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近代十一位国学大师讲国史
19988700000043

第43章 吕思勉、孟森讲明史(1)

明朝(1368~1644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由汉族建立的中原王朝。历经十二世、十六位皇帝,国祚二百七十六年,是继汉唐宋后又一个强盛的中原王朝。明朝,无汉之外戚、唐之藩镇、宋之岁币,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清朝修史书《明史》中评价明朝是“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明朝的盛衰

吕思勉

明太祖起于草泽,而能铲除胡元,戡定群雄,其才不可谓不雄。他虽然起于草泽,亦颇能了解政治,所定的学校、科举、赋役之法,皆为清代所沿袭,行之凡600年。卫所之制,后来虽不能无弊,然推原其立法之始,亦确是一种很完整的制度,能不烦民力而造成多而且强的军队。所以明朝开国的规模,并不能算不弘远。只可惜他私心太重。废宰相,使朝无重臣,至后世,权遂入于阉宦之手。重任公侯伯的子孙,开军政腐败之端。他用刑本来严酷,又立锦衣卫,使司侦缉事务,至后世,东厂、西厂、内厂遂纷纷而起(东厂为成祖所设,西厂设于宪宗时,内厂设于武宗时,皆以内监领其事)。这都不能不归咎于诒谋之不臧。其封建诸子于各地,则直接引起了靖难之变。

明初的边防,规模亦是颇为弘远的。俯瞰蒙古的开平卫,即设于元之上都。其后大宁路来降,又就其地设泰宁、朵颜、福余三卫。泰宁在今热河东部,朵颜在吉林之北,福余则在农安附近。所以明初对东北,威远瞻。其极盛时的奴儿干都司设于黑龙江口,现在的库页岛,亦受管辖(《明会典》卷109:永乐七年,设奴儿干都司于黑龙江口。清曹廷杰《西伯利亚东偏纪要》说庙尔以上250余里,混同江东岸特林地方,有两座碑:一刻《敕建永宁寺记》,一刻《宣德六年重建永宁寺记》,均系太监亦失哈述征服奴儿干和海中苦夷之事。苦夷即库页。宣德为宣宗年号,宣德六年为公元1431年)。但太祖建都南京,对于北边的控制,是不甚便利的。成祖既篡建文帝,即移都北京。对于北方的控制,本可更形便利。确实,他亦曾屡次出征,打破鞑靼和瓦剌。但当他初起兵时,怕节制三卫的宁王权要袭其后,把他诱执,而将大宁都司,自今平泉县境迁徙到保定。于是三卫之地,入于兀良哈,开平卫势孤。成祖死后,子仁宗立,仅一年而死。子宣宗继之。遂徙开平卫于独石口。从此以后,宣、大就成为极边了。距离明初的攻克开平,逐去元顺帝,不过60年。明初的经略,还不仅对于北方。安南从五代时离中国独立,成祖于1406年,因其内乱,将其征服,于其地设立交趾布政使司,同于内地。他又遣中官郑和下南洋,前后凡七次。其事在1405至1433年之间,早于欧人的东航有好几十年。据近人的考究:郑和当日的航路,实自南海入印度洋,达波斯湾及红海,且拂非洲的东北岸,其所至亦可谓远了。史家或说:成祖此举,是疑心建文帝亡匿海外,所以派人去寻求的。这话臆度而不中情实。建文帝即使亡匿海外,在当日的情势下,又何能为?试读《明史》的外国传,则见当太祖时,对于西域,使节所至即颇远。可见明初的外交,是有意沿袭元代的规模的。但是明朝立国的规模,和元朝不同。所以元亡明兴,西域人来者即渐少。又好勤远略,是和从前政治上的情势不相容的,所以虽有好大喜功之主,其事亦不能持久。从仁宗以后,就没有这种举动了。南方距中国远,该地方的货物,到中原即成为异物,价值很贵;又距离既远,为政府管束所不及,所以宦其地者率多贪污,这是历代如此的。明朝取安南后,还是如此。其时中官奉使的多,横暴太甚,安南屡次背叛。宣宗立,即弃之。此事在1427年,安南重隶中国的版图,不过22年而已。自郑和下南洋之后,中国对于南方的航行,更为熟悉,华人移殖海外的渐多。近代的南洋,华人实成为其地的主要民族,其发端实在此时。然此亦是社会自然的发展,得政治的助力很小。

明代政治的败坏,实始于成祖时。其一为用刑的残酷,其二为宦官的专权,而两事亦互相依倚。太祖定制,内侍本不许读书。成祖反叛时,得内监为内应,始选官入内教习。又使在京营为监军,随诸将出镇。又设立东厂,使司侦缉之事。宦官之势骤盛。宣宗崩,英宗立,年幼,宠太监王振。其时瓦剌强,杀鞑靼酋长,又胁服兀良哈。1449年,其酋长也先入寇。王振贸然怂恿英宗亲征。至大同,知兵势不敌,还师。为敌军追及于土木堡,英宗北狩。朝臣徐有贞等主张迁都。于谦力主守御。奉英宗之弟景帝监国,旋即位。也先入寇,谦任总兵石亨等力战御之。也先攻京城,不能克,后屡寇边,又不得利,乃奉英宗归。大凡敌兵入寇,京城危急之时,迁都与否,要看情势而定,敌兵强,非坚守所能捍御,而中央政府,为一国政治的中心,失陷了,则全国的政治,一时要陷于混乱,则宜退守一可据的据点,徐图整顿。在这情势之下,误执古代国君死社稷之义,不肯迁都,是要误事的,崇祯的已事,是其殷鉴。若敌兵实不甚强,则坚守京城,可以振人心而作士气。一移动,一部分的国土,就要受敌兵蹂躏,损失多而事势亦扩大了。瓦剌在当日形势实不甚强,所以于谦的主守,不能不谓之得计。然徐有贞因此内惭,石亨又以赏薄怨望,遂结内监曹吉祥等,乘景帝卧病,闯入宫中,迎英宗复辟,是为“夺门”之变。于谦被杀。英宗复辟后,亦无善政。传子宪宗,宠太监汪直。宪宗传孝宗,政治较称清明。孝宗传武宗,又宠太监刘瑾,这不能不说是成祖恶政的流毒了。

明自中叶以后,又出了三个昏君。其一是武宗的荒淫。其二是世宗的昏聩。其三是神宗的怠荒。明事遂陷于不可收拾之局。武宗初宠刘瑾,后瑾伏诛,又宠大同游击江彬,导之出游北边。封于南昌的宁王宸濠,乘机作乱,为南赣巡抚王守仁所讨平,武宗又借以为名,出游江南而还。其时山东、畿南群盗大起,后来幸获敉平,只可算得侥幸。武宗无子,世宗以外藩入继。驭宦官颇严,内监的不敢恣肆,是无过于世宗时的。但其性质严而不明,中年又好神仙,日事斋醮,不问政事。严嵩因之,故激其怒,以入人罪,而窃握大权,政事遂至大坏。其时倭寇大起,沿海七省,无一不被其患,甚至沿江深入,直抵南京。北边自也先死后,瓦剌复衰,鞑靼部落入据河套,谓之“套寇”。明朝迄无善策。至世宗时,成吉思汗后裔达延汗复兴,击败套寇,统一蒙古。达延汗四子,长子早死。达延汗自与其嫡孙卜赤徙牧近长城,称为插汉儿部,就是现在的察哈尔部。次子为套寇所杀。三子系征服套寇的,有两子:一为今鄂尔多斯部之祖,亦早死。一为阿勒坦汗,《明史》称为俺荅,为土默特部之祖。第四子留居漠北,则为喀尔喀三部之祖(车臣,上谢图,札萨克图。其三音诺颜系清时增设)。自达延汗以后,蒙古遂成今日的形势了,所以达延汗亦可称为中兴蒙古的伟人。俺荅为边患是最深的。世宗时,曾三次入犯京畿。有一次,京城外火光烛天,严嵩竟骗世宗,说是民家失火,其蒙蔽,亦可谓骇人听闻了。世宗崩,穆宗立,未久而死。神宗立,年幼,张居正为相。此为明朝中兴的一个好机会。当穆宗时,俺荅因其孙为中国所得,来降,受封为顺义王,不复为边患。插汉儿部强盛时,高拱为相,任李成梁守辽东,戚继光守蓟镇以敌之。成梁善战,继光善守,张居正相神宗,益推心任用此二人,东北边亦获安静。明朝政治,久苦因循。张居正则能行严肃的官僚政治。下一纸书,万里之外,无敢不奉行惟谨者,所以吏治大有起色。百孔千疮的财政,整理后亦见充实。惜乎居正为相不过十年,死后神宗亲政,又复昏乱。他不视朝至于二十余年。群臣都结党相攻。其时无锡顾宪成,居东林书院讲学,喜欢议论时政,于是朝廷上的私党,和民间的清议,渐至纠结而不可分。神宗信任中官,使其到各省去开矿,名为开矿,实则藉此索诈。又在穷乡僻壤,设立税使,骚扰无所不至。日本丰臣秀吉犯朝鲜,明朝发大兵数十万以援之,相持凡7年,并不能却敌,到秀吉死,日本兵才自退。神宗死后,熹宗继之。信任宦官魏忠贤,其专横又为前此所未有。统计明朝之事,自武宗以后,即已大坏,而其中世宗、神宗,均在位甚久。武宗即位,在1506年,熹宗之死,在1627年,此122年之中,内忧外患,迭起交乘,明事已成不可收拾之局。思宗立,虽有志于振作,而已无能为力了。

靖难两疑案之论定

孟森

成祖以洪武三年封燕王,十三年之国。二十三年同晋王讨乃儿不花,晋王怯不敢进,王倍道趋迤都山,获其全部而还。太祖大喜。是后屡帅诸将出征,并令王节制沿边士马,王威名大振。

《太祖本纪》:“三十一年五月戊午,都督杨文从燕王棣、武定侯郭英从辽王植备御开平,俱听燕王节制。”《纲目三编》以为《太祖实录》已经永乐间改修两次,所书为燕王张大之词,盖不足信,当是杨文从燕王、郭英从辽王,各受节制,非谓并辽王亦听燕王节制也。此皆嫌恶燕王之说,其实即经节制沿边诸军,岂遂为太祖许其篡立?此等处不足深辩,要之养其积威,故能驱所部为逆,又能慑制讨逆之军,所由来者渐矣。

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崩,皇太孙即位,遗诏:“诸王临国中,毋得至京师。”王自北平入奔丧,闻诏乃止。

《纪事本末》:“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丙子,皇太子薨,皇太孙生而额颅稍偏,性颖聪,善读书。太祖每令赋诗,多不喜。一日令之属对,大不称旨,复以命燕王,语乃佳。太祖常有意易储,刘三吾曰:‘若然,置秦、晋二王何地?’太祖乃止。”史《刘三吾传》但云:“太子薨,上御东阁门,召对群臣,恸哭,三吾进曰:‘皇孙世嫡,承统,礼也。’太孙之立由此。”《明通鉴》谓诸书所说太祖欲立燕王,皆成祖改修之《太祖实录》如此。王鸿绪《史稿》尚从之;正史不然,书法谨严矣。

《齐泰传》:“皇太孙素重泰,及即位,命与黄子澄同参国政,寻进尚书,时遗诏诸王临国中,毋奔丧,王国吏听朝廷节制。诸王谓泰矫皇考诏,间骨肉,皆不悦。”

初高皇后崩,太祖选高僧侍诸王,为诵经荐福,左善世宗泐举道衍,燕王与语甚合,请以从。至北平,住持庆寿寺,出入府中,迹甚密,时时屏人语。惠帝立,削夺诸王,周、湘、代、齐、岷相继得罪,道衍遂密劝成祖举兵,成祖曰:“民心向彼,奈何?”道衍曰:“臣知天道,何论民心!”乃进袁珙及卜者金忠,于是成祖意益决。

《袁珙传》:“生有异禀,好学能诗,尝游海外洛伽山,珙,鄞人。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皎日,目尽眩,布赤黑豆暗室中辨之;又悬五色缕窗外,映月别其色;皆无讹,然后相人。其法以夜中燃两炬,视人形状气色,而参以所生年月,百无一谬。洪武中,遇姚广孝于嵩山寺,谓之曰:‘公刘秉忠之俦也,幸自爱。’后广孝荐于燕王,召至北平,王杂卫士类己者九人,掺弓矢饮肆中,珙一见即前跪曰:‘殿下何轻身至此?’九人者笑其谬,珙言益切。王乃起去,召珙宫中谛视,曰:‘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已见藩邸诸校卒,皆许以公侯将帅。王虑语泄,遣之还。及即位,召拜太常寺丞。所居鄞城西,绕舍种柳,自号柳庄居士,有《柳庄集》。”

《金忠传》:“忠,鄞人,少读书,善《易》卜。兄戍通州亡,忠补戍,贫不能行,相者袁珙资之。既至,编卒伍,卖卜北平市,多中,市人传以为神。僧道衍称于成祖。成祖将起兵,托疾召忠卜,得铸印乘轩之卦,曰:‘此象贵不可言。’自是出入燕府中,常以所占劝举大事,成祖深信之。燕兵起,自署官属,授忠王府纪善,守通州,南兵数攻城不克。已召置左右,有疑辄问,术益验,且时进谋画,遂拜右长史,赞戎务,为谋臣矣。”

按成祖之成大业,史多夸其为术士所推许,此即行险侥幸者所为,非有他功德可得天下,直由命相致之耳。

靖难之师,起于削藩,削藩之议,由来已久。

《史窃》:“太祖时政治严核,中外万几,太孙每奉裁决,济以宽大,中外欣欣爱戴,独诸王皆挟叔父之尊,多不逊服,太孙常以为忧。先是,太祖封诸王,辽、宁、燕、谷、代、晋、秦、庆、肃九国皆边虏,岁令训将练兵,有事皆得提兵专制,便防御,因语太孙曰:‘朕以御虏付诸王,可令边尘不动,贻汝以安。’太孙曰:‘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不靖,孰御之?’太祖默然,良久曰:‘汝意何如?’太孙曰:‘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变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太祖曰:‘是也,无以易此矣。’”此说太祖亦以为是。诚能行之,削藩前尚有事在,以德怀,以礼制,建文朝无暇为也,用高巍之说,则庶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