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这个地方。
贺南叉腰说要救我的样子很嚣张,但是接下来列出的准备工作却多得惊人,又是要等某种药草成熟做药引,又是要寻找合适的容器收养镇魂虫,最后还掐指算时间,明说了非月圆之夜不能动手。
我很看不起他这样的神神叨叨,午后坐在木屋外一边剥笋子一边斜眼看他,“还要等月圆之夜?要不要先跳一段大神?”
他哀怨地看着我,只说了句,“你太不尊重长辈了。”
难得看到他没有装疯卖傻,居然还自称长辈,混忘了前几日是谁不服老地让我叫他大哥的,倒让我不好意思。
山谷里只有我们俩,莫离走了,说有事要办,我在他走之前已经把那日自己在树洞中所听到的对话择能说的都告诉了他——除了自己的公主身份之外。虽然我已经有了总有一日纸包不住火的自觉,但在还没做好承受一切的心理准备之前,能拖则拖吧。
事实上我感觉莫离已经对我的有所隐瞒感到非常愤怒了,毕竟没有谁在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死原来是与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会无动于衷的。
更何况,他最恨被骗。
他走的时候只扔下一句“等着。”多一个字都没有,我当时吓得脑子发懵,来不及说话就一把拖住他的袖子,好像自己是一只就要被他抛弃的小狗,心里惶急,还要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只是怕你不高兴。”
他袖子被我扯住,我抓得太紧,他的手微动了一下,却也没有挣开,或者是不想挣,衣服这东西,人在旅途,又没什么换洗,破了总是麻烦。
但是他不说话,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眼里风刀霜剑,看得我渐渐松了手指,一根一根的,知道留不住他,又怕他不回来,只敢更小声地说话,“那你记得回来,我还在这里……”想想觉得这句话没什么用处,又指指胸口,“那个,那个它还在这里。”
他眼睛眯了眯,终于点点头,又说了一遍,“等着。”然后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个狭窄的缝隙中,一个人呆立许久,直到贺南的声音将我惊醒。
“别看了,他一定会回来的,不为了你回来,为了镇魂虫也会回来的。”
我反身瞪他,前所未有的恶狠狠,瞪得他后退了一步,两手交叉在胸前做了个防备的姿势,声音紧巴巴的,“你要干吗?”
“他答应你什么?”我凶狠地问他,眼睛要吃人那样。
莫离走之前,与他在木屋外谈了一会儿,两个人背对着我,我有心挨过去听,但心里明白,他不想我听到的东西,我再怎么努力,都是听不到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力量的人,连选择自己处境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改变。
直到他走了,直到他消失在我面前,我才想到自己可以开口问眼前的这个男人,脸上凶狠,胸口里却是空的,害怕得空落落的,一个手指就能戳破的虚伪的壳。
“你很想知道?”贺南站直身子,露出欠扁的笑容,“我就不告诉你。”
我知道答案不可能来得那么容易,但仍是气结,再看到他脖子上被勒出来的累累红痕,还有下巴上被我揍出来的一块瘀青,更别提之前被飞出木屋外落地时扭到的腿脚,至今都是一瘸一拐的,心情再差都不得不佩服了。
“你武功这么差,难道不怕被人打死?”
他斜眼看我,耸耸眉毛,自己从怀里东掏西掏,掏出几个小瓶子来,倒出里面五颜六色的药丸霜剂又吞又抹,眨眼那些伤痕就在我眼前奇迹般地淡了下去,又扬手夹着金针连刺自己几个穴道,再直起身子,走路都不瘸了。
我看得神奇,嘴巴都微微张开了,他收起所有东西之后撇了我一眼,道,“来找我的人,都是有求于我的,谁敢怠慢神医?这世上之人,谁不怕死?又有谁真的想死?有那么多排队等着我救的江湖大佬,如果真有人要打死我,那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先把他给打死。”
我又手痒了,强迫自己不看他,避免自己变得更加暴力,懒得揍他,嘴里就更不留情。
“也不是人人都有求于你的,总有人什么都不想要你的。”
他突然不说话了,头低下去,许久都没动一下,我只是随口说话,说完就撇过头去了,等我觉得异样再回头,他已经哭了。
那已经是傍晚,山谷里光线朦胧,他一个老男人,灰白头发,耷拉肩膀,含着两包泪水,虽然并不难看,但真的很吓人。
我被吓得浑身一僵,问他,“你怎么了?”
他胡乱抹了抹脸,哑声道,“你说的是,就算天下人都追着你,可你想要的那个人,偏偏是不要你的,那也没办法。”
说完就走了。
这天晚上我就在木屋里睡了,贺南不知跑去了哪里,一直没进来。我睡不着,睁眼看到窗外透进来的白月光,这么深的谷里,也跟水一样凉。
我翻来覆去想贺南所说的那句话,越想越凄凉,心里可怜他,又可怜我自己,最后更想起莫离来,想起他说出“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时的表情,鼻子都是酸酸的。
我不想骗你,我只想你想起我来,虽然就连现在我都渐渐觉得,这希望越来越渺茫,渺茫得像是窗外的白月光,看到都觉虚幻,明明在眼前,却哪里都摸不到。
说来奇怪,我过去只要一个人静下来,总会想到过去与季风在一起的许多细小片断,但最近却越来越多地想起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尤其与莫离离开那客栈以后,记忆里那个少年的影子渐渐被高大的男人替代,他们虽然有同一张脸,但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却让我觉得分裂。
三年,我还是错过了太多时间,错过得都不能把前后的他完整地拼接在一起,错过得让我觉得,他们已经成了两个人。
门一动,像是有人正走进来,我猛惊,双眼紧闭,手在被子里却已经握紧了匕首。
贺南虽然是接受了莫离的条件将我留下的,但我并没有把这个地方当成万无一失的保险柜,上床前很是搜罗了一下可用的东西,最终选中的是一把小匕首,就搁在靠墙的药柜上,堂而皇之,像是怕我看不到。
黄铜柄的小匕首,双面开刃,该是贺南常用的东西,很锋利。我就握着它上床了,想着如果贺南半夜突然变身半兽人跑进来,我就一刀捅死他,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以防万一,手里有刀,总是聊胜于无。
门开了,然后是很轻的脚步声,笔直往我所躺的地方走过来,人在紧闭双眼的时候听觉就特别灵敏,我甚至能够听见走动间衣料摩斯的细微声响,一直到床边才停下。
我牙关咬得死紧,紧张得呼吸都停了,片刻静默之后,脸上一凉,竟然是他伸手过来摸了我的脸。
我再也忍不下去,睁开眼的同时霍地出手,锋利的匕首刷地挥向他,原本落在我脸上的手掌一翻,千钧一发之际反扣住我的手腕,我只觉腕上一阵酸麻,哪里还握得住那把匕首,就听它当啷一声落在床沿上,然后又落入床前所铺的厚厚地毯中,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干什么。”带着点怒意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以慢动作呆呆仰头,看到刚才还在我紧闭的双眼前晃动不休的那张脸——莫离的脸。
2
“你,你回来了……”我结巴。
“你在干什么,睡觉睡得连呼吸都没了。”莫离大人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还不是被你吓得……我心中默念,但是看到他回来只觉高兴,那点些微的惊吓与抱怨很快便烟消云散。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他并没有追问的意思,低头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拿在手里看了一眼,眼角微动了一下。
我的脸就红了。
“那个,那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解释。
“以防万一,用这种切纸的刀是不行的。”他开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暗哑,又随手把那把匕首搁在床边的药柜上,低头道,“进去一点。”
我一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但是身体已经听话地照做了,然后看着他在床边坐下,又解开大氅,最后躺下,就躺在我身边。
他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自然而然,像是过去已经做过千万遍那样,躺下之后即刻闭上眼睛,“睡吧。”
木屋里一片沉默,我维持着侧身相让的那个姿势,随着他之前的那一系列动作,早已浑身僵硬如石块,耳里是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响得连死人都能吵醒。
但他完全没有反应,合着眼睛,侧脸是一条沉默而漂亮的曲线。
我与莫离并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从来都是情势所逼,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自然而然,自然得……像是一对平常爱侣。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僵硬了多久,脑子混乱,渐渐连呼吸都忘了,他突然侧身,睁开眼睛对上我的。
我猛地吸气,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两个人之间只有数寸的距离,他的温热的气息落在我的脸上眼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乱了调子,“你为什么……”
他不说话,沉默地看着我,乌黑的一双瞳仁,黑暗里最深的诱惑。
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继续脸红,只有对着这张脸,我连提问的勇气都没有。
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如果是他要的,如果是我可以给他的,我都可以双手送上去,包括我自己。
我从十三岁起就知道,我愿意与他在一起——无论是什么样的在一起。
“我既然留你在这里,这里就是安全的。”他突然开口,哑着声音,并不介意自己面对的已经是一只红透的番茄。
“……”
“是有很多危险,但是你和我在一起。”
“……”
“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如果不得已暂时离开你,你要等我回来。”
“……”
我一直没有给他回答,然后,片刻之后,他很有些无奈地补了一句。
“你哭什么。”
他终究没有记起我,但是他仍旧与从前一样,要我与他在一起,大悲与大喜让我在他面前泪水汹涌,只顾得上用手边能够抓到的一切擦脸,喉咙阻塞,哪里还发得出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他一开始还有尝试叫我停下,但后来便放弃了,最后伸手,抱我到他身上,任我哭。
我的身体落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有安定温暖的味道,那种让我感觉就算天塌下来,都能够一笑了之的味道,他抱了我很久,眉头紧皱,但是手势温柔,我哭得双目红肿,眼前模糊一片,最后终于哭不动了,瘫在他的身上,脸埋在他的胸口,只剩下细碎的噎气声。
“哭完了?”
我动了动脑袋,因为羞愧,又因为那么长时间的拥抱,身上没了力气,更没有一点抬起头的欲望。
他仰面抱着我,任我趴在他身上,声音低哑,倒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会是你。”
我没听懂,抽噎着想抬头,又被他按下去,手掌放在我的后脑上,像是按住了一只猫,又说,“我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你这样缠着我,多麻烦。”
我愣住,之前的感动哗啦啦飞走,心凉了半截,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说话,却挣不开他的手,又听他低低吐字,“可有你这样缠着我,也好。”说完双手托我上去,我不及反应便已经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眼睛对着他的眼睛,他看着我,然后在两个人合在一起的呼吸中,很轻地吻了我的嘴唇。
他这样强硬冷酷的一个人,却有那么温软的嘴唇,微微带着些凉意,羽毛那样轻轻的一触,让我的心口又是一阵微痛。
我知道我爱他,这个连接吻都让我心疼的男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忘记我的时候,在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偷偷爱了他很多年了。
3
有他在身边的感觉太好了,我哭得累了,就趴在他身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口里,脸颊下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最好的催眠曲。
但我睡不着,这心跳声让我想起太多的事情,我低声问他,“让贺南把我身体里的虫子拿出来好吗?会有危险吗?”
他像是要睡了,声音益发的哑,沙沙的,“贺南不会失手,你放心。你武功太差,自保都不行,与其带着它被人觊觎,还是拿出来安全一些。”
“我是说你……”
他没答我,大概是不屑于回答这种怀疑他能力的问题。
我只好再接再厉,“你答应他什么?不要给他占便宜。”
他又不说话,我一腔热血都问在虚空里。
我憋得难受,悄悄抬头,眼睛早已适应屋里的黝暗光线,见他闭着眼睛,竟像是睡过去了。
我移不动目光,就这样看了他许久,我年少时的爱人,那个清瘦高挑的少年,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一个这样强大的男人,就连闭着眼睛的时候,都能够让空气里充满了压迫感。
这样的改变让我茫然。
床头松松地挂着乌黑的长鞭,鞭梢拖迤在枕边,我一开始并未在意,但是这样长久地注目之后,总有些怪异的感觉,忍不住又多看了它几眼。
“啊!”我突然惊呼。
他猛然睁眼,一手将我拨到床的里侧。
我面朝下被他按在床上,只能发出闷闷的声音,“莫离,那个鞭子是……”
他很快发现屋里没有丝毫异状,终于松手让我抬头,脸色不是很好看。
我可以理解,如果是我睡到一半被人吵醒,脸色也不会太好看的。
我还是不敢相信,抓着那鞭子仔细辨认,沉甸甸的乌黑鞭柄,尾梢一点微亮,那是我熟悉的金丝索散发出来的寒光,果然是他原先用惯了的那根鞭子。
我记得这条鞭子在我们随着断桥落下悬崖时就已经丢失,之后他一直是空着双手的,直到牧场上的人又为他准备了一根牛皮长鞭为止,但现在它好端端地在我面前,丝毫无损。
“为什么它回来了?”我实在忍不住惊讶。
“我从铁木尔手里拿回来的。”他眯着眼说话,忍着一个呵欠,难得一见的慵懒之态,瞬间夺魂,让我发了好一阵子呆。
等我回神想明白,他的眼睛已经又快合上了。
我抢着在他睡着前追问,“你遇上他们了?你怎么会遇上他们的?”
他皱眉头,见我满脸急迫,大概知道不说是没法睡了,虽然皱着眉头还是说了,“我追上他们,杀了一些,跑了一些。”
我震惊得结巴了,“长老们呢?”
“他们不在,应该是入山了,那个领头的汉人也不在。”他拨弄了一下我的头发,非常随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