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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小说(18)

母亲抱着我进了医院,只要一看见穿白大褂的,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扑通就给人家跪下了,双手托着我,大呼:“医生,快救我的娃,快救我的娃……”

其实,我的伤并不重,医生洗净我脸上的血,里外缝了几针就算好了。问题是我流血过多,我昏迷不醒的原因就是失血过多。流在我嘴里的血,小部分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大部分被我咽到肚里。医生替我检查时,说我的肚子胀得鼓鼓的,用指关节一敲,嘣嘣响。医生对我母亲说:“这孩子要马上输血,再不输血,命就难保了。”母亲一听吓坏了,又连连给医生叩头,求他们快输。可医生说医院没有现成的血。母亲说那就抽我的血,抽多少都成,哪怕抽干也成。

医生就只好抽母亲的血。母亲把胳膊伸出让护士抽血时,那位抽血的年轻护士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一张由于惊愕而张大的嘴巴半天未能合拢。护士说,不对劲呀,你的胳膊怎么拧了个,是倒长着的。母亲听了还有点生气,说护士胡说呢,她的胳膊历来好好的咋就长倒了?护士说,不信你看,你看看你的胳膊是不是倒拧着。母亲这才不相信地看了眼自己的胳膊,一看果然是倒拧着的。她试着拧了一下,却无济于事,再一拧,一种剧烈的疼痛袭击得她不由得皱眉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知道自己的胳膊有了毛病。护士喊来医生检查,医生在倒拧的胳膊上捏了捏,断定母亲的胳膊早就断了,断在胳膊肘下端。母亲事后细细回想,觉出是从温棚顶上摔下来时折断的。

我无法想象,断了胳膊的母亲,是如何把撞昏的我从树下抱起,又如何抱着我四处求人,又一路抱着我来到医院。在这所有的“抱”中,她的断臂肯定是拧过来又拧过去,这种“拧”将产生多大的疼痛!然而这一切,母亲却全然不知。焦虑的母亲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身上,“创造”了忘却自身剧痛的奇迹。

我可怜的母亲啊!

都是因为沙尘暴。可恶的沙尘暴。

尽管母亲做了极大的努力,我们的蔬菜温棚还是没能保住。恶风把一切都毁了——掀飞了蒲草帘子,将塑料薄膜撕得七零八落,开花的西红柿秧和黄瓜秧也在一夜之间被冻死了。

几乎全村的蔬菜温棚都遭了这样的厄运。

遭厄运的还有树,一些高大的树被拦腰折断。

还有村人的羊被风刮得下落不明。

灾后,母亲胳膊上挂着绷带重建温棚。看着一只手劳作的母亲,我和姐姐不知哭过多少回。我们劝母亲不要再建温棚了。我们害怕再刮沙尘暴。母亲说,不建温棚,你们穿啥、戴啥、吃啥,你们还念不念书?你们的老子不管你们了,管你们的只有这温棚。

是的,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母亲搭建的蔬菜温棚,确实是养活我们的“财富之棚”。棚里一年四季蔬菜常青,换来的钱供我们吃穿用度。而最重要的是,它保障了我和姐姐上学的费用。如果没有它,我们无论如何是读不完高中,上不了大学的。

可是,在温棚里劳作的,只有母亲瘦小的身影。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住的屋子,只是母亲夜晚睡觉和白天吃饭的地方,除此之外,她的身影全留在温棚里和进城卖菜的路上了。在最初的日子,母亲是只管种不管卖的。村里家家种温棚蔬菜,村子也就成了菜贩子光顾的地方。他们一大早开着小型农用车或三轮摩托车进村,装上菜,又急急忙忙向县城开去。县城菜市场上,自然有零售摊贩在等着他们。后来母亲进了一趟城,母亲从城里回来,就不再把菜卖给前来购菜的菜贩子了。因为她打听到,城里零售摊贩卖出的价竟然高出菜贩子收购价的一倍还要多。母亲的心当时就凉了。后来母亲给我们说起这事,说她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为此母亲还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这就像黄瓜打驴,一下被掳去大半截。为了那“大半截”不被掳去,母亲决定自产自销——亲自将菜拉到县城菜市场零售。

这样自然能多赚回一半以上的钱,可那要给母亲增加多大的劳动量啊!母亲初时牵出自家养的一头毛驴,让毛驴拉着菜车进县城。可没过多久,县城市场实行规范化管理,不许驴车进入,母亲只好自己拉车进城了。

在蔬菜上市的季节,母亲每天都是半夜起床,先把我和姐姐的早饭做好,放在炉旁温着,单等闹钟将我们吵醒起来吃。母亲做好了饭便到温棚,顶着满天的星星逐一卷起蒲帘,然后借着晨曦透进温棚的微光采摘瓜莱,再装上架子车。等我和姐姐吃罢饭走在上学的路上,母亲也已拉着车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了。母亲映着满天朝霞弓腰拉车,身影是那样瘦小,而装满蔬菜的车却显得高大无比。

有多少次,我们望着缓慢蠕动的车,仿佛觉得母亲是拉着一座山在蠕动。

劳累,无休止的劳累,母亲忍受着。事实上,母亲还经受着精神上的巨大磨难。

父亲长年不归,村人的猜测就多了。有人说他早就死在了外头,不然的话,怎么连封信也不往家发呢?不发信打个电话也行。村里许多人家都装了电话,随便打到哪户人家告知一声,也就等于告知了家里;有人说他在外发了大财另建了家室,害怕家里人去找,所以向家人封锁消息;也有人说他看破红尘削发当了和尚,不定在哪个寺庙待着呢;还有人说他在外混不出个人样,羞于回家……

这些说法不是没有道理。母亲不外乎也是这几种猜想。母亲是用另一种方式把她的猜想表露出来的。有那么几次,我和姐姐正在埋头做作业,或者正忙着收拾屋子,沉默不语的母亲冷不丁会冒出一句话:“你们说,你们的那个狠心的老子是不是死在外头啦?”我们被吓得先是打个激灵,接着同时仰起脸,打量着有些愤怒的母亲。我们只是眨巴着眼不吭声。对于父亲,我们也有这种猜想,但我们不敢说。母亲见我们不吭声,于是责怪我们,你们倒是说话呀?你们咋不说话?你们是不是怕他真的死了你们从此没了老子?他要是真死了也好,他真死了我再给你们找个老子,找个比他强八百倍的好老子。有时候,母亲又会这样问我们,你们说,你们的老子是不是在外边当上大老板了?是不是又成家了?都说现在的男人有钱就变坏,你们的老子肯定是变坏了,他本来就不是个务正的人,这回是从根到梢都坏了,坏得没边了……

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一提起父亲,话就多了,而且骂辞也多。可见,母亲对父亲已愤恨到了极点。

父亲长期不归生死不明,村里有人就撺掇母亲再嫁。有人甚至替她把人都选好了。村人们说,谁找上母亲这样的女人都是福气。因为村人们都清楚:我们的母亲太能干了。对于再嫁,母亲开始是拒绝,而且态度十分坚决。母亲往往这样回复来人:我是个有男人的女人,咋能再嫁人?你们这是逼良为娼呀!后来,母亲的态度就变得暧昧了。虽然她还说:我是个有男人的女人咋能再嫁人,但人家说,你有男人,男人在哪呢?她就不再吭声。我们远在外村的舅舅,也替母亲担忧、着急,也来劝说母亲再嫁,并且物色好了对象。舅舅说那个男人不但人品好,而且家境也不错,人家是远近闻名的养羊大户,家里上百只的羊放着。只是女人患癌症死了,丢下一个小女孩要人照顾,才急着要续一个女人。舅舅说人家也表态了,只要母亲乐意,她把娃们带到那边也行,人家把娃带到这边也行,一切随母亲的意。母亲答应舅舅先到那边看看再说,显然,母亲这回是动了心。当天,母亲就随舅舅去了。母亲在舅舅家待了三天才回来。我们见母亲倏忽间似乎年轻了许多,眉眼挂笑,眼眸放亮,连时常干裂的嘴唇也似乎红润了许多。晚上,当我们温习完功课欲睡时,母亲喊住了我们,说有件重要的事要与我们商量。我们从未见母亲这样庄重严肃过,眼里流露的全是慎重认真的神情。我和姐姐都被她的这种神情吓住了。我们敛声屏气端坐一旁,宁静得能听出自己的心跳。母亲说,我问你们几句话,你们必须立即回答我,而且回答的都是真心话,不许编谎,不许糊弄我。

母亲问我们,你们说:“你们还思念不思念你们的那个远在天边的亲老子?”

我说:“我已经把他给忘了。”

姐姐说:“我也忘了。”

母亲问:“你们说他还能回来吗?”

姐姐说:“八成是回不来了。”

我说:“别指望他回来了,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母亲问:“你们愿不愿意这家里另添一个男人?”

我和姐姐先是一愣,接着便猜出了什么。我们沉默着,我们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对于我们,突然间接受一个陌生男人来家,自然是不习惯,自然是感到别扭,但我们考虑到了母亲,我们同情母亲,怜悯母亲。一个农家过日子,没个男人怎么行?万一母亲累倒了,我们还指望谁?

母亲见我们不吭声,催促我们,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我不强迫你们。

姐姐抢先开口,道出两个字:“愿意。”

我跟着也说了愿意。

母亲说:“那好,既然你们都愿意,我就让那个男人进家。不过,你们得做好准备,那个男人进家后,你们得管他叫爹。还有一个小女娃也要来,你们要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不许有丁点的歧视。”

母亲说完便熄灯睡觉了。那一夜,我和姐姐都没睡安生。

我们企盼那男人来家,我们又害怕那男人来家。

此后,母亲又去了几趟舅舅家,舅舅也来我们家跟母亲商讨了几次,还带来了那男人的照片和小女孩的照片。从照片上看,那男人相善,老实巴交的样子;小女孩也长得漂亮,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不像她父亲,可能像她妈。听舅舅的口气,似乎一切都成了,连成亲过门的日子都订了。

后来却发生了变化,是母亲改变了主意。母亲改变主意是缘于看到电视播放的一个真实报道:说的是某省农村一个做了继父的男人竟然无数次地强奸年仅十六岁的继女,致使其怀孕生娃,事情败露后又残忍地将那年轻的母子杀害,并且把后娶的老婆砍成重伤。那个报道无疑给母亲太大的心灵震撼。母亲在一夜之间便改变了主意。母亲找到舅舅,态度坚决地说:“我不嫁了,你快给人家说一声,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舅舅不知原委,怪怨母亲,说得好好的你咋就变卦了?你让我怎么去向人家说?母亲说,你不去说我亲自去说。母亲说这事都怨她自己,怪她自己一时糊涂没有考虑周全。舅舅再劝,母亲便说:“我嫁了人,哪天我那个在外混日子的男人突然跑回来,你说我的脸往哪搁?”舅舅无奈,只是叹息。

家里没个男人,村里不要脸的男人就想讨母亲的便宜。母亲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那一年我已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了。由于学校离家远,我和姐姐一进中学就住进了学校集体宿舍,只有星期天才回家。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清晨,我起床刚洗漱完毕,母亲便出现在学校宿舍门前。母亲是踏着凌晨的夜雾赶了十五里路到学校来找我的。母亲说,“石头,你去向老师请上半天假,然后骑车把你舅舅请到家来,我有件难办的事要跟他商量。”

母亲说这话时,语调悲伤,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再看母亲的颜面,见她眼睛红肿面色憔悴,像是一夜未曾睡觉的样子。母亲肯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不然,她是不会上学校来找我的。她把我的学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只怕耽误了;她也不会让我去找舅舅,一般家里的事,都是她自己做主处理。是什么事呢?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我不便问,照着母亲的吩咐忧心忡忡地去向老师请假。

等我把舅舅请到家,母亲也已赶回家来。母亲向我和舅舅哭着诉说了她的不幸,是昨晚发生的事。王三虎——就是当年顶风冒沙开着手扶送我上医院的王三虎,以借东西为由敲开了我家的门,他进门后赖着不走,先是拿话调戏母亲,后来就胆大妄为地动了手。母亲坚决不从,两人便撕扯不休,后来门外有了动静,可能是有人从门前路过,母亲就说再纠缠她就喊人了。王三虎这才罢手,被母亲轰出门去。

母亲讲完事情的经过,就态度坚决地说她要上乡派出所报案。她说关于报不报案,她想了一夜,最终决定还是要去报案。她把我和舅舅找回来,是让我们明白事情的真相,免得乱猜疑。她不让我姐姐知道是担心女娃心理脆弱,承受不了,姐姐那时正读高二,正是学习上不敢有丝毫松懈的时候。舅舅主张母亲不要去报案,他的理由是:王三虎又没得逞,公安局要治他的罪,也是个轻罪。一报案,事情就张扬出去了,于母亲的名声不好,况且,王三虎平时对母亲也不错,还在紧急情况下伸出援助之手救过我的命。他说这事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弄不好反让人家倒打一耙,说你诬陷好人,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人替你作证。

可母亲不听舅舅的。母亲说:“你放过他,他认为你软弱可欺,会无休止地纠缠。”母亲还说:“他的纠缠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以为他救过我的娃,我会以恩报恩顺从他,一有机会便对我动手动脚,有些下作事我都说不出口。这次,我是忍无可忍了。”至于证据,母亲说她手里攥着王三虎衣服上的一个纽扣,是两人在撕扯时拽掉的。

听着母亲的哭诉,我的心像被刀割成了碎片一样难受。我对母亲说,干脆我不念书了,在家陪伴你。可我的话刚出口,就遭到母亲一顿训斥。母亲说,天塌下来她扛着,不许我再说念书不念书的事。

母亲当下就去了乡派出所。

派出所的警察当天下午就以“强奸未遂罪”将王三虎缉拿归案。随后,派出所又将王三虎转交县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