手里把我的包接了过去:“我来送常小姐过去就好。”
我说:“谢谢,那我们走吧。”
袁宇站在楼梯转角的地方看着我,我真怕他又会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不由主动加快了步子。
秦征带我进了另一栋楼,我们到了二楼,已经是后半夜了,走廊里静极,我想起秦征说这里还住了几位女主管,立刻放轻脚步。
秦征开了走廊里的灯,一直引我走到走廊底部,我正要说谢谢,他已经快走一步替我刷卡开了门。
我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顿时觉得他热情得实在有些过了。
2
我停住脚步,没有再往屋里走。
“秦先生,多谢你了,我自己可以的。”
秦征没有从门边走开,也没有把包递给我的意思。
我不安起来,又重复了一遍:“秦先生?”
秦征咳了一声,道:“常小姐可有时间?我有几个问题想与你单独谈一下。”
我定了一下,后背发毛:“秦先生,现在是半夜。”
秦征仿佛也有些为难,又咳了一声:“现在确实晚了,不过我也是任务在身。”
我声音沉下来:“是什么问题?”
他仍站在进门处:“只占用你五分钟时间。”
我知道自己不该再与他多说一句话,但心里有个声音要我听下去。
我退后一步,说:“我听完再进房。”
他想一想:“一楼有一个小休息室。”
我瞪视他。
他保证那样:“休息室正对大门,我不关门。”
我们走下去,休息室果然正对大门,里面有几张沙发,还有一个台球桌。风一阵阵吹进来,很冷。
我坐到靠近门口的沙发上:“请说吧。”
秦征也坐下来:“常小姐,我们收到项目组成员简介,你是Z大一年级生。”
“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只是很罕见,我们从未接待过这么年轻的调研员。你能进项目组,是因为严先生的推荐吧?”
我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但荒谬的是,为什么第一个向我提问的是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想我应该起身就走,但我居然回答了他。
“是的,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秦征又咳了一声,然后道:“个人推荐一般都是师生或者上下级关系,但严先生离开Z大已久,恕我冒昧,常小姐与严先生,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看着他:“贵公司对项目组成员与其介绍人的关系有硬性规定?”
他摆手:“当然没有。”
我站起来:“那就好了,很晚了,我先回房。”
秦征愣了一下,伸手阻止我:“常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走到门边上了,大楼的玻璃门是关着的,但大堂里仍仿佛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既然贵公司对调研组成员与介绍人的关系没有硬性规定,那我就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了。”
我一只脚踩在门外说完这句话,秦征站在原地,或许因为我耳后的寒风,听他的声音总觉得夹带着冷意。
他说:“确实是我冒昧了,既然有严先生的推荐,常小姐还有什么问题是需要回答的呢?”
我没有转身,只是加快步子走上楼梯。
我知道有些事情迟早是要来的,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心里的某一块地方,坚定如铁。
何氏创立三十年有余,以日用产品起家,赶上了经济腾飞最黄金的时期,何老先生是个眼光独到的厉害人物,几个儿子也颇得乃父真传,是以何家卖搪瓷锅塑料盆起家,最后居然做成了全中国数一数二的厨房用品公司,占领了几乎每家每户的厨房一角。
生意做到这个地步,就连外国人都要来取取经,而何家也对全球经营颇感兴趣,这一次所谈的就是一家法国百年老公司的收购计划。法国公司一直由家族经营,历经几代,与其说是公司,更像是家族传承的手工作坊,百年前还曾是皇室特供商,但现今欧洲皇室都以穿平价混搭品为与民共度经济衰退危机的标志,这些以标榜手工打磨每一寸棱角奢华到锅底槽的家族企业毫无例外地难以为继,就有精明的中国商人漂洋过海去谈收购,买人家的商标和专利,再就此打开欧洲市场。
何老先生已经七十多岁,虽然仍旧挂名董事长,但现在何氏真正主事的已经是他的两个儿子。老大负责国内市场,老二负责工作制造。何氏家大业大,自然讲究开枝散叶,何家老大老二各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也已经年过三十,只是不知是老天太过厚待这家人还是与他们开玩笑,这一家生来生去都是男丁。
何老先生五十丧妻,两年后再娶,跌破所有人眼镜的生得了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何琳。
何老先生老来得女,视若珍宝,从小带在身边,董事会上都不放手,何琳倒也不负父望,留学归来负责公司海外业务,一连做了数起成功的并购,把公司业务拓展到整个欧洲。
历年资料都在,就连一向寡言的小邓都说:“真了不起。”
已经十点多了,我们还在专门拨给我们使用的资料室里整理数据,何氏很大方,将前几个收购案的过程材料都提供了出来,复印材料满满几大箱,我在电脑前做收购前后的海外销售成本对比列表,头都没有抬。
里美坐在我旁边,说:“常欢,这两天你很少说话。”
我对她笑一下,手指没有停。
“太多表格要做了。”
罗比凑过来:“常欢也很了不起,她做的数据从来没有错过,一年级生呢。”
我没说话,但连续按了两次删除键。
这已经是我们到W市的第三天了,我们每天在会议室与资料室忙碌,三餐在何氏的食堂吃工作餐,这是我习惯的生活,但我每天都能够看到秦征。
他作为接待人员,一直在我们左右。
他仍旧热情,仿佛那一晚与我的对话从没有发生过。
我并没有对严子非提起秦征,这不是他该为我解决的事情,我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无论他在不在我身边。
严子非给我短信,有时告诉我他所在的地方,所看到的趣事,有时只是问我在做些什么,都是些琐碎而日常的字句,但我很喜欢。他给我发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珍贵的,我怕存在手机里会丢失,特意找了一本本子,一条一条地把它们记下来。
我总在一个人的夜里做这件事,有次突然转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脸上还没有褪去的微笑。
我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美。
每天夜里,我都会接到一个严子非打来的电话。
我总希望与他多说一句,再一句,但他太忙了,我们的通话常在中途打断,有时他会再打过来,有时就只有一个短信,对我说:“晚安。”
何氏在W市的工厂在靠海的经济新区里,夜里静极,仿佛可以听到潮汐的声音。我对着屏幕上没有温度的那两个字低声道晚安,然后看着它们静静地暗下去。
我当然希望自己可以每天看到他,但这不现实,可我太年轻了,这渴望令我胸口燃烧。
除此之外,就是越来越多的不安。
我仿佛立在一扇半开半掩的大门之外,门内幻影重重,而我徘徊不去,又不敢一探究竟。
我知道那是另一个世界,即使有人从那里走出来拉住了我的手,等待我的也不一定接纳。
等待我的,或许是毫不留情的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