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就是去做这些事情的?”
“当然,你说他们埋伏在入山的必经之路上,长老勾结异族,背后又有不知名的神秘人撑腰,我自是要去探个究竟。”
“你探出那些人的来历了?”我明知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否则不可能回来时没有一点反应,但仍是没来由地心惊胆颤。
“那些都是死士,不肯开口,但我查验了他们的尸体,有几具尸体上还烙着墨国兵士的火印,此事果然与墨国脱不了干系,奇怪,他们要你做什么,难道墨国也对我教圣物有兴趣?还是那几个老东西拿你去邀功,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嘴唇发抖,怕他发觉,只能用力咬住,幸好他并没有与我讨论下去的意思,只侧过身来,又用手推推我的肩膀。
“转过去。”
我被他推得翻身背对他,感觉身后立刻被温热包围,是他从背后将我抱住,一只手搭在我的身前,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睡觉。”
背后安静,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镇定下来,耳边只有他的呼吸声,均匀绵长,他追踪那些人,又与他们交手,一日往返,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铁打的人都要筋疲力尽,被我这样数次吵醒都很快睡了过去。
但我心里乱得烦闷,又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地想,如果他知道了一切该怎么办,如果长老们说出我真实的身份该怎么办,那几个奸诈的老头子勾结异族的事情还未有人揭穿,他们上山能有什么好事?说不定就是为了设下陷阱等他去自投罗网的。
还有逐月,那个莫名出现,又要将莫离监禁在山上的女人,我每想到她一次,就会情不自禁地一阵恶寒。
最后还有,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我就是皇女平安?这猜测让我恐慌,我在黑暗中咬着嘴唇,克制着它的颤抖,然后情不自禁地,挣扎着,一寸一寸地反转过自己的身子,直到眼睛能够看到他为止。
他是真的累了,我这样翻身都没有醒过来,我收拢身子,黑暗里默默挨近他的心口,那有力起伏的声音与我的心跳声交融在一起,让我安定的声音。
虽然我在十三岁那年就知道,这世上的一切,根本不可能因我的意志改变一分一毫,但在这一刻,我仍是无限希望这个夜晚能够无限延续下去,而明天,永远都不要来。
4
无节制哭泣与用脑过度的结果是,等我终于睡去之后,就睡得跟个死人没两样了,说失去意识还比较贴切。
晨光微亮的时候,我曾感觉到身边温热离开,我一定表达过不满,用手去抓他挽留他,但是有股很轻却坚定的力道将我的手放回自己身上,然后是整理衣物的声音,立起的男人遮挡晨光,我挣扎着睁眼,看到的却只是光影中朦胧的一个侧影。
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等我真正能够意识清醒地张开眼睛的时候,明晃晃的光线已经透过木屋的窗缝一直照到了床头。
床上除我之外空空荡荡,似乎昨晚的一切,莫离静夜里的推门而入,他在我身边的呼吸,心跳,拥抱,还有那些让我大喜大悲的话语,都只是一个梦。
我独自坐在床上愣住许久,最后跳起来,疯狂地寻找任何一点他来过的痕迹,看到药柜上那把黄铜小刀像是瞎子看到了光,上去就一把攥在手里。
木门轻响,是贺南推门进来,见我死死攥着刀扭过头去瞪着他,很是受惊,一只脚踏在门里,另一只脚就犹疑着没有进来,声音也像是打了结。
“你,你又要干什么?”
我看到是他,无限失望,整张脸都黯了下来。
贺南见我并没有要朝他扑过去的打算,松了口气,然后又露出了然的神色,“你在找他?他走啦,一早走的。”
我猛抬头,“他真的来过?”
贺南走进门里,将手里端着的托盘放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桌上,托盘上碗筷俱全,居然是一份早餐。
“是啊,我都说了,他好爱你的,急匆匆赶回来看你,天没亮又走了。”
我突然想起昨晚我与他的那个亲吻,终于后知后觉地火烧了双颊,低下头,嗫嚅着,“你看到了?”
他居然愣了一下,“你脸红什么,你们要做什么都随便,我不会看的。”说完还举起两根手指头表示决心,“我没兴趣。”说完又摸着下巴补了一句,“你们不会是还没做过吧?那他也太暴殄天物了……”
我益发面红似火,恨不能一脚踹上去,他指指桌上的东西,“吃早饭吧。”
我倒是真的饿了,又实在懒得跟他多说,索性坐下来吃个痛快。
他在旁边看着我吃,双眼一眨不眨,我倒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嘴里吞咽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干什么这么看我!”
他欲言又止,咂咂嘴,只问,“好吃吗?”
我勺了勺碗里的东西,一碗稀粥而已,虽然是淡绿色的,但是味道还不错。
“还好,你用荷叶煮的?这个颜色。”关于吃东西,我这些年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少时那一斤牛肉的笑话,那是再也不可能重来了。
他嗤笑,“你真不识货,这是我用天山雪莲熬的,荷叶这种东西,怎么能比。”
我噎了一下,想说天山雪莲有什么稀奇的,想我还自称是本宫的时候,顿顿都是龙肝凤胆,补品更是吃得想吐。
他并未察觉我的不以为然,依旧得意洋洋地道,“此处虽为地下,但温暖干燥,又有水源,最适合培植和储藏珍稀药物,还有那些药兽,你看到没有?那个那个,还有树上的……”
贺南一边说话一边推窗指点,我看他很有滔滔不绝的架势,立刻把头埋进面前的大碗里,假装暂时性失聪。
之后我就被迫与贺南在这个地方待了下去,我武功不及莫离,与贺南相比,最多也就是半斤八两——除了轻功比他稍好之外,但这里是他的地盘,到处都是不知名的花草动物,他真要摆我一道,一阵迷烟也就够了,我好歹算客,犯不着与他整日板脸,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离月圆之夜还有十数日,莫离果真如他所说的有许多事情要做,有时候连着数日都看不到人影,偶尔回来都是在半夜里,又总在清晨离开,害得我总以为自己是在发梦。
严格地说,贺南这人还不错,至少对自己答应的事情还是很守信的,每日张罗着各色补品替我补身子,为了即将到来的月圆之夜做准备,我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他与我孤男寡女,后来莫离就在某天半夜我的喋喋不休中开口说了,说你知道什么,圣手先生对女人没兴趣。
我再看贺南的时候,眼里就多了许多怜悯,总想起他说“就算天下人都追着你,可你想要的那个人,偏偏是不要你的,那也没办法。”那句话时的表情。
叔叔,就算天下女人都爱你,可你要是只喜欢男人,那也是没办法的。
既然山谷里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们俩个,我与贺南渐渐就熟络起来,对他的说话风格的接受度也提高许多,后来还能聊上几句,贺南虽然神神叨叨的时候比较多,但对药理之道确实有研究,说起谷中动植物来头头是道,谷里无趣,我权当听戏,慢慢也学了些东西。
但可恨的是,他除了那一日莫离在场时谈论了一会儿镇魂虫之外,之后对它三缄其口,任我如何刺探都不吐一字,嘴巴紧得像是被人用针缝过。
我对着困扰了我足足三年的东西有着无穷尽的求知欲,更何况它还关系着莫离的生死,贺南一开始还知道绕着弯子扯开话题,后来被我追问得急了,就丢下一句,“我答应了不说的。”然后别过头去给我一个背影。
我气结,两天都没理睬他。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过去,我每晚上床前都坐在木屋躺着看月亮。贺南果然对我没兴趣,每天晚饭之后就消失得不见踪影,也不知到那个角落里搂着他的珍惜药兽诉衷肠去了,只留我一个,倒也清静。
这山谷在地缝之中,仰头只有一线天光,时常只能看到一角残缺的月亮,就是这样一小角的白月,却每每让我看到恍惚出神,有一次就在屋顶上睡着了,居然还一觉睡到日头晒脸。第二次就没那么安稳了,睡到半夜被莫离抓到,气得他找到贺南劈头好一顿训,说他也不看着点我。
我就奇怪,明明是我们有求于贺南,但看贺南对莫离唯唯诺诺的样子,倒像是他有求于他。
……
我一想到这里,冷汗就下来了,明明刚醒来还有些昏头涨脑,手却已经抓住了莫离的衣摆,很想把他扯到身后去,挡住贺南那个不喜欢女人的大叔的任何目光,可惜这只能是想想而已,真实情况是,我被莫离抓在身后,只能看着他的后背听他们说话。
训完贺南之后莫离也没有把我放开的意思,转身抓着我进屋,丢我到屋里唯一的那张床上。
我这些日子与他睡得熟了,所谓的羞耻之心,根本就跟那地缝上头那一小片天空中偶尔飘过的浮云一样,完全可以忽略。
更何况他在这之前已经有几日都没有回来过了,我想他想得厉害,他立在床边,我身子就自动自发,滚到他身边抱住他的双腿,猫儿撒娇那样,就差没有那头去蹭他的衣摆。
“躺好。”他声音微有些僵硬。
我已经不动了,他不知赶了多少路,那衣摆上满是风尘仆仆的味道,凑得近了,就有另一种味道浓郁起来。
血腥的味道。
5
我几乎是立刻惊恐起来,再也躺不下去,从床上跳起身来就往他身上摸,他拨开我的手,头发略有些散了,额发垂落,难得一见的疲累。
“我没事,那不是我的血。”
那是谁的?我几乎要冲口而出,又被他的脸上的杀气吓了回去。
难怪之前贺南会对他唯唯诺诺,我一直站在他身后居然没有发现,他这样一脸凛冽的杀气,就像是刚杀过几百个人,而且还准备再杀几百个的样子,不要说武功不济的贺南,任谁见了都会手软脚软的。
他看了我的表情一眼,微偏了一下脸,伸出一指指床,又重复了一句,“躺好。”然后转身便出去了。
我茫然了一下,不知他要去哪里,但是身体在他离开木屋的同时已经有了动作,一下就从床上跑到了门边。
他出门时反手将门合上了,但是木屋简陋,薄薄的门板上全是稀疏缝隙,我手放在门上,还未推门而出,眼睛就透过那些缝隙,清楚地看到他在溪边的背影。
他竟然在捧水擦洗手脸,很仔细地,最后立起身的时候又低头看了一眼衣服的下摆。
就这么几日,他又瘦了些,被月光拖长的影子长而薄,在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推门而出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所有要做的事情,转身向木屋走了回来。
我忽然没了主张,眨眼又跑回床上,欲盖弥彰地用被子将自己卷了起来。
要是文德知道他教我的天下无双的轻身功夫尽用在这些时候了,难保不会吐血。
莫离推门而入,仍是很轻的脚步声,其实只要他略微提气,脚下尽可以落地无声,但他走进这里的时候一直没有那样做过。
或许他是觉得没必要。
他的脚步在床边停下,然后坐了下来,坐在我身边的床沿上。
“不热吗?”他看着卷在被子里的我开口,脸上仍有些湿漉漉的,刚才垂下来的那绺额发粘在他瓷一样的额角边,之前那些凛冽的杀气已经没有了,即使还有一点淡淡的残余痕迹,看上去也只像是另一种的倦怠。
我刚才还在屋顶上摊着手脚吹风,现在便将自己卷在厚厚的被子里,当然是热的,被他这样一问更是再也待不下去,两只眼睛只知道看着他,又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着他的衣摆仔细盯了两眼。
那些血迹早已经凝固,莫离虽然不像文德那样有洁癖,但平素一向整洁,这些天奔波来去也有换衣服,大多是黑色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倒是很合身,今天这一身也是,暗夜里凝固的血迹在黑色衣摆上并不显眼,否则我也不会凑近了才发现,现在这样仔细地看过,果然只是一些飞溅上去的血迹,并不是他的。
我松了口气,一抬头却见他正看着我,双目与我相对,忽地微笑了一下。
“不怕了?”
无论是过去的季风还是现在的莫离都是素来少笑的性子,难得一笑,我只觉眼前春水如画,两手一动,几乎又要去捂住自己的鼻子。
他那点笑意在眼底微晃,伸出右手,四指并拢,在我的前额上轻轻抵了一下,哑声说了两个字。
“没用。”
我真是没用,过去身为皇女的一切尊贵都随着时间雨打风吹去,尤其是面对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莫离将外套脱了,上床与我躺在一起,我见他确实没有受伤,心里就安定下来,头靠在他的肩膀边,想与他说话,但看他双目微合,又像是要睡了。
他这些日子时常离开,我虽然不喜欢,但也渐渐习惯了,但今天看到那些血痕,实在忍不住不问,眼睛看着扔在床边的那件外套,嘴里情不自禁。
“溅到那么多血。”
他“恩”了一声,显然不愿多谈。
与莫离大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当然知道跟他说话的要诀是锲而不舍。
他虽然不爱讲话,但是你真的卯起来追问,偶尔也是会回答个一两句的。
所以我就追问,“你又遇上什么人了吗?”
他合着眼睛,许久没答,正在我就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他突然开口。
“我去了一次重关城。”
“……”
“两国开战,墨国突袭,城里很乱。”
“……”
“城门已经破了,士兵跑得比百姓快,死了很多人。”
“……”
“你在发抖吗?”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伸过手来,抱住了我。
即使是这样温暖的怀抱,都不能让我停止颤抖。
两国开战,战争。
我能够想到的,只有连绵的火光,血,惨叫,还有挣扎在生与死之间的人的脸。
我甚至想到了客栈里的那个老板,那个胆小如鼠,只会点头哈腰的老实人,他那个单薄简陋的小客栈,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天下已经太平了快十年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开战?
皇兄登基的时候,不是牵着墨斐的手说过,要与他永世交好的吗?他甚至要我嫁给那个男人,两国和亲,以求边关永固。
可是我逃走了。
我听见细微的一声响,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像是什么东西被崩断了。
战争。
再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让我恐惧的东西,尤其是在我觉得愧对所有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