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试就以上三书观之(按以上三书,并见法人氏所著《中国》一书中“中国与西方之关系”,因译其大意),当然于蒙古之始终不识耶教为何物,而西方帝王,乃苦欲联欢,以为十字军之助,其宗教愚诚,盍亦不可及矣。自此以后,西方帝王,亦知联合蒙古,已成绝望,而直接遣使通书于蒙古大汗之事,亦以无济而作罢。然诸教士西归后,颇能将一身所历,以纪载传述出之,使东方情况,瞭然于西方人之耳目,而增进双方之谅解,则间接之效,亦不可没。以上所举陈,特其尤著者。至若东西道路既通,传道之僧侣,货殖之商人,轮蹄接跻,朝暮往来,彼无名之旅行家,当尤不可胜数。吾人征之西方纪载,若勃莱奴喀皮尼,鲁卜里克孟德高奴维诸人,归欧时俱有所论述。试举列其一二可考者于此。
(甲)蒙古人之西游欧洲者
世祖至元二十五年,北京之畏吾儿人,(一作回鹘)名玛巴琐马者,奉命为聂思脱里主教,游历欧洲之罗马及英法各国。其抵罗马时,为1288年4月,罗马教皇尼古拉司第四亲出迎之,因上大汗致教皇书,教皇亦作覆书。其至伦敦巴黎,亦遍谒英法王侯。
巴黎有一鞑靼人(即蒙古人),曾为法国王菲力造一军中护首之铁胄。其胄制成后,颇坚美。当时鞑靼人领受此工作之文据,其亲书手迹,吾人试搜索法国自1296年至1301年之国库文据中,即可查得之。
顺帝(即惠宗,元代最末之汗)至元二年,曾遣使谒罗马教皇伯奴亦特第十二时,为1336年。
(乙)欧洲人之东游蒙古者
1294年,孟德高奴维奉使至北京时已有耶教寺院十二所。又有一意大利拿波耳城之佛朗西斯派教士为远东总主教。继之者,乃一法兰西人伯莱可尼色,于1307年,为北京主教。伯氏原为巴黎大学神学科之一教授。
鲁卜里克奉使所记云,有一巴黎金工,名曰威廉布歇,曾居蒙古,为大汗制一钜大银质之树,其根有四银狮,每狮各有一管口,泻出牝马之乳以供饮。
又云,有一巴黎妇人,名曰帕格特,为蒙古后妃房中侍女,其弟犹在巴黎大桥畔,设铁匠肆。
又云,有一英国人之子,名曰巴西尔,生于匈牙利,能操数国方言,为蒙古军中通译。
巴都汗西侵时,其第一次差遣往匈牙利之使者,亦一英国人,曾犯罪,由本国政府流配亚洲,乃投入蒙古军中服役者。
有一法国歌伶,名曰罗伯尔,曾漂流行歌,至亚洲东部之中国各地,后复返欧洲,死于天主教堂中。
鲁卜里克在蒙古所遇者,尚有一少年之法兰西人,乃法国北部卢昂城之居民,曾在伯格勒为蒙古所俘。又所遇者,尚有俄人匈牙利人及弗来敏人。
勃莱奴喀皮尼奉使蒙古时,于蒙古定宗廷中,遇一俄人,充译人职。
又勃莱奴喀皮尼自言,彼赴中国时,同行有伯莱斯拉夫波兰奥斯马加之商人。其由蒙古返欧,取道俄境,亦有几奴亚威尼斯之商人同行。
自元初以降,直迄明清两代,东西交通之频繁,实远非汉晋唐宋以来旧观。而其在历史上辟此新天地者,实惟元初辟疆土,建汗国,有以致之。此则蒙古史迹之于近代中国,实有甚重要之影响已。自世祖厚遇西欧人士,而孟德高奴维马可波罗以后,数十年间,东游者之名,不绝于纪载。其最著者,皆曾西发欧土,东抵北京,居留或及十余年,或则老死中国,未能归骨,此皆利玛窦、汤若望辈之先驱也。
因东西交通,所被于科学艺术之影响,尤难缕计。相传犹太人爱薛,于世祖时,曾传西域之医术于中国。此外近人尤有一较为新奇之说,盖谓元曲结构之严密,与唐宋以来之疏节阔目者大异,疑系马可波罗来中国时,曾挟希腊戏剧以俱来,故元曲大受影响。而归国时,复挟元曲以俱去,故西洋戏剧,亦为之蜕变云。此其为说,诚新奇可喜,然绝无确实可靠之证据。吾考元曲之重要作家,若关汉卿,若马致远(东篱),若郑光祖(德辉),若白朴(仁甫),若王实甫,皆为领袖一代之人才。前四人,即世所谓齐名之关马郑白,若王实甫,则曾以《西厢记》著称,此五人之才艺及其作品,皆可代表元曲。而试一考其时代,则除马郑二人,时代略晚,似与马可波罗同时外,其他若关若王若白三人,皆金末之人,入元初已届中年,或竟为暮年,而其著名之作品,亦多为金末叶时所成,斯时马可波罗尚未入中国,则元曲受希腊戏剧影响之说,毋乃徒逞臆说,务为新奇,毫无实据之可言欤。元曲作家之时代,多不能确考,然关王白三人,皆确有可考者。试述之如下。关汉卿,大都人,金末以解元贡于乡。明蒋仲舒《尧山堂外纪》云:“汉卿于金末,为太医院尹,金亡不仕。”陶宗仪《辍耕录》谓“汉卿至中统初尚存”。似其为太医院尹,在元初而非在金末。明杨铁崖《元宫词》云,“开国遗音乐府传,白翎飞上十三弦,大金优谏关卿在,伊尹扶汤进剧编”,则汉卿于金末元初,皆从事制曲。然无论如何,汉卿由金入元,乃在中统时代,而马可波罗赴中国,则在至元十年,其时汉卿非老即死。苟云其所制曲,会受波罗影响,宁非伪言。王实甫,今人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云:“实甫生年,固不后于汉卿,《西厢记》,或谓王作而关续之,或谓关作而王续之。然元人一剧,恒以数人合作,自不能以作者与续者,定时代之先后也。又汉卿有佳人拜月亭剧,实甫亦有佳人拜月亭剧,所谱乃金南迁时事,在宣宗贞祐之初,距金亡二十年,或二人均同及见此事,故各有此本欤。”又今人吴梅《顾曲麈谈》云:“王实甫其人,或称元人,或称金人,迄未有能确指者。余按实甫《丽春堂杂剧》,系谱金完颜某事,而剧末云,早先声把烟尘扫荡,从今后四方八荒,万邦齐仰,贺当今皇上,以颂金章宗作结,则斯剧之作,尚在金世,实甫盖亦由金入元者矣。”以此观之,则实甫汉卿,俱生金章宗之世。章宗薨之前二年,成吉思汗方践位。章宗薨之后五十余年,马可波罗方入中国。时代相越如此,而谓元曲曾有希腊影响,其谁能信之。
白仁甫,白仁甫名朴,于元遗山为通家侄,著《天籁阁集》,元王博文作序,谓“仁甫年甫七岁,遭壬辰之难”。又云:“中统初年,开府史公将以所业荐之于朝,再三逊谢,棲迟衡门,视荣利蔑如也。”按壬辰,蒙古军破汴,金主出奔,时为金哀宗天兴元年,时方七岁,则仁甫实生于哀宗正大三年丙戌,至世祖中统元年,已三十五岁。马可波罗入中国,在至元十年,于时仁甫已四十八岁矣。其年虽较汉卿实甫稍晚,然尚早于马可波罗远甚。若云其所作曾受波罗影响,此必无之事也。(按吴仲伦刊《九金人集》,仁甫在内,是仁甫乃金人而非元人。)就上举关王白三人之时代观之,而知元曲之与马可波罗,盖毫无关系。彼关王白三人,皆著述精美模范一代,为言曲者所宗,有如泰山北斗。而彼辈生年,及制曲之时期,并较马可波罗为早。
即郑光祖马致远之生年,虽不易确考,亦不过与马可波罗略相先后,其无关系,可断言也。
元曲之创始,实在金时,特至元代而其风益盛耳。今人研究中西交通者,好鹜新奇之说,不求确证,此亦一例也,故不可不为辨之。
此外吾人研究西域察哈台、奇卜察克及伊儿三汗国后,尚有一须加注意之事,即帖木儿汗国是也。帖木儿生于元末明初,崛起西域,平定察哈台伊儿两汗国,侵略奇卜察克汗国,建国都于撒马尔干,其兵力所及,深入印度波斯诸地。暮年以二十万众,向中国而趋,中道病死,志未能遂。苟其不死,则中国或将第二次被躏于蒙古马蹄之下,明之亡国,或不在崇祯,而永乐矣。吾人试思之,苟帖木儿之志获遂,则中国继续长埋于异族统治之状况中,回教之势力益盛,固有之文化益衰,满洲之兴否未可否。而近代中国之情势,必有所殊异于今日。故其中道而死,于中国之关系至大。且其所建帝国之广大幅员,亦既有成吉思汗以来之半,而回教之在印度,虽早植势力,亦赖彼有以扶掖增植之。斯盖蒙古种族将衰息以前,有此最后之一回光反照,其功绩之伟,影响之钜,不可忽也。
要而言之,治元史学之鹄的,亦既千端万绪,不能以一二语简括之。元人所发生之影响最大,所遗留之史迹最奇,则元史学之于中国史学界中实据有重要地位。其所研究之鹄的。
复次,中国自黄帝建国以来,始终为汉人主权。至元代始完全屈服于外族,是乃东亚汉人与蒙古人两大种族间之势力消长问题,当与欧史中罗马衰亡,蛮夷代兴,同一事例。中国本部之人民,因被政府,而精神方面,蒙巨大之变化。其在欧亚两洲之间,亦于此时,肇始陆道之直接交通,遂渐开近代之局面。此皆吾人治元史时所不可忽及不能忘之事象。故元代之蒙古人,实为变更东亚状况,变更中国状况之原动力,东亚史中,当于此斩然作一断代之区别。盖自此以后,中古之黑云即消散,近代之生活遂开幕,事实如此,昭然可观。吾人明晓此理,而后了然于元史学之为学,其本身实具有可供研究之价值与鹄的,固非吾人好为偏嗜,好炫博洽,而漫投身于此类之搜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