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次,则元人于吾北方民族之同化作用上,颇有影响。按契丹女真二族,自窜据吾北方以后,浸假而文化濡染,习于汉俗,其“民族意识”已渐沦亡,而相率自附于汉人之列。故当蒙古盛时,彼曩日与吾为敌之辽金二族,已驯伏归化,深染华风。然彼虽自附于汉人,而汉人固未必便认为同类也。自蒙古南并中国以后,乃迳分中国民族,曰“汉人”,曰“南人”,其所谓南人乃宋亡之裔。若曰汉人,则其中包含北方久习汉化之契丹女真也。至是而彼久习汉化未能即真之异族,乃迳取得汉人之名,加诸其族。而吾南方人民,亦浸久而承认之。于是吾北方各省之民族同化,乃倚赖蒙古人指鹿为马等称齐视之结果,而名实两方面,俱告成功,斯固亦治史者所不当忽之一事。
元人宗教信仰之留遗迹于中国者,则“喇嘛教”是也。元人崛起朔漠,无所谓宗教信仰,厥后四方以次戡定,东西诸汗,亦颇苦其民蛮野鄙僿,不易施治。乃不惜旁求外邦宗教,冀以教民淑俗。当时诸汗国分封万里,幅员辽阔,风尚之传习不同,交通之情况互异。故其所假借应用之宗教,亦复彼此不同。
元人兴盛之时,西欧诸帝王,方沉迷于复兴基督教之梦中,竭其力以屡兴十字军,冀绝灭回教于西亚东欧之地。当时以伊儿汗国之扑灭回教故,罗马教皇乃屡遣教士东行,冀与蒙古人声气相通,以从事合作,扑灭回教。于时元人方务兼并回教诸国,故亦采远交近攻之策,务与基督教士交欢。吾人熟知意大利人马可波罗之父与叔,即奉蒙古大汗忽必烈之命,与罗马教皇通使,以求其派遣教士东来着也。乃不幸道远稽迟,复值教皇更迭,故忽必烈请求教皇派遣百人,而教皇乃仅派二人,且未达中国,中道而返。其时复值蒙古戡定青海川藏,土番僧侣,声势大张,若辈挟佛教中小乘外道之旁支,别受聂思脱里教派之影响,而今日风靡蒙藏之喇嘛教,于以创行。蒙古大汗忽必烈,乃转移其眷顾基督教之眼光,而别注目于喇嘛教。于是北方游牧驰突之民族,逐一变而为黄衣佛号气死奄奄之今日蒙古部落,实以是时种其因。吾人今日试游北方诸地,远及塞外盟旗,乃恍然于六七百年蒙古所留宗教信仰之遗迹,其支配北方种族生活之情形,盖若何强烈而有力,斯亦治元史者所当研究之鹄的耳。
元人南并中国之所留影响,为吾人研究元史之鹄的者,既大略如上述。至其西侵欧洲之关系,尤为蒙古史迹之价值所在。夫元人西侵之价值所在,则“东西交通”耳。原来中国与欧洲之交通,在历史上,曾有多次之机会,垂相接触,而终致参商不果。自纪元前三百二十六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东侵,兵锋及于印度恒河,其于中国,未达仅一间耳。及汉武帝远通西域,而亚力山大王所建东方藩封,早归沦灭,东西交通,终不相值。汉武与亚力山大王之相距,仅二百七八十年,彼此参商,遂成永隔。甘英远使,已临西海,徒以安息欲擅互市之利,甘英见惑伪言,竟不西渡。按甘英所临之海,近人考证以为里海,独洪钧以为系波斯湾,见洪氏《元史译文证补,〈中国与欧洲之间〉》,遂终无直接通使之机会。由此因循,至于中古1229年以后,乃藉元人兵力,西达波兰奥斯马加,而后中西陆路之直接通使,乃告纪元。此即一部元史之极大价值所在,而亦即吾人所以戮力搜讨之鹄的。英国霍渥尔特氏所著《蒙古史》第三卷之序言有曰:
蒙古西侵,乃将昔日阻塞未通之道途,尽开辟之,而使一切民族种姓,聚首相见。西侵之主要关系,乃输送全部民族,使转徒交通。
法国马斯伯罗氏所著《中国》,书中第四章亦曰:
惟蒙古人之力,乃使中国与欧洲互相接近。彼既为莫斯科与机洼之主人,乃更侵入波兰,直越奥匈国境。使非阿阔台之死,报拯免欧洲,或将更引其众前进耳。
吾人于此证知,蒙古西侵乃东西交通史中之一大事件。盖自蒙古西侵,而中西两方相互间,乃辟汉唐以来未有之新天地。彼元人虽铁骑驰突,未尝具有传播文化之动机,而双方文化,终于不自觉间,赖以传播。且以亚洲有色人种,震烁西欧,亦为吾东方民族足以自豪之历史。盖自纪元四百四十年来匈奴亚提拉王,西侵罗马以后,又越八百余年,乃有蒙古酋巴都速不台等,继踵前烈。故治元史者,当视蒙古西侵为一主要大事。而吾人对于西侵之事略,与西侵诸役之本身价值,固当以中西交通一问题,为研究之焦点。
巴黎大学旧设《鞑靼史》讲座,当时法国史学界之主张,以为马可波罗之著游记,其关系之重大,不逊于哥伦布之西航美洲。有法国东方史家莱弥萨氏,曾将蒙古西侵之影响,列举多种如下。
一、关于宗教传布方面者
叙利亚之聂思脱里派因蒙古西侵而传布于中国,当1280年,罗马教皇使者抵中国时,已有聂思脱里派之寺院十二所。
元人名北京曰汗八里,当时汗八里之主教,曾将《新约全书》及《赞美圣》翻译为蒙古文。
喇嘛教之创兴,实于聂思脱里教派有所采取。又蒙古所行之畏吾儿文字,亦由聂思脱里教徒,于叙利亚文字有所贡献,以造成蒙古通用之文字。
二、关于物价介绍方面者
蒙古曾传中国之罗盘指南针于欧洲。
自蒙古西侵,欧人乃识中国印度从古早用之火药,木版雕刻之印刷术,亦由蒙古自中国传入欧洲。
纸币为中国早行之物,由蒙古之在波斯者,传入欧洲。游历家巴罢罗印曾于1450年,在地方,遇一鞑靼人曾奉使中国者,呼纸币为且告以在中国如何印刷发行之大状况。
纸牌作叶子戏之用者,原系木质镌花,于1120年,自中国传入蒙古。而欧人最古所用之纸牌,其形式花样尺度数目,皆与中国同。
又算盘乃计算之器,亦由蒙古西侵时,传入俄国与波兰。今俄波两国不识字之妇女,于计算时,尚通用之。按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古人布算为筹,今用算盘,以木为珠不知何人所造,亦未审起于何代。案陶南村《辍耕录》,有走盘珠定盘珠之喻,则元代已有之矣。
莱弥萨氏于列举以上诸事既竟,更为结论曰:“此交通乃将中古之黑云,一扫而净。屠杀之祸虽惨,殊可以警奋数世纪来衰颓之人心,而为今日全欧复兴之代价也。”
其在物质文明方面之交通,除吾人上举之东方指南铖火药印刷纸币之传入欧洲而外,其西方传入东方之物,则火炮是也。按《元史》载阿里海牙攻樊城,世祖得回回亦思马因所献新炮法,命送军前,乃进攻樊。樊破移以向襄阳,一炮中谯楼,声如震雷,世所谓襄阳炮也。
《元史·工艺传》载云:“阿老瓦丁,回回氏,西域木发里人也。至元八年。世祖遣使征炮匠于宗王阿不哥,王以阿老瓦丁亦思马因应诏。二人举家驰驿至京师,给以官舍,首造大炮,竖于五门前,帝命试之,各赐衣服。十一年,国兵渡江,平章阿里海牙遣使求炮手匠,命阿老瓦丁往,破潭州静江等郡,悉赖其力。”又云:“亦思马因,回回氏,西域旭烈人也。善造炮,至元八年,与阿老瓦丁至京师。十年,从国兵攻襄阳,亦思马因相地势。置炮于城东南隅,机发,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陷。”
吾人自中国史籍所得,惟阿老瓦丁及亦思马因二人而已,然自西方史籍中征之,则尚有多人。马可波罗游记自云,元兵攻襄阳时,身预其列,其父曾献炮法,遂破其城。是马可波罗之父,亦为献炮之一人矣。
《伊儿汗国史》载云:“蒙古大汗征大马色城之三炮手,攻襄阳,一曰阿伯八克,一曰伊伯拉希,一曰马合摩德。”时为西历1272年云。
吾人观于中西史籍所载攻襄阳炮手之名,彼此歧出,颇滋惶惑。近人张星娘考证《中国史书上之马可波罗》曰:“元史所纪襄阳之役,无马可波罗之名,或当时献炮者多人,而史官仅择亦思马因一人之名,余皆从略也。成宗时,史官进世祖实录,帝阅之,斥曰,亦思马因一炮手,事何足纪。由此观之,即亦思马因一人之名,得遗留后世,亦云幸矣。”
抑吾人于以上所举诸事物之外,犹有可补充之数事,甚为重要者。
一、则中国农产工艺品之再入欧洲也
当中国汉代西方罗马之时,亦常有中国所产丝茶诸物,由安息之转运居奇,流入欧洲。于时罗马人颇不能明晓其来源,而漫呼其产地曰,斯盖中国之一别名也。厥后西方罗马衰亡,中国亦遭晋唐之乱,交通中绝,而中国农产工艺品之不见于欧洲者,盖八九百年。至元人西侵,而后久睽隔于欧人之眼之品物,若丝与茶,及两宋以来范制颇精之瓷器,复随元人马首,而再入欧洲。
二、则回教徒天文历法知识之传入中国也
吾人读《元史》,每见当时宗教徒有所谓“木速儿蛮”者,即今日欧人通常习呼回教徒之名曰是也。今据欧洲之蒙古史学专家所考见,以为元人西侵波斯,攻破报达,曾传阿拉伯回教徒之天文知识于中国(《蒙古史》)。按波斯阿拉伯向为天文历算诸学发达之地,报达一城,为回教徒声教文物之中心者,凡六七百年,一旦为元人所蟠据,其天文知识之因交通而传入中国,乃事势之所许。今试以此说,考之中国史籍,亦不为无征。柯劭忞《新元史》卷三十四《历志》云:“耶律楚材常言,西域历五星密于中国,又作麻答历,今不传。”又云:“世祖至元四年,西域人札马鲁丁,用回回法,撰万年历,帝稍采用之。其法为默特纳国王马哈麻所造。历元起西域阿剌必年,即隋开皇己未。”又云:“十三年平宋,世祖诏许衡、王恂、郭守敬改治新历,率南北日官陈鼎臣、郑元麟、毛鹏翼、刘巨源、王素、岳铉、高敬等,分掌测验推步。十七年新历成,赐名《授时历》。”又柯书卷四十一《天文志》云:“郭守敬创制诸仪表,台官遵用百年,测验之精,远逾前代。”就以上诸说而观之,元代律历知识,本有外来之影响。郭守敬之《授时历》,是否曾受回回历之影响,《元史》实无明文。假令实有得于西域之历法,而国人结习,每项以由外夷求得之知识为耻,史官亦必讳言。吾意以为元代历法之精,乃史家所公认,然斯学何以于短期之内,骤跻精深,跨越前代,必有其致此之原因。则郭守敬《授时历》之曾有外来影响,乃理之所必有。然魏源《元史新编》卷六十四《历志》云:“有元一代制度,莫善于历,历出于郭守敬,全凭实测,不事虚算,故西法未至以前,惟《授时历》为无弊。”魏氏之所谓西法,即明季以来南怀仁、汤若望之西法。彼盖认郭守敬历法之毫无西方影响,不知回回历法,早入中国,而郭守敬、王恂诸氏之骤精历学,必有其原因也。按史载世祖曾令立回回钦天监、回回国子学,亦足为证。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七,有“回回算术”一则云:“《明史》载回回历法,天周度三百六十,每度六十分、每分六十秒;宫十二,每宫三十度、日周分一千四百四十,每时六十分、刻九十六,每刻十五分、其法不用闰月,以三百六十五日为一岁,岁十二宫。宫有闰日,凡百二十八年,而宫闰三十一日。戴东原曰,百二十八年闰三十一日,是每岁三百六十五日之外,又除百二十八分日之三十一也。以万万乘三十一。满百二十八而一得二千四百二十一万八千七百五十,此是回回书法,明季西洋人第谷,测春分时刻,定岁实三百六十五日二十三刻三分四十五秒,以十五通二十三刻,纳三分,再以六十通之,纳四十九秒,共二万九百二十五秒,是为八万六千四百分日之二万九百二十五也。以万万平之,亦得二千四百二十一万八千七百五十,乃知第谷所定岁实,虽云测验得之,实暗用回回法耳。”按阿拉伯历算之精,世所共晓,此所云回回历法,在元代已传入于中国,明代历法,特因回回旧法,更为推步,固非特创也。
今更就柯氏《新元史》诸列传中考之,则当制定《授时历》时,与郭守敬先后同时而深于数理历学之人数甚多,试为简举如下。
郭守敬,顺德邢台人,造《授时历》,作简仪,仰仪,正方案,景符,窥兀诸器。
李治,真定栾城人,著《测海圆镜》十二卷,《益古演段》三卷。
朱世杰,文都人,著《四元玉鉴》三卷。
杨恭懿,奉元高陵人,同修《授时历》,著《历议》。
王恂,中山唐县人,同修《授时历》。
齐履谦,大名人,著《至晷景考》二卷,《经串演操》八卷。
以上诸人,专精数理历象之学,吾固不能武断其皆受外来学术之影响。至少其中若干,必为吾国原有之学术传授。然吾人固熟知,回回历法,在太祖成吉思汗时,已为耶律楚材所推许,且亦为世祖忽必烈所采用,则以上所举诸人,又生太祖后多年,当时学术讲求,必曾有所灌输探讨,以为比较参合之资。且所举诸人,皆出北方,吾人考宋末元初,声教文物,皆在江淮一带,南方研求学术之盛,远过北方,何以上举诸数理历象专家,皆属北方人士?岂非因回教徒天算历法之学,由蒙古西侵而得传于中国,北方人士,以地近故,其得风气较先,资参考较易,故河朔之士,乃多以专家名。此虽不得为定说,且无确证,固亦不失为吾人读元史时一有趣味之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