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侵所兼并臣服之国至多,其在中亚一带,部落错综,犬牙杂处,铁骑一临,尽归澌灭。至远西诸国,或在里海南北,或在波斯湾附近,其更远者,则在黑海一带,尽为蒙古势力所及之地。吾人于此,固可比合中西史籍所纪,以图表明之。兹就柯书《西域传》中列有专传者,为造一简明表于下。按表中所载中国译名,悉本柯书。欧语译名,悉本《蒙古史》。
因西侵而扩大版图,因扩大版图而中西交通,乃必至之势也。按《元史·成吉思汗本纪》云:“成吉思汗病革,语诸子曰,我为汝槽创业,自彼至此,皆有一岁程。”可知当时版图之广大。然自成吉思汗死后,其孙巴都旭烈兀再事西侵,一则深入俄国波兰,建国都于萨莱城。一则摧灭波斯全境,改建汗国。自此而国境之广大辽远,较太祖生时,更增数倍。疆域既极辽阔,则交通益感困难,于是乃兴驿站以为补救方法。自驿站既兴,而东西交通,遂多利便。按《旧元史·术赤传》云:“术赤,太祖长子也。国初以亲王分封西北,其地极远,去京师数万里,驿骑急行,二百余日方达。”夫在太祖时,自东至西需一岁程者,今太宗以来,幅员益广,而由俄境萨莱城至北京,仅需二百余日,此则兴驿站之明效也。
故论东西交通而着眼于元代之驿站制度,实为最切要之一点。当时西行之道有二,其一,由天山南路,经中亚,越波斯阿拉伯以达欧洲,是曰“南道”。一,由天山北路,经西比利亚之南,以入俄境,是曰“北道”。考驿站制度之创始,盖在太宗阿阔台时代。“太宗虑奉使者,率经民地,既稽时,复扰民,欲令各千户分出夫马,定立驿站,非急务,均须乘驿马,勿得经民地。商诸察哈台,察哈台善之。允于所辖境内置驿,东接太宗所置者,西接巴都所置者,太宗于是以此意布告诸王驸马等,皆以为便,始置守驿等户,命人整治所排驿站,站各设夫二十,内铺马与使者廪,饩羊马及车牛,均著为令,有阙者,没其家财之半。”以上同中国史籍中之元代驿站制度。吾人须知,自有此驿站制度,商贩互市,行旅无阻,中西交通,乃得开从古未有之局面。故太宗阿阔台自言,即位后有四功四过,所谓四功者,即“灭金”“立驿站”“设诸路探马赤”“无水处使百姓凿井”是也。于此吾人知驿站制度之在当时,其重要为何如(元代驿站制度、可考《元史》及《马可波罗游记》之纪驿站一章)。
蒙古西侵,凡三大役,其用兵之目的不同,所扩大疆土亦异,治元史者,所当分别论列者也。
西侵三大役,其第三役(旭烈兀西征)在中亚及亚洲西部所发生之影响尤巨,且尤能令吾人惊愕震叹。盖此役之结果,乃回耶两宗教在亚洲盛衰之一关键。自有此役,而后“天方衰息,天主东行。”故欧洲之东方史家,其于此役,尤感趣味。盖波斯阿拉伯之地,自谟罕默德生于陈宣帝太建三年(571年)至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年)遂宣布纪元,为回教主。其后子孙世袭,势力益张。公元675年,西侵欧洲,乃兵锋达于西班牙。至787年,而国境西至地中海,东至印度河,1187年,取耶路撒冷,逐天主教徒。至是而欧亚之间,回耶之争,几无宁岁。十字军屡起屡蹶,欧洲帝王诸侯,疲竭精力以事此,而终于无济。其酋据有报达,号为回教主,曰哈里发(或译加利弗),与罗马之天主教皇,俨然东西对峙。吾人试一稽考,东西史籍所载,当时报达城中文物礼俗之盛,与哈里发之尊崇富厚,盖可想见。欧洲耶教帝王,痛心切齿,无可奈何。今何幸蒙古旭烈兀挟其游牧人种之蛮力,一旦风驰电扫,迳将此回教中心之圣地,以马蹄躏平之,回教徒悉膏锋刃,余亦逃散四方,数百年绵延不绝之哈里发传统大位,一旦中绝,中亚回教之焰,忽焉衰熄,而后天主旧教,乃得乘隙东行,旭烈兀诸子孙,亦多受洗礼遵奉耶教。吾人试思,此一役在中亚之影响为何如。斯固欧洲耶教帝王所以抚掌快心,必欲与蒙古通使修好,而欧洲东方史家,所以述伊儿汗国史,与旭烈兀攻报达一役,遂不禁眉飞色舞耳。
今为使吾书条理清疏,便于读者计,凡旭烈兀攻报达之事实,特自柯氏《新元史》之《旭烈兀传》《报达传》中,分年撮举之。
此末代被杀之哈里发,其名曰木司塔辛,《元史》称其“嗜音乐,常患头痛,伶人作新琵琶七十二弦,听之病顿愈”者也。自为蒙古所屠杀,而报达城中回教之正统遂绝。且蒙古攻报达之役,尚有一琐事,足以觇知中亚人民对于此报达一圣地之迷信,其程度为何若。换言之,即回教在中亚之威欲为何若。当旭烈兀迟回未决进攻之时,宪宗遣一星者来,其名曰洼杀哀,旭烈兀令决之,星者卜云不吉,若攻报达,必有六凶,(一)马亡,士卒疠疫,(二)日不出,(三)雨不降,(四)风霾地震,(五)草树不生,(六)国君死。按此六条,本于《蒙古史》,洪钧柯劭忞均作日不出、雨不降、士马亡、年岁荒、风雾地震、国有大丧,与此小异。及报达下后,以星者言不,遂杀之。此虽历史中一趣闻琐事,亦足见报达一城之尊严神秘,使人迷信畏惧,至于如此。苟非以旭烈兀之游牧野族,溃决藩篱,不为传说迷信所动者,正恐未易将此数百年宗教之根株势焰,一旦扑灭也。
旭烈兀自灭报达后,即于其地,建伊儿汗国与奇卜察克汗国、察哈台汗国,并称为西北三大藩。然在此三藩之中,唯伊儿汗与回耶两教之势力消长问题,其关系最大。故治伊儿汗国史,即无异治中亚回耶两宗教之消长史也。又伊儿汗国,辖有波斯全境,其西取道阿拉伯,可通非洲,其西北取道叙利亚,可通欧洲。故旭烈兀诸子孙践汗位者,与欧非两洲之交涉为最多。其间且有欧亚通婚之故事。又其诸子孙之曾奉耶教者,亦代有其人。故治伊儿汗国史,即无异治是时之东西交通史也。
伊儿汗国与欧洲之关系,较其他诸汗国为独深,盖瞭然非诬。故曰,治伊儿汗国史,即无异治当时东西交通史,及治中亚耶回两宗教势力消长史,斯言盖非过论。即以上表中诸史迹论之,阿八哈汗娶东罗马王密哈哀儿巴里洛克之女马利亚,人称脱司配那哈敦。其孙合尔班答汗,亦娶东罗马王安铎鲁尼克司之女,亦名马利亚,人称小脱司配那哈敦。按《蒙古史》谓安铎鲁尼克司以其姊妹马利亚为合尔班答妻,洪柯二氏均作其女,似有误。此等“亚欧通婚”“黄白通婚”“回耶通婚”之故事,实足令吾人读中古东西交通史时,发生无限之兴味。又合赞汗曾娶小阿昧尼亚王森巴德之女为妻,而森巴德亦以一蒙古公主为次妻。如此史迹,吾人翻遍二十四史,仅于《元史》中得见之,且仅于诸汗国中之伊儿汗国得见之。吾故曰,治伊儿汗国史,即无异治东西交通史。
复次,吾人所尤感兴味者,非仅伊儿汗之东西通婚而已,其尤有趣味者,则诸汗与欧洲帝王通书报聘之史迹是也。伊儿汗国中历代诸汗,与西欧通使之事甚多。其书函至今尚存,而史迹最可注目者,莫若前之阿鲁浑汗,与后之合尔班答汗。今撮举之。以下所举并见《蒙古史》。
阿鲁浑曾两次通使于西欧帝王,其第一次,系致书于罗马教皇哈奴留司第四。其书之拉丁文译稿,今尚保存,惟其拉丁文极拙劣鄙晦,似当时译者,于蒙古原书语意,未能明了。书中所纪年月为1285年5月。书意大约望与西欧基督教人,提携合力,同攻埃及回教。且自言其祖母及母,均为基督教徒。其祖旭烈兀及父阿八哈,皆礼敬基督教人。彼自身亦颇崇耶教。今望相约合作,及表其敬慕之意,故以宝衣一袭,名香若干,贡奉长老,云云。
其第二次,系致书于罗马教皇尼古拉司第四,及英王爱德华第一、法王菲力。其致法王菲力之书,今尚保存于巴黎古今文牍官库,时在1285年5月,书为棉纸,作卷筒形,长六尺五寸,宽一尺,字凡三十四行,黑色,殊印一,连印三处,印形正方,宽长各五寸,印文共六字,系汉文。使者名布司路喀雷,蒙古原书作,为意大利之几奴亚人。此书之法文译稿,有二种,一为莱弥萨,一为希米特。此书文义,较其他蒙古文字为简单晓畅,今按希米特氏译文如下,译文据傅运森君《元西域宗王致法兰西王书考》惟余参酌《蒙古史》,于傅君原译之外,略有增加字句之处。
蒙古阿鲁浑汗致法兰西王美好腓力书(译文):
长生天气力里,皇帝福荫里,阿鲁浑汗,致书于法兰西王。贵国使臣巴什麻(聂斯脱里教徒,即景教徒,驻回鹘地,管理鞑靼教民之主教)至,据云,伊儿汗出兵,以趋埃及时,汝即派兵接应,有志如是,深堪嘉尚。余虔信天气,将于豹儿年冬季12月即1294年1月出师,于春季第一月,驻兵大马色。汝如预定时地,践约出师,大福荫护助里,耶路撒冷可克,余以之畀汝,否则会军之时地无定,吾人之行动不一,则无利益之可言矣。我曾遣使告汝,可派遣娴习各方言语之使臣来此,且将法国出产各种采色之图像,及希有之物品,馈我为礼,然非长生天气力里皇帝福荫里不可。吾使名蒙喀里尔,即布司喀雷、蒙古原名作并以奉闻。
牛儿年夏季第一月,刚达郎写来。(即1289年)
以上之书吾人苟就其辞意,一加审察之,因知彼蒙古之通使欧西,其目的在政治,在自身利益(即扑灭埃及),而欧洲教皇帝王之通蒙古,则其目的在宗教,在崇耶攻回。双方目的不同,所怀各异,故虽竭力联欢,而于事终无济也。此虽寥寥短书,而吾人可以考见当时欧亚间之情状焉。
合尔班答亦曾通使于罗马教皇,及英法诸国王。其致法王菲力(即1268~1317年)之书,今保存于巴黎藏书库。其所遣使臣,名图们。按书角今附有意大利文之译文,于1307年7月至英国。时适英王爱德华第一逝世,嗣王爱德华第二,乃于是年10月覆书。其书之首,称曰:“至尊贵显赫之鞑靼国王鄂尔介都殿下。”按合尔班答,一名鄂尔介都,书尚保存。又谒教皇克利门第五于罗马。时为1308年3月,教皇亦有覆书。当时双方所通书使,各以敬奉上帝,共敦睦谊为言。其致法王菲力一书,今尚保存者,尤足供考古之资。
合尔班答致法王之书,乃其初即位时告即位时者也。合儿班答幼奉耶教,名尼古拉司,后改奉回教,属于十叶派,同教人以合达班答呼之。合达班答者,犹言上帝奴仆也。与十叶派反对之素尼派人,则以合儿班答呼之。合儿班答者,犹言驴夫也。惟敕令书牍,多自称鄂尔介都汗或译为乌勒载图,乃吉祥及富有之义。因生里久旱适雨,故以为名。其致法王腓力之书,译文如下,译文亦据傅运森君《元西域宗王致法兰西王书考》。
蒙古鄂尔介都汗告即位与法兰西王美好腓力书(译文)
鄂尔介都皇帝,致书于法兰西王。昔者佛兰克各王,皆与皇曾祖考(谓旭烈兀)皇祖考(阿八哈)皇考(阿鲁浑)皇兄(合赞)相友善,道路虽遥,彼此曾遣使持国书礼物相赠,汝当忆之。今者大福荫护里,身登大宝,亟欲继皇祖考皇考皇兄之志,准其绳墨,守其约法,以治天下。吾与若辈,情如手足,前因奸徒播弄,以致失和,然余甚以增进两国睦谊为念也。贴木儿可汗,托克托汗,察八尔,笃哇,均为成吉思汗后裔,前因不睦,致有四十五年之战争,大福荫护里,现复和好如初,自中国日出地,至他拉湖畔之民族,复相交通,吾辈相约,苟有离心离德者,当共击之,余爱和平如是,安能忘皇祖考皇考皇兄与汝之交谊乎。因派遣玛玛拉克及图们二使臣,通音问。余闻汝辈佛兰克王,甚相亲睦,甚为得计。天气助里,敢有扰乱汝国和局者,汝辈讨之,敢有扰乱吾国和局者,吾辈讨之,有志如是,天气鉴临。
蛇儿年孟夏月八日,雅理酉写来(1305年)
合尔班答致法王之书,其形式与阿鲁浑之书略同。书为棉花纸,作捲筒式,长九尺,宽一尺八寸,字系畏吾儿文,共四十二行,中逢汗名,皆抬头另行写,殊印共五方,印文系汉文,全书边缘及空白处甚多,两旁边缘及背面,有细字密书之意大利文译文。此书据莱弥萨氏考证,以其边缘广而空白多,全书尺度,较阿鲁浑之书为阔大,用殊印又甚夥,故断定其典制似较隆重。阿鲁浑玺文六字,曰辅国安民之宝。合尔班答玺文十字,曰真命皇帝天顺万年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