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主任在逐步解决生产技术难题的同时,又从核算员那里要来“工资发放表”细心琢磨,他发现不管产量、质量、成本完成情况如何,每月车间都要从工资总额中提取8%发放奖金,奖金的分配比例是按职位系数分配的,依次是主任、副主任、班长,工人竟然一个都没有。从奖金分配的角度分析,所有的功劳都是班长以上人员的,工人的存在与否好像跟车间没有多大关系。吴主任深深叹了口气,炼出来的那一块块电石难道靠的不正是工人辛勤的汗水吗?他纳闷,每月连生产计划都完不成,管理人员还月月拿奖金,难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不对吗?多次自问后,他便有了主意,决定对工人的辛勤付出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干满一月报工后,吴主任急着分析上月的生产情况,副主任和班长急不可待地找到他,说主任这月奖金怎么分配呢。吴主任假装糊涂地说:“产量、成本与计划相比还是没有完成,哪来的奖金?”副主任说:“可以了,这月完成了96%,比前期好多了,有进步就应该有奖金,何况这都是惯例,大伙心里都明白,是不,大伙说。”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特别赞同副主任的说法,一副没有奖金绝不罢休的架势。吴主任知道,一个不团结的班子是没有办法带好一个团队的,一个不发扬民主的班子是没有办法得到职工拥护的。如果不改变一盘散沙的局面,电石炉的生产情况难以好转。此时此刻,要稳定生产先得稳住管理人员,因此他极不情愿地和其他管理人员商定了奖金分配方式,其他管理人员的奖金分配不变,只是把自己的那份拿出来奖给三个评选出的优秀工人。
工资发放前夕,吴主任让核算员把工资发放表张贴在厂务公开栏,工人首次看到自己的工资表兴奋不已。这么些年了,工资表在工人心目中一直是个保密的东西,没想到新主任来的第一个月就公开了,并且首次让一线工人得了奖金。有人称赞新主任就是不一样,有人说新主任在作秀,但不管议论如何,反正新主任确确实实没拿一分钱的奖金。看着工人拿奖金后十足的干劲和看自己时和善的眼神,吴主任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连续数月,新主任还是执著地实施他的想法。其他管理人员一看新主任来真的,有些忐忑不安,纷纷私下里找主任让出奖金,并且和主任签订了目标责任书,说是完成了才拿奖励,完不成该罚多少就多少。
从此以后,班长们主动在生活上关心职工,在工作上帮助职工,坏了将近半年的饮水机修好了,热饭的电磁炉也买了……车间的产量、质量明显提高了,职工的收入不仅有了保障,而且一个个有了合理的差距。新主任的做法和其他管理人员思想的转变,让工人看在眼里感动在心。电石炉成了一个和谐的车间,成了一个和谐的家庭。
杨二娃虽说是个临时工,但在厂里上班已经八年了,他经过的见过的不比吴主任少,只是没想到熬了这么些年终于才等了个真正替工人着想的主任。这次有机会和吴主任喝酒他很激动,喝多是很正常的事,可他拉着主任的手说的全是心里话,并不是得了奖励奉承主任,说的都是工人的心声,他说:“主——任,主——主——任,跟——跟着你干工作真是快乐。现在心不累,活也不累,相信大家,咱们的车间一定会越来越好。但你可别觉不着骄傲了,一定要领着我们一直干下去,否则,我——就……”。其实,吴主任真想听完他的心里话,只是杨二娃已经醉得扯起了呼。但杨二娃想表达的那份真情,主任和在场的同事完全心领神会了。
固守家园的母亲
陈勇
母亲备了一大堆干粮,执意要走新疆。
我和姐姐极力相劝,我们说:“妈,你要真走的话,多带点钱就行了,火车上啥吃的买不来呢?带这么多的熟食,多麻烦!再说,天热,搁两天就馊了。”
母亲说:“能省就省点,听说火车上的东西贵得很,咋能花销得起?”
母亲又找出了多年前父亲用过的一个军用水壶(我们这里叫“水别子”),要带着上路,用它来喝水。
我说:“妈,这东西早不时兴了,你再用它,别人会笑话的。”
母亲说:“时兴的东西,大都是个样子货,不实用。这别子既能装水,又不怕摔,好着呢!”
母亲念叨着要走新疆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但一直未能如愿。今年的这个暑假,我已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而姐姐两年前就已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暑假回家探亲,没啥要紧事做,闲在家,能煮煮洗洗操心我们吃喝了。母亲就是逮住这个机会,要走一趟新疆。可这不是走新疆的时候。酷暑烈日,茫茫戈壁,母亲瘦弱的身躯,哪经得住那烈日的暴晒?我们把这些道理讲给母亲听,还搬出“木乃伊”说服她。我们说:“妈,你知道新疆那地方有多热吗?人若热死在戈壁滩,一天就被晒成干尸了,啥叫木乃伊?木乃伊就是被晒干的干尸。”母亲不信,一个劲摇头。母亲说:“你们别编瞎话吓唬我,照你们这一说,那新疆的人全都热死了,可人家为啥都活得好好的?”我们劝不住母亲,又不放心母亲,就提出要走全家三人一块走。离开学还有四十天,四十天走趟新疆足够了。可母亲说:“钱呢?你们能从地下挖出几千块钱来,我就让你们跟我一块走。”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流露的是无奈和辛酸。我和姐姐再无话说。是呀,走一趟新疆,去去回回不花个千八百元是不行的。母亲为了省钱,连个喝水杯都舍不得买,别说再增加两个人的远途消费。况且,我们还面临着上大学的学费问题。我们即使把全身的血抽干,也换不来那么多的钱。
母亲是被迫走新疆的。母亲到新疆是为了找回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十年前就走了新疆。
父亲走新疆的时候姐姐八岁,而我,才是个刚刚能记事的六岁顽童。
而我们的父亲,却不顾我们年幼体弱,丢下我们只身去了新疆。
父亲远走新疆的起因,是因为他无数次地跟母亲吵架。父亲嗜赌。听母亲说,父亲一进赌场就不是他自己了,不把身上所有的钱赌光不回家。对于父亲的赌,母亲一开始是好言相劝。母亲说,你这人勤快,能干,我服你,你看咱们搭的那个蔬菜温棚,比村里谁家的都好,比谁家都能赚钱。我想,咱们守着这温棚,有能力的话,再逐年扩大一点,日子会红红火火过下去。庄稼人不图别的,就图个安分,图个富裕,只要你别往赌场跑,我就知足了。
母亲说得不无道理。咱们这里是川区,又有黄河水浇灌土地,年种年收。仗着这优势,村里又率先搞起了温棚蔬菜,光景虽说好不到哪里去,但也压根儿不会穷。只要父亲安分守己不贪赌,我们家的日子还算殷实的。
但父亲不听,父亲说他玩赌的目的是想尽快赢得一大笔钱,有了钱,就把全家搬到城里去。父亲总是说,乡下的日子,有啥过头,当农民再富裕也是个农民,这种日子他是过够了,他想过城里人的日子。
母亲劝不转父亲,后来就发展到争吵,再后来就变成了打架。在又一次争吵打闹之后,父亲说,这个家容不下我,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母亲赌气说,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走了再别回来。父亲的出走在我们的心里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若干年后我读那句名诗,往往就读成了“风萧萧兮黄河寒,父亲一去不复返。”
父亲出走,母亲最初不以为然,相信过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回来,出走只不过是赌气而已,就跟她赌气骂他一样。父亲数年不归,母亲就后悔了,后悔不该骂那样刻薄的话,再后来,就由悔变成恨了。母亲说没见过世上有这样黑心的男人,老婆可以丢下不顾,亲生骨肉怎么能不顾呢?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恨得牙关紧咬,从胸腔迸发的烈火把两个眼球烧得通红通红。
这回,母亲是铁了心要去找父亲。
母亲说:“你们的老子就是死在外头,我也要把他的尸骨找回来。”
面对母亲,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母亲乘火车上路的那天,我和姐姐都到车站送行。在站台上等车的那一刻,我们还向母亲重复着不知说了多少遍的那句老话:到了新疆,你哪儿也别去,就在乌鲁木齐找。父亲肯定是在乌鲁木齐,因为他向往大城市,他不可能跑到新疆的乡下或小城镇去。到了乌鲁木齐就去找公安局或民政局帮忙,千万别瞎闯……母亲一个劲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让我们放心。
我们怎能放心呢?千里迢迢,人海茫茫,母亲这一去……我们的母亲,此时已是两鬓染霜、双腿打弯的人了,站在毒日头下宽阔的站台上,显得那么微弱、渺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火车载走母亲的那一刻,我们姐弟俩相拥而哭。我们的身躯在烈日下像被寒风袭击了一样颤抖不止。
我们已经失去了父亲。我们害怕再失去母亲。
母亲走了,我们的心悬起来了。
在这个难熬的暑假,我们无心读书,也无心下地。我们每天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母亲能不能找回父亲?我们想象着,作出了许多假设,但又一一推翻了。及至后来,我们对母亲找回父亲已不抱一丝希望,只企盼母亲平安归来。
以往,我们对电视播放的天气预报不屑一顾,自母亲走后观看天气预报成了“必修”的科目。我们关注的焦点是乌鲁木齐,我们的心绪随着乌鲁木齐温度的变化而变化。我们希望那地方每天风和日丽,气温不冷不热,但那地方老刮风,这就让我们担忧了。这天,预报说那地方又刮大风,姐姐就长长叹了口气说:“不会再刮沙尘暴吧?”
姐姐说出“沙尘暴”三个字时,我的心不由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疤。我脸颊上的伤疤是沙尘暴留给我的永久纪念。要不是母亲,那场沙尘暴可能就要了我的小命,想起就有些后怕。
那是父亲离家出走半年后的事。父亲头年秋天出走,沙尘暴是翌年春上肆虐的。父亲走了,母亲一如既往地侍弄她的温棚。母亲在温棚劳作时,我大部分时间也是待在温棚里。我喜欢温棚那早早开放的黄瓜和西红柿秧上的黄色花朵,喜欢太阳隔着塑料薄膜照进温棚暖融融的光线。我在温棚撒泡尿玩泥球,或拿根棍子捅蚂蚁洞,玩累了,就背靠着墙晒着暖融融的阳光睡上一觉。我睡着时,母亲会给我身下铺上一个厚厚的蒲草帘子,在身上盖上一件棉毯或衣服,以防我身下受潮身上着凉。父亲的出走加重了母亲的劳动量,她每日必须干到天黑才回家,中午饭也不回家吃,就着凉开水啃一块饼子了事。
那天的沙尘暴是从下午开始肆虐的,事前连一点征兆都没有。也许有征兆,只是母亲光顾埋头劳作没有发现罢了,等到发现了,温棚内已是一片昏黄,风把顶棚和阳面的薄膜吹得一鼓一鼓并发出“扑哧扑哧”的巨大声响。母亲惊呼一声哎呀不好,接着就往棚外跑,她是跑出棚外爬上棚顶去放蒲草帘子。种温棚蔬菜,挂蒲草帘子是必不可少的工序。黄昏来临,要将卷放在棚顶墙沿的帘子一一放下,厚厚实实遮住薄膜,一来保住白天阳光投给棚内的气温不致流散,二来避免夜晚的强风刮破薄膜。清晨日出,再将帘子一一卷起。此时母亲上棚顶放帘子,自然是为了挡住那乍起的猛风。而那时的我,身上正盖着母亲的一件衣服沉沉大睡,是母亲的那声惊呼惊醒了我。我惊慌爬起,看到棚内一片昏暗,一时不知这世界怎么了。继而,我听到了呼呼的风声,同时看到棚顶的帘子一张张放下,而帘子每放一张,棚内便黑暗一层。我被这黑暗吓昏了头,急得喊爹叫娘哇哇大哭。我听到母亲在棚顶对我喊叫:“石头,别怕,就在棚里待着,你可不能出来,千万不能出来……”母亲的喊声近在头顶,我听了似在天边。我不晓得母亲的声音是被风刮远的,我弄不懂母亲为啥不让我出棚。她越不让我出棚,我越是想跑出棚去。我害怕黑暗,黑暗越来越重。我的恐惧也越来越重,顶棚的帘子每放一张,我的头上就像被魔爪狠抓一下。我撒腿跑出棚外。
跑出棚外的我呼一下就被大风刮了个跟头。我不晓得世上还有那样大的风。那根本就不是风,而是魔鬼的巨掌,那巨掌把我一推一个跟头。当我从地上爬起欲钻进棚时,风推着我直往前撞去。我像一片残叶,被轻而易举地推到了棚侧的一棵树上。我的额头撞着树干的时候,我还未听到那响亮的“咚”地一声响,就昏迷过去了。
如果单单是额头撞着了树干,那倒不要紧,顶多撞个脑震荡,受点罪缓两天就会好的。可偏偏那树干上有个三寸长短手指粗细的干硬的枝茬子,那枝茬子在我的额头撞树前,便毫不客气地抢先一步捅穿我的脸颊直插到嘴里,连舌根也给捅破了。
我被撞得失去知觉,恐惧也从身上飞得没了踪影。可我的母亲却为我遭了大罪。她听到我撞树时“哎呀”一声喊,慌得一骨碌从顶棚上跌下地来。她跌下地来未及起身,滚爬到树下将我抱起。她抱起我时那枝茬子还横在我嘴里,她抱不动我,方才发现我的脸颊插进了东西。她把我的脸颊从枝茬子上拔出,我的面目早被血染得一片模糊,母亲当时就吓得昏厥过去。她从昏厥中醒来,抱着我,在满天风沙中疯跑狂颠,嘴里一边喊着:“救救我娃,叔叔大爷们,快来救救我的娃……”
此后,是一辆四轮手扶送我上县城医院的。那是邻居王三虎的手扶。王三虎的手扶顶风冒沙跑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达医院。王三虎说,搁平时,半个小时就跑到了。那天的风阻力太大,有几次上桥坡,差点就把手扶掀翻了。那天沙尘的浓度很重,三米开外不见路面,人的眼也被沙粒打得睁不开,手扶只能蜗牛般慢慢爬行。